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到杜七感染，科普特少年矢志成为一名旅行家。他加入商队，在大地上、大洋间的许多国家游历，遇到白种人和黑种人的几百个民族，见证了海平面的无情上升。漫长年月里，图尼克熟悉了埃及的省份及江河，他通晓天文，掌握关于上帝的精深学问。厌倦艰苦的商旅生涯后，男人返回家乡研读前贤著述和历代经典。凭借同城先辈科斯马斯·印第科普莱特斯的大作《基督教世界风土志》，图尼克卧游辽阔的东方。该书是一堆神学和地理学的大杂烩，旨在论证大地是一个长方形的平面而不是一颗圆滚滚的球体，其内容既有教士的偏见也包含商人的实际知识。图尼克从科斯马斯笔下得悉中国的东部为大洋环绕，无人居住。著名总督艾哈迈德·伊本·图伦主政期间，曾派遣一支卫队将图尼克强行解来，当时他已近一百三十岁高龄，坐在屋脊上目睹了第七代后裔的诞生。艾哈迈德·伊本·图伦与科普特老头的问答，载于“阿拉伯的希罗多德”艾布·哈桑·阿里·马苏第编撰之《黄金草原和珠玑宝藏》。作者说，尽管科普特老人身上的时代烙印极深，他仍未丧失本领和青春活力。图尼克能解说金字塔内外的龟文鸟迹为什么无法释读。他曾沿尼罗河往南走，与之日夜相伴的正是诗人吟咏的壮阔景色：“河面上，大风吹起天衣无缝的锁子甲花纹，顺水逆水的舟楫像星辰般不停运转。”老头子告诉总督，尼罗河的源头是赤道附近的一个湖泊，它跟其余所有河流皆不相同，是唯一在冬天被太阳吸水的河流。图尼克访问过僧祇国王居住的蒙巴萨城，即《郑和航海图》所言之慢八撒，这儿狂澜昼夜发出可怕的咆哮声，再往南走一个月便可抵达乌扎因灯塔，它处于大地的正中央，指向天秤座的穹顶，该星团掌控着世上男子的肾囊。众多犹太学者企图难倒科普特老汉，但没有成功，反被他问得哑口无言。老人坚信理性思考的危害，认为诸派宗教有同等价值。他不接受礼物，也不接受荣誉封号，艾哈迈德·伊本·图伦总督只好送其返乡，让他安安静静地寿终正寝。大渐弥留之际，图尼克眼前一片光明，感觉自己并未虚度此生，他仿佛回到快活的十四岁，中国人杜七重抵亚历山大港，来邀请他一同环游世界。
公元七五八年，即回历一四一年，左支右绌的哈里发曼苏尔决定废弃泰息封城，且不再踏足库法——那个令他受辱的叛乱渊薮，而要在它们附近筑一座全新的王都。整整四年，来自帝国各省的工匠齐集底格里斯河西岸，为建造“和平城”巴格达而日夜劳作。新城址由哈里发亲自选定。多次踏勘之后，他亲手放下第一块基石，并向全体臣民宣告：
“这是一片优良的营盘，底格里斯河将我们与迢远的中国相联系。从海上舶来的任何物品，皆可经底格里斯河而运抵此处。”
据伊本·赫勒敦记载，曼苏尔说完这番话，随即向巴士拉、叙利亚、呼罗珊、库法、瓦西兑的总督发出号令，命他们挑选壮丁与技师，如期派往工地。于是从埃及来了石匠，从黎巴嫩来了木匠，而来自撒马尔罕和木鹿的汉族匠人，许多是昔日的唐军将士，他们技艺精湛，会说几句吐火罗语或呼罗珊的波斯方言，但不通阿拉伯语。因此哈里发曼苏尔下旨召回杜环。信使先是驰往摩邻国，又折向福斯塔特，最终在亚历山大港灯塔旁一个市场上找到杜家七郎。他受命担任汉匠总管，星夜赴职，负责与中国人有关或无关的一切事宜。哈里发保证，新都竣工之日，便是他杜七返乡之时。尘土飞扬的和平城朝穿暮塞，面积广大的建筑工地异常繁兴。各国商人四处走动，向监造官员推销粮食、工具、器皿和各类原材料。初来乍到的杜环被生机勃勃的市场感染了，觉得几个月前的戎马征战好似做梦，他从未见过那么多人聚集起来是为了修筑城池，而不像通常一样是为了摧毁它。劳动大军把振兴的气象扩展至整个冲积平原，市场虽未落成，提前运来的百货千宝仍不可遏制地迅猛加增，仿佛仅仅是要响应哈里发充满魔力的号召，如同鱼群响应潮汛，以印证强大的自然法则。巴格达的商货填街溢巷，终至难以收拾：栈房奇缺，钱币不敷使用，商家买空卖空，暴发户挥金如土。所以唐人杜环的狂热惊异不难理解。面对眼前的奇迹，他兴冲冲写道：
郛郭之内，里闬之中，土地所生，无物不有。四方辐辏，万货丰贱，锦绣珠贝，满于市肆。驼马驴骡，充于街巷。
历史学家伊本·赫勒敦很清楚，哈里发对当年的暴动心有余悸，绝不允许巴格达延续乱哄哄的状况。“集市原在城内，”老学者强调，“曼苏尔将它迁至城外的凯尔赫区，因为各国商人总是夜间来到市场，并在此留宿。”
日升月落，乌飞兔走，弹指一挥间四年将逝。尽管肩负重任，但杜环除了干他轻车熟路的老本行，即充当通译，并无更多实际事务可做。他辖下的中国工匠全是天生的手艺人。早上，他们闷声不响走进砖料木材组成的喧腾世界，无须指点，不必催促，这些人总是干得又快又好。作坊里，新宫殿内外，伴着世代传唱的劝力歌，他们全凭本能各行其是，默契程度令人称奇。前来巡视的哈里发曼苏尔赞叹说，世间有两种出类拔萃的天赋，分别寓于阿拉伯人的唇舌与中国人的双手之中。大食君主早早移驾巴格达，亲自督建新都。他几次召见杜环，询问唐朝京师的情况，命汉族工匠凭记忆绘制长安的城坊图。在蜚声万世的绿圆顶宫上，哈里发安装了一座骑士雕像，它全身饰以天青石和黄金，所执矛枪，据称指向任何来犯之敌。也有人认为传闻不足信，所谓骑士其实仅仅是一只风信鸡。但哈里发曼苏尔的决心不容置疑。他从库法、瓦西兑、叙利亚和摩苏尔各运来一扇城门，将帝国的首都建成圆形，王宫位于圆心。据伊本·赫勒敦解释，君主与各方臣民等距，以示他一视同仁。哈里发召集全体监造及作匠官员，宣告他昨夜梦见一座无比壮丽的城市，楼宇金碧辉煌，市场无所不包，是自古及今所有伟大都城的叠加，综合了一切优点，承担了一切梦想。黑衣大食的统治者说：
“巴格达将成为世界之都。其居民，不论是土著还是新徙者，定会感到骄傲，为它海纳百川的雄心，为它汇聚万国商贾的景象而万分自豪。”
连杜环自己也说不上，四年之中他的工程队究竟修建了多少幢宫楼，铺了多少条路，砌了多少道墙。他猜想哈里发曼苏尔梦见的城市多少有些长安的影子。在他内心深处，故国京师的印象渐渐模糊，巴格达崭新分明的轮廓已取而代之：环形城阙分为三层，外垣周围挖了深堑，内垣高达百尺，金门宫处在核心位置，四条大街从中辐射而出，通往帝国各方。建城材料主要来自泰息封的废墟，火砖则是就近烧制的。金门宫南边耸立着一座圆顶蔚蓝如天穹的清真寺，北边是图书馆与花园。城内广布客栈、驿馆、澡堂、市场，以及大大小小的寺院和学校，宽敞的街道川流不息，底格里斯河以浮桥相连，两岸民丰物阜。不久，哈里发在近郊兴建另一座王宫，称作天宫，又在河东给王储迈赫迪修造鲁萨法宫，三处宫殿互为犄角。上行下效的官员们，尤其是波斯的伯尔麦克家族，纷纷开府置邸，争相建起广阔的漂亮园林。巴格达一跃而升为无可争议的世界中心、最重要的贸易枢纽、最昌盛的商业港埠，它是阿卡德城、巴比伦城、尼尼微城乃至历朝历代光荣之城当之无愧的继承者。黑衣大食接收了萨珊王朝同东方的贸易关系，划定了专卖唐货的多座市场。随后的岁月中，哈里发曼苏尔小心翼翼维持着国家的繁荣。他彻底清剿叛乱分子，尽全力弥合阿拉伯与波斯的裂痕，把意志灌注到储君身上，以防人亡政息。帝国处处笼罩着波斯的灼热阴影。迁都巴格达后，波斯头衔、波斯酒、波斯老婆、波斯情妇、波斯曲子、波斯思想大行其道，甚至哈里发本人都戴上了波斯式的高帽子。然而，曼苏尔再英明伟大，也无法预防嫡孙哈伦·赖世德——正如《一千零一夜》所记述——将帝国一分为二，交由两个儿子分别继承。结果，统辖波斯故地的弟弟杀死了掌管京师的哥哥，胜利者夺走失败者的王位，巴格达因连年内战而变作一堆碎瓦残垣，在手足相残的反常腥雾中静静等候复兴之日。
离开帝京前，杜环把一份唐朝工匠的名单呈给曼苏尔，以供大食君主论功授赏。他们全部获得自由，许多人还拥有财产。关于此事，阿拉伯学者们评价道：“真主创造的族类之中，中国人在绘画、工艺，以及其余一切技艺上无比娴熟，大地上没有任何民族能望其项背。中国人用双手创造出人们认为不可能存在的作品。”据说，杜家七郎将名单附在《经行记》正文后，并加注各人的姓氏乡贯。这些工匠大部分终老西域，少数随杜环返唐，不论归宿怎样，他们的姓名本应留存，传于后世，怎奈书简易朽，岁月如磐，今人再无法找回散佚篇章，仅仅看到一段《通典》转录的残文：
……绫绢、机杼、金银匠、画匠。汉匠起作画者，京兆人樊淑、刘泚。织络者，河东人乐阫、吕礼……
揣着哈里发签署的赦令，杜环重返巴士拉。他一身游牧人打扮，牵着骆驼，赤着脚，像个蛮族一样梆梆梆敲开了萨懿德家的大门。老法官没能立即认出昔日的仆从兼徒弟：七八年的远征与露天劳作抹掉了男人身上所有的柔和线条，使之棱角分明而皮骨坚硬，神情又漠然又凶狠。他两鬓已被摩邻国的晨霜浸染，眉间的竖纹是烈日及职责的冷酷夹击所致，烙着巴格达的印记。如今，披着晓星朝雾，他再一次、最后一次来到巴士拉港。
“凭创造宇宙万宝千灵的安拉起誓，”听到杜家七郎报上姓名，老头子惊呼道，“你真的、真的是中国人杜七啊！”
阿苡涉尚在埠间忙碌，她弟弟阿拉义顶替杜环成为通译和记录员，姊弟俩一块儿做买卖，大赚钱钞。当年对杜家七郎一往情深的柏柏尔女仆艾米娜已生儿育女，腰身足足有原先的两倍，她早就不再喜欢勃萨尔·本·布尔德的淫诗艳调，尽管其传扬者如今遍布街头巷尾。不必交谈，萨懿德法官深悉眼前这名疲惫旅人的意图夙愿，因为他满身是东方西方的灰尘沙砾，唯独还缺少南方的。行吟诗人把这种在凡尘间的奔驰比作太阳在苍穹回旋。男人只等老头子一句话，认领他确凿无疑的自由，然后立刻出发，甚至不准备留下来吃顿饭。当家立计的大小姐阿苡涉从商铺急急忙忙赶回宅邸，果断下令关上大门，并差遣仆人去通知她弟弟阿拉义打烊歇业。由于大小姐的坚持，杜环在萨懿德家住了三天，阿苡涉带他重游市场，试图唤起他的回忆与温情，顺便叫男人瞧一瞧她的生意较之往昔究竟扩大了多少倍，而阿拉义积极邀请杜环下盘双陆棋，想使他相信家里的一切还是原样。可杜家七郎根本无动于衷，要让他放下旅行的手杖是不可能的。
“多给老爹吃些枸杞、羊胰子，”看见老法官脸色黄里透黑，他对小伙子说，“别拿什么教义来烦我。”
杜环没搅乱尘封多年的烟影，没去触碰往事的残膏剩馥，任由它们在心底发霉、腐烂，变作骨殖，化为泥土，即便他得知阿苡涉六年前一度嫁人，旋即又判离归家。她无视礼俗的泼辣作风，在全省引起了超乎寻常的敬慕和普遍忧虑。她美色不减，名气几乎盖过前朝的绝代佳人，追求者的数量及其乖张程度与日俱增，这些巴望做她第二任丈夫的男子，无不门第高贵，富甲一方，是过去那个发疯的天真小诗人难以比拟的。然而，走在阿苡涉身旁，杜环并未注意到他引起的狂妒，因为他周围的空气既不是当下的，也不是从前的。面对提问，他用最简单的三言两语作答。巴士拉的气候令他不适，南方的地平线催促他尽快登程。第五日清晨是个灰暗的雨天，沼泽地的苇莺聒吵不休，好似一片震耳欲聋的蛙鸣。杜环告别阿苡涉一家人，乘船前往幼发拉底河上游的库法，在那儿择道向“先知之城”进发。他带着一顶帐篷，骑着一匹骡子，循驿路行进，沿途村落和城镇全赖水井或泉流维系。春天的阿拉伯荒原布满香菌。圣哲说过，希贾兹是叙利亚、也门跟沿海平原之间的一道屏障，气温很高，会使人消瘦，使大脑物质干涸，使心脏硬化，毁坏慷慨的思想而助长仇恨。此处总受燥热焚风的吹袭，让朝圣者和客商备尝苦难。往年曾发生“淡水一杯，金币千枚”的灾厄惨祸，结局是买水者和卖水者同归于尽。患病时，杜环用缠头巾将自己绑在马鞍上。夜里他听到沙漠边缘的猎手浅唱低吟：“喂！朋友，别睡了，别逗留，你即可在殴宰布看见我们的篝火！”岑寂而黑暗的旷野中，食人女魔悄悄跟随着孤独的旅行者。隐形生灵在周围游荡，星辰是一颗又一颗毛茸茸的光球，缀满穹宇。大飞蛾倏来倏去，通宵吹奏的芦管令人发狂。“昼夜的消逝和倒霉的风沙使我们化为乌有。”无意间，杜七想到一首诗，乃精灵所作，因为谁也无法连读它三遍而不口吃。魔咒般循环的诗句陪伴着杜环，每晚回响不息，直至唐朝人远离阿拉伯半岛。他游历了住满老迈的历史学家和圣训学家的先知之城麦地那。该城并无定期的集市，街道上飘浮着物是人非的灰尘，居民避开炎风赤日，躲入阴凉的大房子打瞌睡，到处是死者、生者及永生者。通往麦加的路上，哨所的卫兵勒令杜环改道，因为他不是信教者。他认出也门诸省的紫红色晚空。当年焚毁天堂的大火就从这里燃起，将黑夜烧得犹如晴昼。有人说，杜环先访问明珠之城萨那，后在亚丁港起程回国，九世纪的学者雅库比提到那儿是中国船的抛锚地。也有人说杜七从红海西岸的阿克苏姆登船。当地的男女多患象皮病，两条腿肿得像冬瓜。不论哪个说法成立，老法官和阿苡涉均无机会再与他见一面。宝应元年，即杜家七郎离开中国近十三个寒暑之后，他在海上漂泊了大半载，最终平安抵达广州港。几经焚掠的破败城区令他惊诧，原先熙熙攘攘的番坊再也没有从不久前的胡人暴乱中恢复元气。这一年，哈里发曼苏尔正式迁都巴格达，大食帝国如日初升，而东方的唐帝国叛乱频仍，玄黄翻覆。御宇四十余年的太上皇龙驭宾天，谪仙人李白也恰在此时填了沟壑，日后含冤抱恨而死的一代良臣刘晏初掌财政大权，扶危定倾的汾阳王郭子仪挥师河东，北方遍野哀鸿，城镇乡村饥疫踵继，无处不是凄惨凋敝的景象，以至杜环刚踏上故土，便立即明白，他以前生活的那个好时代，那个神眷天佑、繁华盛极的黄金时代，已如烟花散尽，星乱雨零，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