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范鹄结识了一位波斯客商,准备从他带来的货物中挑选若干品种。此人自称伊本·泰伯礼,身材瘦削,皮肤呈黄铜色,蓄着大流士三世那样的卷须。他不仅会讲多种语言,据说还是半个学者。波斯人住在粤水南岸的胡商聚居区。这儿毗邻一片广袤的香蕉林,常出没迷途的大象,房屋和街道全是环绕十几株蔽日遮天的大榕树建造的,夏季十分阴凉。唐朝的官民把该处称为番坊。番长经太守遵圣意委任,既管勾公事,也带领穆斯林做祷告并宣讲教义。贞观初年,有个叫伊本·瓦哈卜的阿拉伯人,乘船抵达广州,又历时数月前往长安,求见大唐天子。他在宫门外守候多日,迭次上书,称自己是先知的亲族。皇帝给岭南的官员颁下诏书,命他们查访外商,以弄清这人的真实身份。结果其血统被证明是可靠的,皇帝于是准他谒见,并赏赐了大量钱财珍宝。传说委任番长的规定即源于此事,他管辖的区域自然称作番坊。几年后,波斯人伊本·泰伯礼就是在这里,为范鹄引见一位他极敬佩的旅行家,阿拉伯人穆罕默德·白舍尔。
数以十万计的异邦商客,包括精明的大食国商人和举止优雅的僧伽罗商人,将此处当成落脚点。不少人更是购宅置院,就地娶妻生子,离开时,所有胡商一律会收到唐人的友善提醒:“留下土地,带走种子。”他们几乎不传教,子弟通汉语习汉文,偶尔还有人够资格去长安考举。他们贩卖气味芬芳的紫檀木及包治百病的药粉,求购丝绸瓷器,耐心等待各自信奉的神明刮起北风,助其顺利返航(位于亚俱罗和锡拉夫的船舶正急不可耐,指望乘着信风驶往印度洋)。这伙客商攥紧钱袋,挺过了大海的骇浪惊涛,视盗贼的利刃与赃官酷吏的盘剥为家常便饭。他们向汉族水手学会吃糠麸治脚气病,靠喝茶、食干菜及糙米预防败血症。只要老天爷允许,他们就敢坐船闯进任何海域和国度。同样,很久以来,直到一百多年后的黄巢之乱为止,唐朝人的商船也通达阿曼、巴林沿岸,乃至奥波拉、巴士拉诸港,所以在他们眼里,远洋贸易似乎天经地义,是受上苍的庇护而始终存在且万世不易的大好财路。波斯人伊本·泰伯礼拥有两艘独桅三角帆船。他希望尽早出清货物,再购入一批越州青瓷,运回故乡苏莱曼莱阿。然而,当波斯人得知范鹄也跟新罗商人打交道,就决定缠住他这位买主,搞到更多情报,因为他听说朝鲜生长着优质的乌桐木,并盛产黄金,那儿的民众用它打制拴狗的链子、猕猴的脖环。去碰运气的穆斯林大多定居下来,无意归乡。
“新罗人必须向唐朝皇帝纳贡,不然他们的国家便会终年无雨,”伊本·泰伯礼问道,“这是否属实?”
范三郎哈哈大笑,以此作为回答,又应波斯富商的请求详尽描述新罗的情况,还把许多捕风捉影的传闻一股脑儿灌输给他,也不管他是不是记得住。谁知伊本·泰伯礼的求知欲如此旺盛,他非但不满足,反倒再三追问,并且振振有词说:
“先知教导我们,学问即使远在中国,亦当求得之!”
某天中午,伏热笼罩大地,晴空喘似老牛。城垣内外全无一丝凉风,发蔫的乔木静静垂立。伊本·泰伯礼身穿黑袍,跑来客栈找范鹄聊天。他大汗淋漓,鼻孔喷出滚烫的气息,脸上依然挂着可亲可敬的笑容。即使身居异乡,波斯人也没忘记“清洁乃信仰之一部分”,他尤其注意双手和头发是否洁净,胡须上洒了蔷薇水,拿茉莉油熏蒸衣物。花香与他剧烈的腋臭混合,化为一种能使周围空气变稀薄的怪味儿。伊本·泰伯礼喜食龙眼,用浓酱淋鲜虾,但仍不习惯把梨子蒸熟再吃。波斯商人告诉中国朋友,日后他会写一本地理学著作,献给呼罗珊的总督。范鹄邀请伊本·泰伯礼上戏楼避暑,发现他虽学识广博,却完全看不懂大面歌舞戏。
“他们干吗走来走去?这两人明明被杀了,怎能又爬起来?”
于是范三郎捺着性子讲解戏剧的要领,教导他关注情节发展而非鸡零狗碎的譬喻手段。弄明白戏台上的“死亡”仅仅是一种象征手法后,伊本·泰伯礼极其振奋,不由瞪圆了他波斯人的杏仁眼。
“以璀璨恒星装点苍玄的真主啊,”他大声惊呼,“这玩意儿能够摧城拔寨!”
范三郎没有马上理解对方的话,以为波斯商人在用异国远乡的礼貌方式表示恭维。然而,嗔眸攘臂的伊本·泰伯礼强调他毫无夸张之意。“没错,”他斩钉截铁总结道,“戏剧可以征服大地!”
刹那间,范鹄轻信的天性几乎又冲破他磨砺多年的层层铠甲。他迅速平复如常,劝伊本·泰伯礼别把假戏当真,并反驳道:
“你错啦,征服大地的将是火药。”
波斯人听罢狂笑不止,反问他准备如何发挥火药的威力:“难道你把焰火射上天,敌人就会乖乖缴械投降吗?”
伊本·泰伯礼收敛笑容,郑重邀请范鹄一同回国,以便给求贤若渴的哈里发阐明歌舞戏的诸般妙处,帮助阿拔斯王朝训练伶人,再把古老的《赫左尔·艾夫萨乃》改编成戏曲。
“我干这个可不行,”范鹄态度诚恳,并无半点花巧,“而且我也不会你们的语言嘛。”
“波斯语和阿拉伯语我来教你,”伊本·泰伯礼慨然许诺,“包你一学就会!”
波斯富商认为歌舞戏才是一座真正的金矿。他相信,在家乡组建剧团远比一趟趟出海更赚钱,因此想延致懂行的中国人点拨指导。但伊本·泰伯礼没料到,全广州的教戏先生皆不愿为他指引迷津。好心人告诉伊本·泰伯礼,除非正式拜师学艺,否则别想窥得门径。与波斯商人归国返乡的心情相反,范三郎憧憬着升帆出海的生涯,“香料之路”的魔力在他神思间急剧扩展。傍晚时分,两艘阿拉伯船悄默无声地驶离港湾,却引起广陵商人的注意。它们装载的货品既不是丝绸,也不是瓷器,而是各种各样的果实草茎。懂行的阿拉伯药商输入番红花、番木龟、无漏子、阿月浑和犀角,运走赤芍、连翘、厚朴,还有缓解哮喘的麻黄、消积食的酸楂、抑制疠风的大枫子油、使人麻醉的曼陀罗花、做紫药水的龙胆草、治痢疾的苦参子、治痛经的当归,以及滑肠利泻的锦纹大黄,它优于别的通便剂,服食后不会引起腹痛。
“怎么今天就发船?”范鹄自然晓得,季风时节还没到。
“不应是回亚俱罗,”波斯人说,“估计要么去交州,要么去泉州。”
晚上,在七捞八攘的凌乱梦境中,范三郎首度见到伊本·泰伯礼向他描述的亚历山大港。这座城市花了三百年时间才建造完毕,是大秦贵族及其六十万犹太奴隶的家园。城内居民除非拿黑麻布蒙眼,否则昼间不会出门,因为雪白的城墙和坐落于海中一只玻璃螃蟹上的奇诡灯塔太过炫目。身处黑甜乡的范鹄登上塔顶,借助一面危悬的铜镜隔海遥望君士坦丁堡的万千住户,兴奋得手舞足蹈,不料被一阵铜墙铁壁似的疼痛弄醒了。顷刻间,洁白如雪的城墙、湛蓝的天空以及巨型灯塔统统摔个粉碎。原来,他半夜离魂症发作,居然爬出窗台,扑通一声跌落在阒静无人的广州街头。养伤期间,范三郎几度给他叶茂根深而冷酷无情的大家族写信,殷殷劝说众叔伯兄弟合股经营商船买卖。他逐一列举西方诸国的特产,又添油加醋大吹牛皮,将谁也没把握的冒险说成是唾手可取的金钵银罐。范鹄一边等消息,一边向波斯人伊本·泰伯礼学习阿拉伯语。当时男人纯净的语言天赋受到激发,烧得他脑子火辣辣的。尽管扬州迟迟不见回音,范三郎仍预先邀请伊本·泰伯礼一同起航,他向波斯人郑重保证自己的真诚友谊,并答应今后为其推荐更多更好的大买家。四个月后,从江都寄来好几封信,还附带一笔数目可观的飞钱。书信内容使范鹄大为诧愕,因为其中竟有一首扬州舞伎写的《菩萨蛮》: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秤锤浮,黄河彻底枯。白日星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范三郎看到,裴月奴句意决绝,却字态端媚。他没有把它扔掉:不是不敢,而是不愿。扬州远在千里之外,范鹄一度感到庆幸,本以为无可逆转的淡漠终会降临,甚至早已悄然降临。但是,待他读罢同族叔伯的信函,搞懂其真实意图,胸中的愤懑越积越多,烦躁日甚一日,便又情不自禁开始想念他美艳痴心的裴月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