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于的神情里有一种掩藏不住的兴奋,他看一眼所有的人,朗声说:“今天的廷会主要是有一件事情要告诉大家!”见大家都看着自己,朝外喊一声:“宣黎旭进帐!”
黎旭应声进来,后面跟着两人抬着一件用红布包裹的东西,谦卑地行礼之后,哈腰站着。
“黎旭,把铁弩呈上来!”单于大声说。
黎旭让两人把抬着的东西小心地放在了长几上。
卫律快速地扫了李陵一眼,见李陵沉静如水,有点失望地收回了目光。
其他匈奴贵族王爷一听黎旭制造出了铁弩,顿时一片嗡嗡议论之声。铁制的强弩是汉朝用来打击匈奴骑兵的主要看家武器,也是汉朝最得意和骄傲的地方,这黎旭竟然制造出了铁弩,那么,汉朝赖以自豪的优势将丧失殆尽。所以,单于的兴奋和众贵族的吃惊也就不难理解了。
黎旭打开裹布,赫然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架黑魆魆的强弩铁架,一束弩箭。单于拍拍铁弩,抽出一只弩箭,高高举着,说:“黎旭在殄北城日夜苦熬,终于制造出了我们匈奴人梦寐以求的铁弩,这是上天和神灵对我匈奴的厚爱。有了铁弩,我们就可以集中所有的精力操练弩阵,这样,我们匈奴铁骑不仅在马背上稳胜汉军,在马下也绝对不会输给汉朝了!”
见单于异常兴奋,於靬王知道单于太想有所作为,太想超越老单于的业绩,他沉吟了一下,慎重地说:“单于,可否让诸位王爷见识见识这神奇的铁弩?”
於靬王上前,仔细端详,只见这铁弩散发着幽幽的冷光,再就看不出个所以然了。他端起铁弩,掂了掂,把铁弩周身摩挲了一遍,然后转递给身边的太子。在其他人互相传看时,於靬王提了一个问题:“黎旭,这铁弩是否经过了实际检验?”
“禀於靬王,铁弩的制作过程精益求精,经工匠验看,完全合格,用它来射击,可使射程增加百米以上。” 黎旭虽然很恭敬,但掩饰不住他眉里眼里的得意之色。
“黎旭,你果然不负本汗厚望!本汗也要兑现诺言,现在就加封你为郡王!”
“谢单于无上恩德!”
一直沉默的李陵突然喊了一声“慢”,从别人手里接过铁弩,用手一握,一掂,顺手把它扔在了地上。
所有的人都吃惊地看着他。
“右校王,你……”单于用手指着李陵。
李陵冷笑一声:“黎旭,大胆!竟然敢欺蒙单于!”接着扫视了一圈,字字掷地有声,“大单于!诸位王爷!黎旭所谓的铁弩,其实只是废铁而已!”
李陵此话一出,帐内顿时一片哗然。
“废铁?”单于吃惊地坐直了身子。
帐内的气氛刹时变得紧张起来。
“是的,只是一块废铁而已!”李陵咬金断铁一般的肯定。
“黎旭,右校王所言是真是假?”单于喝问。
“无上英明的大单于,这是右校王嫉妒小人制造出了铁弩而肆意诬陷。这铁弩是小人仔细研究了汉朝铁弩而精心打造的,单于也看见了,怎么可能是废铁?怎么能说是欺瞒单于呢?”
“哼,我虽然不懂铁弩的制造工艺,但识别铁弩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据我看,这支所谓的铁弩由于粗制滥造,根本就是小孩子的玩具,不信,大家请看……”李陵边说边拔出腰部的佩剑,击在弩身上,随着一声脆响,铁弩碎成两半。
单于眼睛睁得老大,看看李陵,看看黎旭和诸位王爷,气恼得真想扇黎旭几个耳光,他本来是想给所有人一个意外的惊喜,没想到这该死的黎旭竟然这么扶不起来,他真后悔,应该让最懂铁弩的右校王先验看验看就好了,都怪自己太急于求成。
黎旭诚惶诚恐地看看单于,又连忙低下头去,嘴里嗫嚅着:“单于,我……”
“当然,如果这仅仅是铁质不纯,或者工艺不够精良也就罢了,只是杀伤力小一点而已,但依本王看,这支铁弩的整个设计构造都存在问题,不要说达不到真正的铁弩应该有的射程,只恐怕如在战场上使用,会闹出大笑话,贻笑天下。”李陵说着抽出劲弓,从条几上取出一支弩箭,早有亲兵打起了大帐的帘子,李陵对准门外的旗杆弯弓拉弦,“嗖”的一声,那弩箭在空中突然失重一般地倒栽在帐门地上,“大家看见了,这样的弩箭也能够上阵杀敌吗?”
众人惊愕地看着黎旭。
“当年,我爷爷一次夜巡,风吹草动,错把一块巨石看成猛虎,拔箭就射,第二天士兵发现箭头深深没入石头,只有尾羽露在外面,单于请想如果是这样的铁弩,它能够有那么大的威力吗?”李陵望着单于,字字掷地有声。
“这黎旭胆敢用这样的劣质东西来欺蒙单于,沽名钓誉,以骗得郡王封号,实属罪大恶极,请单于治他的罪!”於靬王拍案而起。
“对,我就知道这黎旭是鼓捣不出什么名堂的,还说什么射程可提高百米以上。单于,把他喂狼算了,或者,就放到秋季祭祀时祭天吧!”右贤王也说。
黎旭早就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他脸色煞白,小鸡啄米似的磕头求饶:“单于饶命,饶命啊!我绝对没有故意欺骗单于之心,我只是太想为单于和匈奴效力,太急于求成,我,我……”
“黎旭,你明知这铁弩无法使用,还胆敢拿来欺蒙单于!你是想让单于被天下人取笑吗?你该当何罪?”太子狐鹿姑杀气腾腾,质问黎旭。
卫律看李陵一反常态,对处罚黎旭这么上心,就说:“单于,这黎旭确实是有罪,但罪不至杀,因为他毕竟是一心一意为匈奴着想,只不过太过于性急罢了!”
单于的大脑中也在急速思索着,他相信黎旭不是想故意欺骗他,黎旭没有这个胆量!既然铁弩已经制造出了,即使不合格,再在工艺上改进一下,估计还是可以的。再者说,母亲大阏氏非常喜欢信任黎旭,因为这件事情把他杀了,恐怕她不会答应。不如叫他戴罪立功,或许他会更加兢兢业业。但他看李陵积极参与匈奴国事,心里很高兴,就说:“右校王真是英雄慧眼,要不然,本汗会被天下人所耻笑。”脸色一变,对黎旭阴沉地说:“黎旭,你可知罪?”
黎旭此时早已经两股战战,额头上沁满了豆大的汗珠,声音发抖:“小人知罪!求单于再给小的一次机会!”
“黎旭,你知罪就好!拿着这样的粗劣之货,想要蒙蔽本汗,获取封赏,实在是罪不可赦!但本汗向来对一心为我匈奴效力的人厚待有加,姑且念你对本汗,对匈奴一片忠诚的份上,免你死罪,不过要尽快找出失误的原因,制造出合格的铁弩,训练好弩阵,将功折罪!”
“谢单于!”黎旭感激涕零。
“单于,那刚才打算封黎旭为王之事……”卫律问。
“那当然不行!单于本来就是为了奖赏黎旭制造成功铁弩才有此意向的,现在,不治他的罪,就已经是单于宽厚仁慈的天性给他的福气,封王之事当然不能议决通过。”於靬王说。
“丁零王此话问得多余,於靬王说的对,没有剥夺黎旭千户长的封号就已经是无上的恩典了,还谈什么封王呀!” 右贤王说。
“这黎旭刚才还对右校王出言不逊,父汗,是否应该罚他出十牛和五倍羊赔礼呢?”太子狐鹿姑看了看恬适地坐着的李陵说。
黎旭用眼角瞥了李陵一眼,缩肩低头,完全没有了早晨时的飞扬跋扈。
李陵看似悠闲,内心实则在紧张地思考着,记得当初殄北城被破后,在撤离之前,他利用蓝珠在这方面的无知和对他的信赖,捣毁了冶炼铁弩的器械场地,范模也全部销毁,为的就是不让匈奴掌握这先进的技术。虽然从这铁弩来看,黎旭根本就没有掌握制造铁弩的纯正工艺,还欠很多火候,而且整个弩体的设计很不合理,但不管怎么说,他都鼓捣出了铁弩的雏形,这就很可怕了。假如让他继续在离王廷很远的殄北城改进,谁又能够保证他不会制造出合格的铁弩呢?更何况,殄北城是汉朝对居延地区供给铁弩的惟一生产基地,自己当时仓促之余,或许会给黎旭留下了很多可供参考的有价值的东西,听狐鹿姑说点到自己,他对单于颔首说:“我李陵只不过不愿看着英明的大单于由于不明就里而受小人蒙蔽罢了,至于是否对我出言不逊倒是没有什么大碍,罚礼就算了,本王牛羊遍野,也不稀罕他那几只牲畜。况且,我身为单于钦命的首席辅政王爷,如果说是会嫉妒一个小小的千户长,那实在是太高看他自己了。不过,这黎旭既然是要将功赎过,我倒有个建议,不知大单于可否采纳?”
“右校王果然是宰相城辅,让人钦佩!”卫律说。
“谢右校王宽宏大量,对我免于责罚!” 黎旭对着右校王磕头,他真后悔早晨对李陵那么倨傲,唉,自己也太沉不住气了。
“好了,黎旭,你起身吧,站在门外听候命令!”看黎旭答应着退出了大帐,单于把殷切的目光投向李陵,李陵一改过去的三缄其口,能够主动提出建议,这说明他已经在积极参与匈奴的大事,这让单于很高兴,“右校王,有何高见,快一点讲出来吧!”
“殄北城远离王廷,不好监管,不如把殄北城的一些器械设施运到王廷,让黎旭在王廷开辟场地铸造铁弩,如果有什么疑问,大单于和诸位王爷垂询监管也方便一点。”
李陵的这个建议,就连卫律都觉得是上上之策,没有任何可挑剔之处。果然,单于听后,双目一扫刚才的阴冷,看着诸位王爷说:“大家觉得右校王的建议可否采纳?”
“是啊,殄北城离汉朝的边界太近,让黎旭在那里铸造铁弩,训练军队,万一这家伙叛逃匈奴,我们在殄北城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他毕竟是汉人哪,可不得不防!” 右贤王似乎深谋远虑。
“右贤王此话差矣,大单于用人不疑,右校王建议把铸造铁弩的场地从殄北城迁到王廷,肯定也并非对黎旭的忠诚有所怀疑,依我看右校王是想让黎旭减少来去的奔波之苦,在王廷集中精力,铸造铁弩和训练军队两不误,而且随时还可得到经验丰富的诸位王爷的指导,尽快取得事半功倍之效果。试想,在这批铁弩的制造过程中,如果有右校王及时指点,想必也不会生产出如此劣质之物。”卫律一听右贤王张嘴闭嘴汉人如何如何,心里就来火。
突然单于的亲兵匆匆而进,对单于低声说:“刚才,大阏氏派使女来说,要召见黎旭,以示对他忠贞不二之心的嘉奖。”
单于一愣,说:“那你陪他前去,告诉大阏氏,廷会还没有结束,我暂时脱不了身,等廷会完毕,就过去聆听她老人家的训诲。”说完对着门外喊了一声,“黎旭,随同亲兵去大阏氏处。”
黎旭响亮地答一声“是”,转身快步走了。黎旭的声音一扫刚才的惊惧和惶恐,透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得意。望着他欢快的身影,所有的人对他都有了一种或多或少的厌恶。因为这些王公贵胄都清楚,大阏氏非常喜欢信任黎旭,在他如此灰败之时,大阏氏当着廷会诸王说要召见他,并且明白清楚地表示将要进行嘉奖,这其实就是在给单于处理黎旭施加压力,是做给所有贵族看的,黎旭当然也洞察这一切,但他没有想到,他小人得志的表现,激起了所有人的反感,单于的脸色就很不好,他确实有点恼火,但说不清是恼火黎旭的浅薄,还是恼火大阏氏的随意干政。
单于沉吟半晌,见气氛有点沉闷,就说:“黎旭的郡王封号本来就还没有议决,现在这种情况,当然不能给他赐号封王!至于右校王的建议,本汗认为可以采纳,诸位王爷有没有什么异议?”
於靬王看了一眼众人说:“右校王的建议高瞻远瞩,诸位王爷肯定没有什么异议。只是,不给黎旭郡王的封号,大阏氏那里……”
“於靬王,这点你不用担心,大阏氏处由本汗去说,毕竟一切是有体制的,亲王的封赐得符合一定的条件,大阏氏是和父汗老单于一起经历过很多风雨的,深明事理是她最为人称道的美德,她一定会赞成本汗这样做的。”
卫律冷眼旁观,已经明白黎旭黔驴技穷,指望他制造铁弩会误匈奴大计,他想了想,说:“单于,把铸造场地迁到王廷后,能不能考虑让右校王参与铁弩的制造,毕竟他是对铁弩的特性最熟知的人。”
“父汗,我非常赞同丁零王的建议。有右校王在其中指导,我想成功制造出合格的铁弩是指日可待的。” 狐鹿姑说。
看单于把征询的目光投向自己,李陵说:“熟知铁弩特性,并擅长使用,那是一个统兵之将必须具备的素质,但在汉朝有专门制造兵器的工匠,懂得铸造和冶炼,那只是一个匠人的职分而已。我李陵确实最擅长使用铁弩,但对制造工艺和流程并不了解。不过,既然太子左贤王和丁零王高看我李陵,单于也寄予厚望,我倒可以凭借自己对铁弩的熟知之长,协理铁弩制造,但我不直接参与负责,不知单于能否恩准?”
单于对李陵的态度非常满意:“右校王能够督察协理铁弩制造事宜,本汗实在欣慰!”
“那就让右校王住在王廷,做个参赞顾问,以备单于有事咨询。”卫律建议。
“单于,蓝珠公主身怀有孕,他需要我的陪伴和照料,把她一个人留在神女湖封地,我怎么能够放心得下?所以我不能在王廷长住,这也是我提出不负责铁弩制造的主要原因。”
“这……”单于听李陵这么关心蓝珠,很高兴,他犹豫不决地沉吟着。
“父汗,可否让蓝珠妹妹也随同右校王住在王廷,这样,父汗既能够随时垂询于右校王,也免去了他的担忧。” 左贤王狐鹿姑建议。
“右校王,你看左贤王的建议如何?”单于问。
“感谢可敬的单于和仁慈左贤王的好意。不过,现在初暖乍寒,王廷实在是寒凉的很,我担心蓝珠的孕体会禁受不了,而大单于恩赐给本王的神女湖封地,春天似乎更温暖一些,我觉得也更加适合蓝珠孕期的休养。单于,太子,你们说呢?”
单于听李陵一口一句都是为蓝珠着想,这是他作为一个父亲最开心的,看狐鹿姑还想说什么,他伸手制止:“右校王说的有理,本汗早就盼着蓝珠给我无上尊贵的家族增添人丁,可不能有任何闪失。再者说,这王廷也嘈杂的很,确实不适宜蓝珠的休养。这样吧,右校王就做制造铁弩的顾问参赞,督察黎旭尽快铸造优质铁弩,仍然住在神女湖封地,可定期或者抽时间来进行督察,至于场地的搬迁,具体冶炼就不用操心,照顾好蓝珠就行。”
“是!”
“蓝珠这次回去后就不要再让她多劳神运动,以免动了胎气,我会在五日后,让王廷的神队去神女湖做法事,为蓝珠母子祈福。”
“劳动王廷的神队,实在太过于越制,请单于不必这样安排!”李陵推辞。
“右校王不必推辞,这是父汗对右校王和蓝珠妹妹的特恩!” 左贤王狐鹿姑说,“父汗,不知派谁带神队去神女湖呢?”
“左贤王说的对,右校王不要再辞让!蓝珠远在神女湖,在她特殊时期,我这个父汗不能给她一点关怀,就让职分最高的天师代替本汗向神灵祈请给蓝珠母子平安幸福吧,也算是尽了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那,李陵就替蓝珠公主谢单于特恩!”
忽然,亲兵进帐报告:“黎旭千户长参拜大阏氏完毕,在帐外求见!”
单于一愣神说:“让他进来吧!”
黎旭快步进帐,绽放着一脸的兴奋,对单于说:“参见单于!大阏氏问询了小的一些情况,慈颜欢喜,给我奖赏了很多礼物。你看小人都快抱不下了!”
看见黎旭的这种浅薄奴才相,很多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不屑鄙夷之色。
单于的脸色则淡淡的:“既然是大阏氏赏的,那你就好好收着。”继而口气变得有点严厉,“从今天开始,绝对不可懈怠马虎,绝对不能再出现像这次的失误和纰漏,辜负了大阏氏和本汗对你的厚望!”
“是!”
“明天就准备人员和辎重车辆,三日后去殄北城搬迁冶炼工具设施。由日逐王随同前去,督看押运,进行搬迁。”
日逐王是单于的另一个儿子,他的封地在天山以南,他一直住在封地,最近得单于之命回到王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