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最后一个傍晚，楼下夫妻互殴的可怕震动将范湖湖惊醒。年轻人的残梦似乎仅仅持续了一瞬间，转眼他已身处蜘蛛网似的明亮道路旁，行走于遍布一和○的光影二进制的冷漠世界里。大街上空是另一条黑暗的大街，跃动黑色的寒焰。满目疮痍的夜幕掩盖着情愿或不情愿的放荡。范湖湖在郊区摘了一捧路边生长的马齿苋，返程时经过一片灯火辉煌的建筑群，淡紫的光芒映照着一棵棵大树。高楼下，他看见几个老头子摆开架势，敲锣打鼓，许多老娘们儿随色情音乐的节拍认认真真扭秧歌，扑啦扑啦的黑鸽群掠过她们头顶。范湖湖感到，自己被眼前的老男老女打败了，千百年来他们一直如此生活，并无悔恨，而他却永远受到空虚岁月的摧折。妈的，这片土地上凝聚了多少流油冒泡的热情啊！浓重昏黑的湿气中，荧光路灯好像一排排喷头，洒下银亮的细密水珠。光墙、大屏幕、霓虹灯穿破寒雾，形成块状或柱状的发光体，高高低低悬浮于半空。大都市俨如一片光怪陆离的幽灵海。微生物般繁殖的蜃气，在灯盏周围结成雾茧。行人向周围辐射其思恋、忧烦及惶恐，大地通过千万眼热井孔朝低空释放废蒸汽。鬼使神差，范湖湖又一次来到文津阁。他曾胡思乱想，并且还真在红木大条案上与赵小雯亲热。姑娘一度让年轻人昼不能思，夜不能寐。迎头撞上她病态不安的冷酷冰山之前，范湖湖还以为她是个活泼柔顺的姑娘。那时他天真的求爱举动十分可笑：制造各种偶遇来追随她飘忽不定的踪迹，为她去什刹海采荷花，许下他本人都不敢相信的承诺，并把自己是个大白痴的终生秘密毫无保留地告诉她。但爱情的绮梦已远去。离开冷光流漫的文献资料馆，没再找詹嫚迤问计，范湖湖重新走上大街，继续忍受酸性浓雾的侵害，听任荒乱现实的第一轮可厌寒潮，卷走他所剩无多的卓异思想。迈入小区大门，按照新近养成的习惯，年轻人抬头望了望好友的窗台，结果看见一团梦幻泡影。蔡小通那金色的小号可搅乱晨昏，他房间的灯光能在正午时分制造深夜的魔氛，令周遭的天空变黑。然而眼下，晚间十点钟，男人的屋子空空如也。半疯的剧作家仿佛消失了，如同盐块溶于透明的蒸馏水。范湖湖唯有抑制着找他闲聊取暖的冲动，耐心整理同事耿先生留下的手稿和材料。老头子在世之日已寥寥可数。洗完澡，年轻人叼着块面包坐到书桌旁，调息握固，将自己浸入文献的深潭里，延续他探渊索珠的寂寞旅程。史学博士发现，七五○年以前，《中国印度见闻录》的最初版本就已形成。它是阿拉伯和波斯商人的航海指南。哪儿可以泊港，何处宜补充淡水，暗礁、食人族、龙卷风及各国的风物特产，无不详尽记录。根据该手册，伊本·泰伯礼用宝螺在孟加拉收购犀角，运往中国出售。最初版本经过前赴后继的旅行家不断增补修订，终于变成一部八九世纪南海贸易的百科全书。阿拉伯的希罗多德、博物学家艾布·哈桑·阿里·马苏第，在其纪事本末体的巨著内几乎全文引用了上述文献，并未导致任何著作权或学术圈纠纷。可惜范湖湖博士至今尚无缘读到马苏第活泼的幻想学专论《提醒与监督》，此书是一本浓缩的精华集，资料珍贵，不见于其他史籍。作者严谨而不乏欢悦地阐发了矿物、植物、动物之间秩序的总体见解。据说马苏第的著作暗藏异端玄机，难免让人联想到伊本·穆格法创建的精诚兄弟社。关于下埃及，他援引龟龄鹤寿的科普特老人图尼克的详实叙述，后者多次提到一个名为杜环的中国旅行者，马苏第也照抄不误。另外，有位作家根据古埃及的壁画考证，尼罗河畔到处游荡着顺拐的男男女女，伊斯兰历三四四年卒于福斯塔特的马苏第表示，此事简直闻所未闻。
有时候，范湖湖觉得，唐人范鹄就是他自己，是他昨天的替身，是他投射到宇宙边缘的全息图像。但生活在天宝年间的范鹄并非一抹幻影残痕，其真实性犹如京师附近的终南山一样毋庸置疑。走出延平门后，男人回望千年来最辉煌的都城，感觉岁月正扑动透明的巨大翅膀，从肩头呼啸掠过，于是想起杜环的两句诗：“会合知无日，离心满夕阳。”尽管辰光不符，范三郎仍以为往事正历然重现，除了裴月奴、张宝器，隐形的杜家七郎也在他身边。这道幻象是否预示着，眼前的太平盛世就要冰消瓦解，灰飞烟灭，范鹄不得而知。他将闯入漫天的沙尘帝国，彼处的月色、荒漠，游移的湖泊、干涸无水的旧河道、遥远的连绵雪峰，自古及今，依然如故。从长安出发二十天后，商队于凉州稍事休整，随即经甘州、肃州前往玉门关。范湖湖仿佛看见，唐人范鹄骑着骆驼，沿荒碛边缘行进，顶天塞空的宏伟山脉在他左首，而云兴雾合的险峻峰顶间永久的霞光交相辉映。濛濛暮雨中，驮载丝绸的驼队遇到可疑的大股人马，众商贾急忙把金条银块藏入乱石堆。其实那是一支唐军的铁骑，其战马因鬃毛湿透，显得很瘦弱。范鹄惯用一种深紫色的药膏涂抹驮畜的伤处，简单的晚饭吃得他咂嘴舔唇。据敦煌残卷所载，前往北庭都护府的漫漫旅途上，每抵达一处歇脚营盘，范三郎总是趁着最后的天光，阅读道人陈藏遇送的《西域图记》，它乃是裴矩在隋代所编，后来又经唐人之手，多次增补修订。
部民交错，封疆移改，戎狄音殊，事难穷验……
大唐帝国的陇右道如此辽阔，而西域的局势繁乱复杂，范鹄七拼八凑，好容易才将它想象成一个整体。南部是广大的图伦碛，荒旱毒热，焦金烁石，百余片绿洲散落其间。天山以北是水草丰茂的原野。牧民为给牲畜找到足够的食物，时常翻越金山和北山。那儿海洋般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从古至今漫游着无数部族。除了春季，他们始终目光灼灼盯着温暖的南方，渴望把它的垄陌乡村全变成无垠无际的碧绿牧场。范三郎带领新婚妻子裴月奴、小情敌张宝器、捉鬼同伴朱履震、急似星火的黑大汉钟夷简，外加两名偷奸耍滑的仆从，货物行李另用三十匹骆驼运载，杂在缓缓西进的流动市镇之中一路前行。利用阿拉伯炼金师伊斯坎迪尔奉送的单筒望远镜，范鹄细心观察犬牙状的绵延山脉，预防白龙柱的致命吹袭。众所周知，这支庞大商队的黏合剂不是金钱而是恐惧。依照远古流传的神圣规章，众多商贩、旅行者结成互助同伴，谁若违背盟约，触犯法条，便一辈子声名狼藉厄运缠身，再无希望前途可言。驼队骑手永远是一副笑骂从汝的赖皮相。他们的坚忍耐性无与伦比，随时准备应付半途遭逢的任何艰困，包括拔刀与盗匪彼此砍杀。范鹄等人参加的商队，由好几股主要势力构成，其中最大一股，亦即张宝器负责联络那股，有骆驼两百多匹，属于一位唤作康夜虔的康国巨贾。此人的绿眼睛与裴月奴相仿，连腮胡，胸毛浓密得可以扎辫子。因在唐朝两京和粟特地区之间跑生意多年，康夜虔的汉语极流利，他用突厥语骂娘，用吐火罗语数钱，跟女人谈情说爱时操家乡的粟特语，且能说一种通行于黑海西岸各部族之间的雅语，如今它已失传千载。为了讨好这个高鼻深目、手如铁叉的壮年汉子，在凉州时，老庸医向他传授治疗虚损的食补妙方，外加简单有效的六字诀延寿术。康国商人四十多岁，长年蹈危履险，克服过许多难以想象的困难。他在凉州置有宅邸，这座汉胡杂居的市镇是其发迹荣身之地，城外一望无垠的优良牧场最让他舒畅适意，如鱼得水。康夜虔说凉州历年正月望夜的灯会，光交星汉，盛况仅次于京城，而它美味的粔籹和乳饼天下无双，它遍野生长的苜蓿夜里清香袭人。按朱履震的指导，他凑齐天竺医学推崇备至的三辛药——胡椒、荜拔、干姜——配以羊肉羊杂碎熬煮粥糜，指望用它缓解骑手们积年劳作造成的三病四痛、五损七伤。康夜虔爱马、养马、贩马，任何关于马的话题都能令他兴致勃勃。他仿照突厥骑手束马尾，又像波斯人一样，喜欢将马匹的鬃鬣修剪成锯齿状短堞。首次跟范鹄闲聊，康夜虔就告诉他，康国商人在大宛故地收购的良驹，与李唐天子豢养的舞马血统相同，均是西海龙骏之子孙。前者从不披金戴银，无法跃上三层高台飞快旋转，不会做衔杯祝寿之类的花哨动作。但是，康国商人反复向他身边的朋友强调，若比试奔跑，他家的黄骠紫骝不会输给世间任何同类。康夜虔已在商道上走了十六七年。这一次，男人领着他笨嘴拙腮的大儿子，把黄金、硵砂和马匹输往长安，售给东西两市的汉族商贩，再从他们无所不包的货栈里购买茱萸、茯苓、前胡、细辛、决明子等五十多味药材。
“突厥马最佳，”康夜虔谈到自己的爱物便滔滔不绝，“其次康国马，它们是大宛马的后代，再次为大食马、安息马、大秦马、呼罗珊马、吐火罗马……新罗进贡的果下马专供豪门巨族玩赏；秦陇马、河西马健硕高壮；南马、蜀马能负重；吐蕃马脚力好，平原却不太适应；高昌马、龟兹马善驰，忠诚大胆，冲锋陷阵的骑兵视之如命；东北的平卢马、契丹马，不惧长途奔袭，坚强耐战……”
抵达玉门关前，商队遇到一场罕闻寡见的秋末暴雨。那天清早，朱履震提醒康夜虔说：“昨晚三更，天汉间有乌气相连，此乃黑猪渡河之象，雨候也。”康国商人听罢哈哈大笑，但谨慎起见，仍吩咐大伙提防戒备，并改走安全路线，避开可能湍涌而至的洪流。未时刚过，滚轴云袭向内陆，留下隐隐约约的彩霓。奔腾汇聚的云团给黄昏捎来丰沛降水。范三郎看到，傍晚的苍穹灿若文锦，又绚丽又恐怖，令人意念难执。浑黑的云山坍塌之际，霹雳神手持金刚杵，在无明无路的高空与恶龙搏斗，天上电闪雷鸣，聚满乌霭，十方世界一片昏暗。冰凉的雨滴随即砸落，荒野直冒青烟，浩大的洪水眨眼间便会卷走人畜，抹去大地的全部痕迹，仅有一种个头很小的螽斯可以幸存，因为它们能在泥浆里弹来蹦去。成千上万条肥大活鱼跟暴雨一同倾注而下，让人怀疑是天河的渔网开裂，不久又掉落几支船桨，致使商队马恐人惊，慌不择途。最终无数沙枣花瓣和大包大包的芳甜膏露从天而降，香透玉门关内外。风停晚霁时，远方雨影未消，暴烈的闪电在天边游荡，人们头顶悬浮着火虹云，让范鹄忆起反复无常的南国天候。逃过一劫的康夜虔越发敬佩老庸医星数玄奥。他并没有横穿西北的沙碛，直奔伊州，而选择转往南面的沙州，亦即大名鼎鼎的敦煌。康国商人打算先在此做成几笔生意，然后西出阳关，沿昆仑山北麓而行，绕开浩大的图伦碛，取道石城、于阗前往疏勒镇。按原定计划，范鹄本应告别康夜虔，率领自己的小队伍经西州赴庭州，去劝农使署邸上任。然而男人的命盘星图在敦煌发生改变，与康夜虔的缘分遂比预想长得多。沙州和肃州之间的戈壁滩上，昼夜回荡着永不磨灭的声响，它们日累月积，直到千年后变成嘁嘁嚓嚓的细言微语。
距离敦煌郡东门尚有八九十里，众人即望见浅黄的城垣，但当晚仍需露宿郊野，次日正午方能到达。这一路上，裴月奴吸收了充足的阳光、月光、星光，忘记了晨晖落霞之外的种种好事坏事，身体变得更轻盈了。她跟男人们同宿同起。营火、烤肉、遮天蔽日的金尘与夜间的吹牛皮，以及旅途劳顿之后的香甜睡梦，让她变得更健康，将她沉睡的野性唤醒。裴月奴对丈夫残存的一点点怨恨也消失了。进入沙州地界那晚，商队在一条半干涸的小河边安营扎寨。月夜霜天里，他们环状的团营好似一坨牛粪，康夜虔的帐篷处于其核心位置。深夜时分，无法入眠的裴月奴把范鹄拽到枯死的芦苇丛中，当着屏息垂翅的满天星辰，两人哈着白气抚摸对方，沉静而激烈地相爱，犹若倏明倏暗的萤光。裴月奴此刻香热涌溢，欲望如火，脸庞染了一抹霜醉。午夜的爱情持续燃烧。姜黄的一轮冰魄下，远处的敦煌城闪动银辉，灼灼发亮，像在梦中等待一位永不到来的客人。透过芦苇的稀疏暗影和剔透的淡蓝霜花，范三郎看见，城头徘徊着莫可名状的朦胧光带。
第二天，商队沿通衢大道入城。三五十里外的敦煌一半已明亮，另一半还躲在浓厚阴霾里。不同于皎洁炫目的亚历山大港，敦煌的白屋白墙平淡无奇。往来商旅几乎从未留意其色调，唯有西域的月光，会使它们短暂地呈现玉石的灵幻色彩，因为砖泥掺杂着微小的淡黄色砂粒。这座世称“华戎所交一都会”的市镇似乎处于骚动不安之中。进城时，老庸医被许多脑后梳着发辫的突厥人搅得心烦意乱，不免认定他们天生爱瞎嚷瞎跑。可是实际上，身披翻领袍子、椎结左衽的蛮族男女之所以惶惑疾奔，同样是受了非常事端的惊扰。他们腰系宽革带，佩戴短剑匕首，对神灵的存在深信不疑，忌讳背向太阳拉屎或冲着太阳撒尿。走路若不慎摔倒，爬起身必向脚下的地面啐唾。突厥人之所以让小孩子戴上狼骨、狼毛，是因为他们相信狼是神兽，施金狼头的旌旗定将无往而不胜。
城内的粟特商贾设宴为康夜虔洗尘软脚，以灌酒的肥羊献祝酬神。范鹄等人则准备在一座偏僻的佛寺夜宿。瞧见街市上车马往来不绝，鸡飞狗走，他们误以为唐廷又要同吐蕃交战。然而从长安一路飞来的安禄山起兵造反的消息，终于在敦煌追上了商队，让他们恍悟眼前的精劲大军乃是从安西诸镇调往关内，兼程万里去勤王解危、扫荡烟尘的。谁也搞不清局势到底多严峻。张宝器怀疑消息有假，不大相信皇帝的干儿子会举兵叛唐。康夜虔说，敦煌位处要冲，寺庙与兵营经常换置。获悉此事的钟夷简喜得双脚乱跳。他急于弄明白，本地和尚是不是也能抡枪耍棍，充作军卒入阵拼杀。亲睹敦煌的僧人非时而食，既不戒五辛，更饮酒吃肉，黑大汉认为一切已不言自明。
安顿停当，老庸医累得倒头便睡，其他人跟随范三郎在马嘶民嚷的乱哄哄的城内游览。拥挤的食铺间售卖各色烧饼、蒸饼、菜饼、油胡饼，以及浴佛节食用的糕糜和驱傩仪式不可或缺的梧桐饼。裴月奴喝了一碗酥粥，啃了小半个难吃的团粽。女人没觉察自己这么做是为平复一路累积的思乡之情：她想念的故乡不是前方的胡地，而是远远落在身后的浮华扬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