阴历七月十四日下午,范湖湖离开文津阁,返回住所翻找一份材料。身处灰蒙蒙的房间里,他感到屋外的世界安静异常,便从古籍堆中伸头一探究竟。结果,窗前景象让他心脏如同一块坠入深海的生铁,顿时又冰冷又沉重:乌云低垂的冥暗暮空下,万汇百物戚寂无声,雾锁烟迷的城市灯火一片凌乱,显得苍凉、遥远,平日宫崎骏的夕阳况味瞬间化作押井守的初冬黄昏,令人万分压抑。于是,充满夹竹桃味的童年忧惧蓦然涌上心际,迅速扩展,使他猝不及防。它们魔影般吞噬周围的空间,形成黑洞,侵蚀了整栋居民楼。年轻人想去买些熟食,却怎么也找不着房门钥匙,这才意识到自己孤独得要死。但他之所以想哭,倒不是因为相守多年的孤独。躺在行军床上,范湖湖觉得黑暗正穿过卧房,时间悄然融化。不知从哪儿游来的一条大白鲸把他拖向深渊。轻快的曲子仍在其内心回荡,维持他逼近下限的体温。而先前刺人的孤独,此刻变作可供充饥的粗粮野蔬,任他采食。年轻人的枯肠渴肺缓缓消化这份孤独,开始一点一点汲取它们极稀少的营养,忍受其毒素的侵害。与之相比,那些掺入食物的漂白剂、染色剂、蛋白精、人造脂肪、苯丙醛和尼泊金乙酯的杀伤力简直不值一提。终于,他靠孤独存活下来,并让孤独化为他的一部分。似梦非梦间,幼年迷路的经历飘进厅室,接着是他单相思的初恋、夏日炎炎的省图书馆、令人犯困的下午两点半的大学课堂。最后,他朦朦胧胧的魂识飞越千乡万里,在凌晨的老街漫游。路灯一盏又一盏渐次点亮,年轻人听到街坊四邻对他赞扬备至。
“范老六的儿子是个天才!”人们脸上挂着讥诮,恶意十足。“哈哈哈,”无数怪影狂笑道,“范老六的儿子是个天才!”
范湖湖睁开眼睛,浑身燥汗不止。窗外朗月横空,夜色温柔,闪着荧荧冷光的悬铃木犹如隐身巨人的神经中枢。脱下雨袍的街市既清新又安宁。年轻学者猛然想起,住在六楼的小号手今天没吹奏《天空之城》。他不禁好奇自己睡了多长时间,是半个钟头,还是整整一个世纪,随即又担心六楼的男人会否消失。范湖湖久已懂得,每天驯鸽般环绕暮光回翔的明亮乐声,对他来说是一种无可替代的慰藉,而小号手早已成为他呼吸相通的知己好友。
“不大对劲,”年轻人思忖,“难道他自杀了?”
小号手常年研练陶冶,以最初的调式衍生成近百个变奏。范湖湖可从中听出喜怒悲欢各种情绪。他觉得吹奏者每天在朗诵不同的诗篇,向远方素未谋面的知音致意。久而久之,年轻人对邻居越来越了解,猜测小号手的生活更枯燥乏味。他位卑家贫,身世坎坷,日复一日往返于租屋和工作场所,不只食谱单调,为人落落寡合,爱好也只限于吹小号。此人已习惯筋疲力尽的白昼和没滋没味的夜晚,心中仅剩一缕渺然希望。虽然房租那么贵,要偿付的助学贷款那么多,现实困难重重,小号手从未放弃远大志向。他与崇尚鼓吹的时代格格不入,忍受着一轮又一轮迎头痛击,渐渐滑入暮年。对他而言社会何异于万仞冰壁。范湖湖无从探究小号手所在的另一个世界。其实他很清楚,想象里的小号手正是他本人的真实写照:如此一来,他的可怜样便无所遁形。毕业后,范湖湖一再遭遇挫折。研究不受重视,文章不合规范而无处发表,权威们甚至责问他是怎样拿到博士学位的。但范湖湖不愿降心顺俗,变为一名坑道型学者。其论著犹如没人疼爱的孤儿,在昏昧的国家补贴和精明的图书公司之间转来转去,既无法归类,更无法出版,因循蹈旧的老家伙从不器重他提携他。尽管如此,范湖湖仍不认为自己是在谋虚逐妄。他必须倾听自己内心的愿望,否则无从获致幸福。他不想,也不能按照别人的方式度此一生。
范湖湖博士思绪万端,对楼底闪烁的警灯不以为意,没料到命运之神会来敲门。附近居民常为鸡毛蒜皮的小纠纷,动不动就打电话报警。辛勤的公安人员疲于奔命。他们放弃睡眠,不顾偏头痛、胃溃疡、高血压、前列腺炎,乃至内分泌失调引起的痛苦,抛开难缠的老妈、老婆、情妇,或相恋七年的枯槁女友,总之舍身忘家,前仆后继,誓死保卫社区星星点点的火热稳定和拥挤团结。有一回,住四楼的两家人大吵大闹,傍晚来了个魁硕无比的男警官,好像一根铁柱戳在昏暗的楼道里,脸部以上被门框遮住,范湖湖只能看见他犁头般坚硬的下巴。
“假如生在唐朝,”史学博士忍不住设想,“他肯定是一员猛将。”
如今,大个子警官最主要的任务是调解居民的龃龉矛盾。他宽厚的态度一如绝伦无匹的身材,在民众之中影响巨大,而他脸上不晓得为什么总是挂着近于哀伤的戚然神色。这天傍晚,救护车匆匆忙忙开来又匆匆忙忙开走。联防队员神情凝重,居委会大妈摩拳擦掌,警犬东嗅嗅西闻闻,各路记者对案情一向漠不关心,赶来之前已想好文章标题。平时这小区根本无人注意。然而门外此起彼伏的痰吼那么陌生,脚步声那么密集,气氛杂乱而严肃,完全不像是来处理纷争的。范湖湖没想太多。他穿好鞋子,挎上书包,准备再去文津阁安安静静读书、做笔记。谁料,他出门遇到的第一个人,竟是素来无缘见面的小号手。男人毛发浓重,络腮胡几乎爬满脸颊,黑暗中睁大的眼睛异常灼亮,身材好似藤球运动员。范湖湖并不知道,他这位姓蔡的近邻,是个惜字如金的古怪剧作家。
“老兄,你没听说?”男人的快活腔调、唯恐天下不乱的劲头,以及他罕见的俊朗容貌,令范湖湖大为意外。两人的友谊和灾难由此发端,蔡小通注定将成为他甘心受其残害的时间窃贼与知心好友。“我对门的老流氓,”剧作家说,“下午被人宰了!”
晚上八点三刻,范湖湖坐在文津阁灯火通明的阅览室里,面前摊开一本《阿拉伯波斯突厥人东方文献辑注》。他朝窗外望了望,继而心灰意懒地翻阅《往五天竺国传笺释》和《经行记笺注》。事实上,这些材料他几乎倒背如流,无须再看。室内极为静谧。文津阁厚实高大的围墙外,汽车尾灯组成的幽暗巨龙缓慢蠕动,排放着毒雾,缠绕着全北京。老主编的死讯让史学博士难以集中精神,他脑子犹若一大团糨糊,身体疲倦不堪。值晚班的管理员并不是赵小雯,而是个冬瓜脸、肥嘴唇、痰音浓重、戴黑框老花镜的秃顶男子,他刺眼的光头上有颗更刺眼的卵形白斑。为延缓谢顶,他长年按食疗偏方吃黑芝麻炒猪大肠。此人左脸的汗毛茂密,右脸的汗毛稀疏,说话如打嗝,夹杂着许多可怕的后鼻音。每次挂断电话前,男人会莫名其妙地发出一大串哎哎哎的呼喊,令范湖湖尤难忍受。“电话那头的人,”他后来向业余小号手感慨,“肯定也想弄死这货。”博览群书的范湖湖一直疑心秃顶管理员是个变态色情狂,要对他想象中丽质天成、玉洁冰清的姑娘赵小雯不利,而秃子久闻范湖湖迷恋其女同事,用他的话讲,急欲搞上那个目中无人的小骚货。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
人称老乔的四眼秃子连声怪叫,千篇一律的鼻音在门廊外回荡不已,破坏了图书馆的崇高宁谧,亵渎了穷酸的学术殿堂。范湖湖博士终于忍无可忍,三步并两步冲到服务台前,“嘿嘿嘿”狠狠扇了他十个漏风巴掌,掉头摔门而去。不料,刚离开阅览室,史学博士背后立即炸响一声狂吼。秃子老乔如出柙猛兽,穷追不舍,他浑身青筋暴起,口角毒涎横飞,两眼绿光乱溅,还不停“哎哎哎”直嚷。范湖湖夺路而逃,却在拐弯处不慎跌倒,被男人赶上来往后脑一拍,他九窍百骸转眼间浸入寒冷彻骨的冰窟,肝胆脾肺碎裂成片,而心脏像颗爆米花嘭一声膨胀了几百倍。
“醒一醒!哎,醒一醒!”
范湖湖趴在桌子上,恍悟先前的情景是南柯一梦。老乔站在他身后,拍西瓜似的使劲拍打他反骨横生的后脑勺。史学博士奋力拨开男人的鸡爪手,冲他怒目而视。
“还差十五分钟闭馆,”四眼秃子说,“哎,快收拾东西!”
年轻人一肚子火,没搭理粗声粗气的图书管理员,伏睡如故。但他不得不同意,恶人无论在现实中,还是在最荒诞离奇的梦境中,都比书呆子厉害。想到这一点,范湖湖会暂且抛开恼怒和鄙夷之情,对老乔另眼相待。此人并非一无是处。他终年穿着一双永不磨损的圆头大皮鞋,走路时埋头顾影,两条裤管互相蹭来蹭去,响动极富韵律,以示他正在为国家的繁荣富强奉献脑汁及汗水。秃子老乔是个果断而深刻的马屁精,假充热忱的办公室吏棍,千百年酱缸文化的优秀理论家和顽强实践者。史学博士认为,他是从古至今底层官僚的活标本,其价值丝毫不逊于马王堆出土的女干尸,要晓得后者既不同于木乃伊,也不同于腊尸、冻尸或泥炭鞣尸,乃是世界防腐学上的伟大奇迹啊。
其实火眼金睛的老乔没看错,范湖湖完全猜不透他暗恋的赵小雯。两人第一次真正交谈,是在六月十四号夜间,街道团委举办的单身联谊会上。众所周知,此类花样翻新的集体相亲活动,不仅能促合孤阴独阳的适婚男女,更是维持我国乃至全球大都市正常运转的重要举措。星期五晚上七点,在一座光怪陆离的大礼堂内,范湖湖仿佛穿越时空,重返童年的元旦游园会。然而,他刚踏入这诡异的场所,便立即明白,拖儿带女的中年人可不是来猜灯谜、套活鸭、吹蜡烛赢奖券的,而是正大光明地来为下一代挑选后爹后妈的。
范湖湖东躲西藏,避开那伙一个劲儿招呼他玩游戏的纺锤形大婶。在闹哄哄的短促一刻,大礼堂内洋溢着农畜交易所的坦诚气氛。号称旨在帮助参与者打破隔阂的精彩节目轮番登场,女人们连连尖叫,高潮迭起。而半场休息时播放的《梁祝》是一例极妙的催尿剂,赋予人们排泄的欢畅激情。厕所的阿摩尼亚味儿让范湖湖恢复了几分清醒。在他周围,众男士闷不吭声,抖动着各自的生理需求。年轻人决定冲破老娘们儿的横拦竖挡,逃离大礼堂,返回他死气沉沉的书山卷海,再不出来。他这一抉择包含着宿命论的可悲成分在内。范湖湖无法改变自己的腼腆性格,他脑袋即使被夹扁,依旧只能容纳球状体,他忧郁的气质大约是他在娘胎里缺氧所致,他对形形色色的苟且之事的切齿痛恨属于另一种身体残疾。与世间的道德准则相比,他纯洁的晶体之所以纯度更高,是因为他天赐的美学利斧稍不留神便会抢先劈开万事万形的坚固外壳,翻出它们丑陋的内脏。总之,在范湖湖的思维炼狱中,任何丑恶、卑鄙,或软弱无力,全是臭不可闻的死鱼烂虾,每每让他喜好空想奇思的心魄变得潮湿冰冷。他形而上的洁癖难以根治,他蟾蜍般隐伏的意愿一辈子也休想达成,而他最深的刺痛,莫过于他比所有人都更深知这一点。
但是,无论逻辑思维的铁篱笆扎得怎样牢靠结实,范湖湖承认,现实比人们自以为高明的推导更精妙、更复杂,在它面前我们就像是盲人骑瞎马。不妨假设,倘若古埃及第十八王朝的哈采普苏特女王没有去尼罗河边洗浴,或者她去的日子不凑巧,便无缘捞起那个顺水漂来的婴孩摩西,那么犹太民族的历史将完全改写,而她的庶子——威名盖世的图特摩斯三世——就不会生活在丧失继承权的恐惧之中,后来也就难以高举雄飞,开疆万里,缔造全世界第一个跨越两大洲的强盛帝国;同样,多亏一场日食,吕底亚人与米底人之间漫长痛苦的战争才宣告结束,据一位神谕祭司记载,那天的穹冥仿似一颗巨大的黑眼睛瞪着全世界;在十八世纪末的法兰西,俏寡妇玛丽·约瑟芬若不主动向年轻的拿破仑示爱,使男人相信她将给予他终生幸福,助他实现宏图霸业,两人势必无法闪电成婚,而我们尤其不该忽略她玄异的催化作用:情欢兴浓的法国统帅没度完蜜月便星赴前线,击溃了奥地利和撒丁王国的军队,从此威震全欧。两千八百年前,在促使西周倾覆的诸多天灾人祸的砝码中,褒姒的笑颜何尝不是最精准、最具摧毁力的一枚?而唐人范鹄若不重返扬州,再次找到裴月奴,其顽疾将难以治愈,西域之行必成空谈,今世学者更无从在敦煌残卷里读到他东奔西跑的一生。或许我们议论的不过是巧合。然而,诚如一位大师所说,解释过去的命运相当容易,但正在形成的命运,却不是普通的悬念故事,只需踩住关键剧情的短尾就能拆解破译。偶然和必然的区别仅仅是我们根深蒂固的妄念,是学者们抱着历史热乎乎亲嘴时产生的幻觉。至少,参加单身联谊会那晚,范湖湖除了满腔烦愁,既没捕捉到穿梭不定的偶然性,也没感受到天网恢恢的必然性。当他走出烟笼雾罩的男厕所,正准备不计代价冲到大礼堂外,竟一眼看见他朝思暮想的赵小雯。那一刻范湖湖眼中尽是梦幻的泡沫,姑娘身边的男男女女仿佛受制于一名拙劣电影导演的拙劣意图,无不远远避开她,沦为晦暗的背景,重复着慢半拍的僵硬动作。可他居然不知道她名字怎么写,仅记得她在文津阁上班,是个图书管理员,喜欢玩魔方。她似乎并不漂亮,但下一秒钟,年轻人内心强烈而平静的柔情,促使他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起初,他那么做并不是因为他渴望得到她,反倒是因为他发现了她,发现了她的超伦逸群之处,而这恰恰是智识平庸的青年乃至一切俗辈所无法理解的。姑娘穿着一件柠檬黄的圆领短衫和一条浅蓝的牛仔短裤,两只裸露的嫩胳膊无所措置,高跟鱼嘴鞋上方的细瘦脚踝强劲而优美。她少年人般微微隆起的瘦小臀部,配合以某一瞬间稚气未脱的神情——幸福童年的残渣余绪——外加他想象的八哥般嘹亮的歌喉,不知为何竟让他激动得要命。范湖湖躲在远端,肠慌腹热,感觉自己又老又丑,随之闪过一个怪念头:原来他才是那名该死的亨伯特,而她是遭人追捕的幼兽,他爱伦·坡式的欲望唯有通过她方可获致满足,姑娘正是他梦幻乐园之中的安娜贝尔·李。为此他万分羞愧,随即又超越羞愧,超越他自身,处在一个大大高于周围现实的突兀位置。所以,当赵小雯扭头瞧见他,并且为摆脱一个穿金黄色唐装的死胖子的纠缠而向他快步走来时,范湖湖的意识里好像有一支铜管乐队在猛吹狂擂,瞬息点燃的怒焰无可匹敌,几乎丧失理智。日后他灵魂的酒精浓度再没能达到同等的水准。我的朋友神情冷漠,满脸死相,十足的布尔乔亚派头,尽管它们与联谊会的氛围、他的处境、他羞怯的个性,甚至他难以切除的思想肿瘤毫无共通之处。年轻人揣在裤兜内的两手哆嗦着,睾丸发冷,声音发颤,其变态色情狂的腔调让他自己也非常吃惊。
“对不起,哥们儿,”范湖湖竭力忍耐,头顶直冒青烟,“你离我女朋友远点儿。”
姑娘赶紧站到他身旁。
“嚯!你是干什么的?”死胖子喷出一大口墓穴的腐气。
“金融分析师、讨债人、诈骗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