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成婚以来,裴月奴的梦兆越来越灵验。停留敦煌的寥寥数日,它即已超逾往常小打小闹的水准,以至能助官府破获凶案,捉拿罪犯。事情有些蹊跷,原委却并不复杂。范鹄落脚的寺院住着不同门派的画师,他们凭各自的笔意描绘菩萨和伎乐天,在一个个佛窟内展开无声无息的较量。寄宿者之中还有一位皓首苍颜的禅宗法师。裴月奴看到,她修为极深的邻居喜欢走出城外,到空旷的荒野上缓步沉思,直至寒星从天边升起,才由唯一的弟子领回住处,师徒两人再一同解斋夜饭。那晚望月初圆,如环的静寂笼罩城郊,火德星君与夜圣星君剧烈搏斗,远空微明,黛蓝的穹隆好似一个无底潭渊。凌晨百魅喧腾,老法师给范鹄身旁熟睡的女人托梦,诉说他五日前已经遇害。裴月奴的梦境里,当时天若紫晶,偶现橙黄的斑彩,老法师敞开屋门诵经礼佛,经宵不息。有个道士装扮的杀手乘暮夜无人,潜入房间将他勒死,毁尸灭迹,掠走衣物钱财,连石榴饤盘所盛瓜果也扫个精光。裴月奴飒然惊觉,知道她青天白日撞见了鬼。女人想到丈夫手中那柄无名短剑堪比紫电清霜,可以辟邪,能令魑魅魍魉潜踪遁迹。但她并不急于赶鬼,而是派张宝器去官府报案。依靠老法师亡魂的指引,果然如梦中所示,擒获凶犯。次晨,范三郎设斋做道场,又在轰轰作响的神沙山旁为法师堆了个衣冠冢,它邻接月牙泉,能看到河水盘绕、岩窟间修建弯折栈道的千佛洞,背靠一片愁惨的松树林。男人一度疑心死者是穷神知化的广陵大师所变。
此事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却是范鹄另一番遭遇的引子。从莫高窟返回闹市,他们路过食肆,随便吃了几个油乎乎的膏煠。城东新砌的寺院附近,追求清净寂灭的僧侣为使佛殿尽快建成,结队上街化缘筹款。他们平素烧顶灼背,以坚忍健实而闻名。沙州居民认为这伙和尚半募半抢,闹得坊市间鸡飞狗走,对其很是惧惮。申时六刻,太阳偏西,悒郁的笛音向天空飘散。神态勇武的僧人并不劝民众惜孤念寡、敬老怜贫,更不求他们造桥补路、盖庙修塔,而是请他们布施钱钞,直接用银子堆满钵盂。范三郎好不容易才打发掉难缠的悍僧,转眼便碰到斜目豺腰的封大将军。此人一句话就足以拨转他范鹄的罗盘指向。
双方照面时,裴月奴正要掏钱买下两块方胜锦。当天她换到一枚拂菻金币,背面的侧身人像横髭短须,头戴月桂花冠,与眼前的汉子竟有七分神似。将军骑乘一匹仿佛额上长角的大黑马。他满脸晦色,乌气凝顶,身后跟着擎旗的骁骑兵。范三郎闪在道旁,护住妻子。大将军视线飞快扫过,阴沉的目光在他脸上片刻未停,似乎漫不经心,却把裴月奴吓得花容失色。她说这个男人有一双野猪的眼睛。大将军同他身旁相貌儒雅的副官低语几句,即率部属纵缰驰往城外。起初没人晓得他便是安西都护府副使封常清,直到他麾下判官、诗人岑参次日上午来找范鹄,报上名号。年届四旬的将军又瘦又黑,神情落寞,声音粗粝。从骑姿和镫子的位置来看,他右脚跛得挺厉害。封常清据说是初唐一位宰相的后人,当年他外祖父流放至龟兹守城,其军戎生涯就已注定。虽然高仙芝嫌他貌丑,言语间颇不待见,但男人终凭才识,历经铁血考验,以一次次捷报取威定功,成为名震八方的大将军,爬到今天的显耀位置。封常清重视军纪,以至于把它排在作战勇敢之前。高仙芝的亲随不守营规,受他责罚;将官获罪,他毫不通融地依法处斩。他总说一个好兵,必须畏惧自己的统帅甚于畏惧敌手。封大人的怒火谁都忍受不了,但唐军士卒乐意随他出征,而一旦投入其麾下即为精兵。他们知道,将领的严厉此时便是性命安全。战事一结束,部属又会背离他,因为他缺乏高仙芝的御下之术,实在不讨人喜欢。封常清做过都护府傔卒,历任判官、推官、行军司马、经略使。两年前,他奉诏入朝,接受封爵,代理北庭节度使。那天诗人岑参衔命拜访范鹄,正是转达节度使大人的口信。他说皇帝已授权将军节制安西、北庭一切人财事,以尽速集结大军,入关平叛,仅留少数兵力扼守西域的险关城池。
“范兄不必再去庭州,”坐在胡床上,岑参搭着腿掏虱子,捉住就用门牙熟练地咬死,然后轻轻弹掉,“直接向将军领命即可。”
很显然,范三郎的情况他们已探清访明,包括男人刚协助府衙破了一桩无头案。进士及第的岑判官瞧不起范鹄,他个性狷介乖张,行事常倨傲无礼,如今更同封将军意见相左。他们的情报并非来自官署公函,而是从长安传出的新闻旧闻,以及城里飞蝗似的街谈巷议。封常清碰见范鹄,发觉他肌骨强健,手快身轻,不久又听说男人通晓阿拉伯语,游历过大食国,遂决意将其招至麾下,让他去办一桩特殊的差事。于是范鹄从西域劝农使巡官改任安西都护府巡官。任命虽嫌匆促,在多事之秋倒无须争议。它是封常清领旨发兵后,亲自下达的第一道委任令。再过半年皇帝便会下旨将他斩首,罪名是作战不力,更违抗圣命,擅自领军退至潼关。受牵累的高仙芝也一并处决,死前数万将士齐声为其喊冤,仍无济于事。
大战期间一切从简。范鹄没料到,他首个任务是前往河中地方,接应一支援唐平乱的大食军队。他居然将以这种方式再一次遇见阿拉伯人。几年前,两国尚在怛罗斯交兵,高仙芝败绩,杜家七郎被俘,所以范三郎才会在巴士拉看到他。当初男人远赴阿拉伯世界,无非是想逃出裴月奴的情天爱网,而眼下女人已在身边,变为他妻子,将跟他一块儿去迎接大食军队。范鹄经历的大事小事似乎构成一个圆环,分不清谁是因谁是果。想到这一层,他全身毛孔涌出一股难以控驭的迷狂,神魂如潮汐高涨,始觉命运简直妙不可阶。裴月奴亦颇受感染。她满怀希望,要在撒马尔罕为丈夫生个孩子。但朱履震建议裴月奴留在敦煌,等范三郎回来后,再作打算不迟。张宝器赞成老庸医的看法,钟夷简却支持裴月奴一同西进,急切盼望婴孩快些诞生。至于如何安置新生儿,男人说,当然是抱着小家伙到处跑罗!范鹄决定仍随康夜虔行动。从敦煌再往西,商队必须有五百至一千人,几十匹骆驼的队伍根本不敢上路。玄奘大师记述,有商贾为抢先机,半夜私发,没走出十里即遭盗匪劫杀,无一逃脱幸免。起程之前的五六天,老庸医瞒过众人,傍着禅榻佛灯,把范三郎的事迹生平写到纸卷上。他白天假装昼寝,晚间假装失眠,实际上夙兴夜寐,废食忘枕,险些搞垮他那副原本就不大灵光的老骨头。朱履震不仅细述了范鹄的冒险生涯,连男人未来的运数劫灾,竟也用精彩的骈句说得明白无误。老庸医以质直浑厚的书法替范三郎抄经文祈福,亲笔圈断,并且将裴月奴的《望江南》嵌入其间,让释读卷子的今世学者觉得十分突兀。朱履震一路琢磨揣想,近乎走火入魔。然而,他终究骗过范鹄,悄悄完成工作。老男人明引暗喻的叙述是一件无价之宝。那几夜星月全无,空气里充溢着深秋的朽败。从敦煌向阳关进发前夕,他梦见自己的成果被一名手执发光玉板的男子夺走了。此人衣饰奇特,神色万分惊喜,仿佛找到稀世之珍。于是没等天亮,朱履震就跑到开元寺,将其伟大篇章塞进卷帙浩繁的佛经儒典之中,下面垫着一册遁名改作的《天地开辟以来帝王纪》。时隔两年,朱履震这份卷子的反面被人用来誊抄开元天宝间史事,因此在范鹄半生际遇的背后,我们能看到四个“幸驾东都”、三个“大赦天下”、三个“拜南郊”、两个“进犀牛白象”,以及一个“日食”和一个“改年为载”。不久,从南方进袭的吐蕃军攻陷敦煌,将典籍掳走大半。天幸范三郎的卷子并未丢失。岁月流逝,它伴随其他文书经卷移入莫高窟的藏经洞内,静静等待热衷乱挖乱刨的后人前来探访。
范鹄原先所放西域劝农使巡官,职责是在施行关内制度的伊州、庭州和西州落实均田法,顺便摸清轮台、焉耆等军镇的屯亩数目。为此他认真研究过相关典章规制。据唐人历年增补的《西域图记》所载,西州向来是各方强权争雄之处,可谓南北枢纽,东西要冲。昔年唐军奋武扬威,以攻城车和投石机大破高昌国,太宗置西州,再破西突厥之可汗浮屠城,置庭州,两座城池与伊州互为犄角,统领西域北道的所有烽铺、戍堡、车坊及馆驿。它们侧重防卫运输,兵力远不及保持攻势的安西四镇。安史之乱导致的大军换防,令西域诸州镇更其空虚。而开府庭州的劝农使尚不晓得,他手下一名七品巡官已受征调,不会赶来向他请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