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范三郎,谁也不清楚裴月奴还会唱歌。那并非人世间的凡音,无法以一般眼光衡量其优劣,但男人忍不住再三鼓动姑娘小试牛刀,以致院子里鸟惊鱼骇,虫鼠绝迹。裴月奴也深感诧异:她的情郎有一双打人极疼的断纹手,像根竹竿那样又瘦又高,每天居然要吃五升米、八斤肉,饮十几壶酒,否则肚子必定饿瘪。朋友们因此称他是蟒蛇化身。裴月奴认为,男人的旺盛精力与他的大食量不无关系。尉迟璋变傻之前,担心风尘女子消磨生意伙伴的斗志,常叮嘱他留心货价走势,并暗示他采阴补阳,持盈保泰,切勿逞一时之快。可范三郎爱得神魂颠倒,反而笑他杞人忧天。尉迟璋壮实得像头温驯的大水牛,动不动就出一身臭汗。他凡事只考虑自己,天生缺乏怜香惜玉的才能,也从不知恩爱为何物。范鹄正相反,他常有出格之举,脑袋极易发热,会因为一些荒唐的念头而做事不计后果。在一次纵情交欢的间歇,范三郎答应裴月奴,他一旦升为体面的坐商,立即帮她赎身买放。其实,范鹄的诺言并无多大实际意义,毕竟混种舞女十余年攒下的财赀也很可观,独缺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子汉。然而这番话所产生的效果令范三郎自己始料未及。裴月奴不准男人再为她乱花钱,相反,逢十遇五还要塞给他一些价值不菲的金银首饰。她督促范鹄饮三果药预防秃顶,不再听任他甜嘴蜜舌地摆布自己,但比过去任何时候更盼望同他相会。如此一来,范三郎才真正明白女人的妙处,因为她忽然迸发的炽情是他从未领略的。而裴月奴觉得,她昔日接触的所有男子皆与范鹄相似,又远不及他,这些人眉眼模糊,重重复复,仿佛油灯下的一大群阴影,可最终幻象逐一消失了,仅剩下一张无比清晰的面孔,也就是范鹄那隐隐透着疯狂的面孔。他离经叛道的私房话、狂放的梦幻是一剂永不失效的爱情灵药,使姑娘身不由己,只想跟他共同经受人生的全部磨难,并且仍嫌不够。她感觉灾祸、矢石、崇山昊海,乃至凡间仙界的一切王法天条——无论是十殿阎罗祭出的缉获令牌,还是玉皇大帝颁下的诛夷之诏——都不能把他俩分开,她并不害怕因此而永劫沉沦。八九月间,裴月奴愁绪缠身,香肌消减,仪态越发绰约动人。她脚腕上佩戴金响镯,血液里奔放的成分遭到了毒害,信念发展为不可理喻的偏执,超逸绝尘的舞姿却几度引起四座惊叹。在一派莺猜燕妒的氛围下,许多搬弄是非之徒怀疑她患了情志病。裴月奴的改变虽然明显,范鹄仍不以为意,倒是她拒收财礼的举动让他无法尽兴,她管家娘式的作风使他愠恼不已。按男人的想象,讨人喜欢的女子总应该与裴月奴差不多,兼具热烈和柔媚。他还相信裴月奴配得上他出的价钱,更想当然地认为姑娘也会感到很光彩。可事实上,裴月奴一连数日忧烦不安,五更时分噩梦缠绕,它们无不昭示将来的悲欢祸福。她越来越无法忍受白天思念情郎晚上供客人娱乐的生活。夜间,在灯火璀璨的酒楼上,混种美人跳起曼妙的舞蹈,一边向众酒徒呈露凝脂雪肤,一边全力保护她势单力孤的爱情。冷冰冰的薄暮和支离破碎的晨昏轮换,迟早会使她失去胆量,而争强好胜的本性又不允许她稍显退缩。裴月奴的变化令范鹄惊异,她体内原本不可触摸、难以融解的野性部分,终究伴随她床笫间一反常态的羞涩迎合,逐一朝他敞开,汇成一股五色斑斓的柔情流入他心底。姑娘喜欢他挥汗如雨的蛮劲,但不晓得他为何如此。漫长的秋天加重了裴月奴的无望情绪,两人频繁爆发争吵。有时候,她抛珠滚玉一场哭闹,范鹄只好请来慢条斯理的尉迟璋居中斡旋。爱恋并没因此冷却,反而激起了新的创伤痛苦。他们首度见面后的第八个月,发生在明月楼的一次争执几乎断送了两人的关系。事情的起因是水陆转运使韦某某履新,扬州城的巨商富贾争相为他接风,便把裴月奴召去献舞酬应。极尽欢畅的笑筵歌席上,因家世关系而得以敬陪末座的范三郎未等饮宴结束已不见踪影。混种美人则很晚才从城北的深宅大院脱身返辙。她没有换衣卸妆,脸上还残留着粉渍脂痕,便乘坐单轭牛车穿过略嫌冷寂的街道,沿着月光所营造的霜白似的无形幻觉一路行至小市桥头。这时,她看见远处矗立着一座清莹剔透的楼宇,在四周昏暗的屋顶映衬下显得锃明彻亮。一阵侵肌透骨的悲伤毫无缘由地涌上混种美人心头:经历冗长疲惫的一夜,听了那么多淫词亵语,忍受了那么多狎侮轻薄,接饮了那么多杯酒,此刻她只想同所爱的男人一起死去。然而,眼前这座令她意往神驰的玲珑宝塔,不过是姑娘每天跑上跑下的明月楼,任由尔虞我诈的娼妓和酒徒夜以继日编造活闹剧的华美牢狱,它永不缺乏玉碎珠沉的凄凉故事,海誓山盟的灯影戏却总在床头股间一次次上演。于是裴月奴从短暂透明的浅寐中醒来,收拢了悲伤,并为她刚才的悲伤而更感悲伤。天边开始泛白,明月楼最后的酒筵刚刚收场,困乏的伙计正准备撤下灯盏,清扫杯盘狼藉的厅堂。阁楼上莺愁蝶倦,寂然无声,许多姑娘已香梦酣沉。裴月奴仿佛心有灵犀,没惊动任何人,悄悄走上东楼,结果撞见范鹄正跟另一个困眼欲眠的妓女低语调情。混种美人连半句申辩也不听,直接告诉男人以后不许再来找她。姑娘自然不知,范三郎是吃飞醋才提前离席的,因为水陆转运使的大公子整晚都在向她示意,而且肯定会不断来明月楼找她。朝大门走去时,愤恨的范鹄意志坚定,下定决心这辈子再也不回头,再也不见裴月奴,但刚跨越门槛他便后悔了,甚至感到肝胆脾肺沉重如铁,心脏却形成空洞,男人唯有咬紧牙关,跌跌撞撞步入清晨水汽弥漫而乏味异常的溟濛街道。迎接他的将是铝色的晨光,是腑脏被掏空的绝望感。裴月奴先是恨他,继而恨自己,然后又憎恨她本人内心各种各样积攒夙恨的垃圾,就连最迟钝的酒客也能从她依旧动人的舞姿中嗅出杀气,生怕她冷不丁拔刀捅人。老鸨几乎是低声下气地求她别自毁声誉,但裴月奴终于又差遣丫头去请范三郎。姑娘不得不承认,在爱情的烂泥潭里,她比男人陷得更深。尽管挽回了没什么价值的颜面,获胜的范鹄也并不轻松。他在愁闷中竖卧横躺,在怒火的煎逼围攻下草草度日,不是因为想念女人,而是因为不愿让她得知真相:每次言归于好,他总是比原先更离不开她,这么一来,裴月奴的服低退让反倒更像强者之姿了。范鹄意识到,跟以往贪花爱柳的轻浮戏耍不同,如今这段恋情或许不会那么短促。而裴月奴也清楚他归根结底是个心软的男人。有一回,几番云欢雨爱之后,香汗淋漓的混种美人伏在范三郎身前,冷不防问他:
“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莫说一件,就是一万件也答应。”范鹄意酣神畅,满不在乎。
“我要嫁你。”
广陵商人立刻感到,以往的空泛承诺原来是一座随时会崩溃的沙塔,而眼下他根本没胆子兑现它们。这句话最终促使他泛海跑到大食国。此后一连几天,男人不敢去找裴月奴,更不见任何帮闲看客。如需路过明月楼,或是她经常出入的其余场所,他就尽量绕道而行。不久,从漕河西岸传来尉迟璋失足落水的消息,混种美人不禁为范鹄牵肠挂肚。她差遣一名小侍婢去找他,才听说男人刚刚离开了扬州城。
一天下午,几个麻雀般叽叽喳喳的姊妹将裴月奴拉到楼下闲聊说笑。众姑娘一改接客时轻颦薄媚的风情,许多人刚刚睡醒,一个个意态慵倦,鬓乱钗横,正陆续洗脸,通头,刷屁股。另一些姑娘互相展示着客人逐欢买笑后留下的种种难以想象的宝贝。她们手摇纨扇,逐件逐件把玩调侃,借此消愁破闷:屋契、府衙公函、铜柄匕首、奇形怪状的玉佩、陈烂的小肚兜、私定终身的信物、姘妇的金簪、为酬赠而预先准备的诗文底稿,以及一大堆风情月债、痴言疯语和商界秘闻。裴月奴身边的妓女尽是些吵架高手、冷嘲热讽的能人,她们彼此揭短,抖搂丑事,恶狠狠挖苦某个失机落节的倒霉幼雏儿,但很少拿男人枕畔的赌咒发誓开玩笑,虽然谁都明白他们在用花言巧语俘获女人的心,骗取她们的芳年韶光。这时候,裴月奴的好姐妹、以淫情浪态名扬花国的李娇娇问她:
“还记得王盼儿吧?”
“怎么不记得,”混种美人笑道,“我从前总做她伴舞。”
裴月奴向来是逢人且说三分话,对李娇娇也不例外。她们谈论的王姑娘,曾是扬州城的头牌妓女。那时,全城达官显宦无不为之倾倒,酸溜溜的文人没少向她献诗,赞美其天然冶艳,韵格非凡。传闻她谙解最古远的房中术,既能令阳痿者昂然勃发,亦能把伟岸的男子折腾得精枯髓竭。远近的纨绔子弟为争夺她而大打出手,向来弃旧怜新的嫖客甘愿与之疯狂相爱后共赴黄泉。许多娼妓相信,王盼儿是菩萨降世,所以才会免受毒疣和杨梅疮的侵袭,更有人言之凿凿指称她终其一生始终是处女。大伙都同意王盼儿很会看手相,只是她没算准自己的命数。起初,年未及笄的裴月奴妒意十足,渴望拥有王盼儿一般雍容的风度、绚烂成熟的妍妩,以及妇人应具备的种种美德。可是,等到年月开始施展魔力,瞳色日益加深、逐渐变成碧玉琉璃眼的混种美人又不这么想了,而她的偶像王盼儿因爱上一个薄情寡义之徒,落得个抑郁而终的下场。王姑娘不单为颓唐的举子恋人提供食宿,还帮他抄写韵书,方便他考试时作长律。她晚上陪酒,白天研究《唐韵》和一本被传阅得破破烂烂的《切韵》,屡屡沉迷于繁杂的注疏和杂乱无章的大部头引书里,以致日渐消瘦,姿色衰减。旁观者无不心疼,更因姑娘的乘鸾艳质而倍感痛惜。但王盼儿即便在逢场作戏的亲狎中,或在笑语淫戏间满足客人的狂欲后,仍念念不忘要研墨蘸笔,孜孜不倦写她遒丽的小楷字。情郎三次应考皆名落孙山,第四次终于挂榜,从此将她抛撇,去奔逐他那纡青佩紫的大好仕途。传说王盼儿死前两三个月,身体变得透彻通明,卧房里充满超俗绝世的离奇墨香,它一直传出坊巷外,传向官绅府邸和平头百姓家中,直至她离尘脱垢闭目死去,气味仍有增无减。为阻止众人循着穿鼻透骨的异香前来抢夺尸首,老鸨领着龟奴们严阵以待,尽速买棺入殓,并赶在风雨交加的夜晚秘密下葬,才没酿成更大的风波。如今,王盼儿的坟墓周围尽是一簇簇同根连茎的黄蔷薇,姑娘的芳魂艳魄催使它们不停疯长蔓延,总在仲春时分形成一大片纷繁明媚的花圃。每逢忌日,裴月奴总会去烧钱裂纸,浇酒奠茶,哀祝一番。
“放心吧,”重新振作起来的混种美人向李娇娇保证,“我非要帮王姐姐赢回来不可!”
范鹄走霉运四处奔波的日子里,仿佛把烟花巷中的情人忘得干干净净。某天傍晚,他刚从池州坐船返回江都,便有一名梳双鬟髻的少女登门送来一首小词:
天上月,遥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为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
这首《望江南》嵌藏“月”、“奴”二字,范三郎不必询问捎信的姑娘,即知它是谁人所写。虽然男人打定主意不去找她,但他心底冒出一团闪烁的预感,隐约觉得这些寄托离恨闲愁的诗句会彻底改变其生涯,裴月奴大约已梦见他未来的景象。果然,受困广州的第九天晚上,范鹄迷迷糊糊听到混种美人虚飘无定的歌声,急忙翻身起床,朝黑洞洞的走廊探头张望。他什么也没瞧见,眼前只有油灯跳动的淡蓝色残影。窗外电闪雷鸣,狂躁的霹雳把雨幕撕开,天空霎时间变作耀眼的青白色,旅店内鬼影幢幢,好像有许多死人在走动。众房客要么胆战心惊,要么鼾声如鼓。范鹄百无聊赖,躺在睡榻上回想他与裴月奴浓情似火的闺房之乐,回想两人星前月下的调笑或默然爱抚。当初他们爱得那么痴狂,那么如胶似漆,足可羡煞旁人,而他的珍贵礼物和新奇见闻,总能令她猫眼般捉摸不定的明眸灼灼生辉。风雨交加的深沉夤夜,男人感到极度疲乏,他琢磨着姑娘浅显得不能再浅显的情话,想否认混种美人留下的烙印很深,就像拿他的七彩琉璃心淬了火、浸了冰。以往范鹄从不让任何事打搅他入睡。狂戾的少年时代消逝后,男人体内澎湃汹涌的爱欲似乎永远平息了。范三郎自以为不会再为女人动心,远方港埠的强烈诱惑,促使他一次次踏上旅途,去追逐他卑贱商人的伟大梦想。然而这天晚上,岭南恐怖的倾盆暴雨令范三郎几近疯癫,他一会儿怪自己软弱无能,一会儿又满腔愤怒,把他每况愈下的窘迫无端归咎于女人。三更时分,长夜难眠,呼啸的穿堂怪风和四周湿淋淋的鬼火终于闹得男人精神错乱,魂魄游移。他委屈之至,差点儿拧断手指,孩童似的不断哽咽抽泣,走火入魔般一遍又一遍吟诵姑娘所写的《望江南》,幻想她的娇声艳影近在身旁,她郁金香的肌肤、她翡翠的双瞳、她火热的叹息再度使他血脉贲张,她缠绵悱恻的柔情比以往更惹人怜爱。命乖运舛的范三郎大发悲声,满脸纵横奔流的泪水仿佛不是从眼睛而是从五脏六腑涌出的。他使尽浑身解数才平复下来,看到客房的墙上、床铺上乃至天花板上,莫名其妙涂满了裴月奴的幽词丽句。惊慌的店伙计立即报告老板,后者要求范鹄给个解释,他故作糊涂,把责任推给影子。其实,男人始终很清醒:并不是什么东西在作祟,而是裴月奴深埋他体内的情根欲种忽然萌发了。持续多日的台风过后,岭表大地终于雨霁云开。明净的天穹下,农田和林野清晰可见,河汊如同闪亮的蜘蛛丝,初阳熹微之中的市镇一片狼藉,死畜与堆积如山的垃圾烂泥将城门堵得严严实实,各家各户忙于修补房舍,上街买柴买米。尽管晨风冰凉,但谁都晓得天气转眼就要变热,瘟神说不定又会拉开他捕捞人命的大渔网。日中时分,范鹄穿好衣服,淌着水,朝波罗庙码头走去。很远便能望见港湾里艨艟相接的情景。路上他看到五六个男人被反绑着,手脚折到背后,身体圆球似的卷成一团,无不极为痛苦。他们是昨夜企图趁乱行窃的盗贼,正在受吊刑,眼下肩骨、腿骨脱臼,脊柱咔嚓咔嚓直响,不消半个时辰便会丧命。范三郎已不是第一次目睹此般场景,仍不免头皮发麻。纷乱拥挤的各式华舶番舶之中,他仅仅认得百济船和形状相似的东瀛船。食腐的贼鸥四处盘旋,从浩渺的水天交界处驰来一支曙光军团,逼近世界上最优良的避风港。满载毛皮、香料,以及奴隶婢女的大食商船估计两三个时辰后即可靠岸。如今,每日总有十艘以上的外舶下碇,它们庞大的体积已不再引起唐朝人拊掌兴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