酥油灯散发着好闻的味道,帐外的秋夜已经很冷了,帐中生着地火,温暖如春。娥媚卸了妆,穿着乳白色的睡衣睡裤,坐在大铜镜前,使女古丽妮用牛角梳子给她梳理着长发。
使女桑尼玛站在铺好的床前,说:“请郡主安寝!”
“桑尼玛,你说,这匈奴的男人会不会因为别人夺走了他心爱的女人而记恨这个人呢?”娥媚问年龄较大,看起来比较成熟的桑尼玛。
桑尼玛还没有说话,在娥媚身边的性格较活泼的古丽妮“扑哧”笑了,就连桑尼玛也使劲抿着嘴唇,似乎在强忍着笑。
娥媚回头问:“你们笑什么?”
古丽妮知道娥媚对待奴仆很和蔼,就说:“郡主,被别人夺走了心爱的人,不记恨,那他还是男人吗?”
“匈奴男人也这样吗?”
“那当然了!郡主,你就看看狼群吧,两只公狼为了一只漂亮中意的母狼,会咬得头破血流,恨不得把锋利的牙齿嵌进对方的咽喉,咬死它才解恨。”
“可那是狼啊!有身份有地位的匈奴男人也会这样吗?”
“那当然了!”古丽妮眼睛睁得老大,她觉得这远和郡主真是天真。
桑尼玛连忙制止她:“古丽妮,怎么和郡主说话呢?小心公主惩罚你!”
“本来就是这样嘛!”古丽妮不服气地噘着嘴唇。
“言者无罪,古丽妮你说吧!”
桑尼玛见古丽妮对自己翻眼睛,就笑着说:“郡主,古丽妮说的没错。越是有身份,地位越高的男人,他越是容不得别人分享自己的东西,他们要嫉妒起来,整治情敌的手段,比发情的公狼还狠呢!”
“假如我是一个男人,谁要夺走我心爱的人,我就用套马杆勒住他,摔死他!如果我有身份,有能耐,我就慢慢折磨他,让他活不好,死不了!”古丽妮又接了一句。
娥媚听得头皮发麻,她往紧裹了裹睡衣,手臂紧抱着,说:“时间不早了,睡吧!”
古丽妮和桑尼玛住了嘴,对看一眼,侍侯娥媚睡下后,悄悄退了出去。
娥媚大睁着眼睛,无法入睡。
古丽妮和桑尼玛的话,反复在娥媚的脑海中回响。
如果自己拒绝了狐鹿姑,善良的蓝珠肯定会满足自己的夙愿,成就自己和李陵。但狐鹿姑是太子,是将来的单于,他一定会因爱生恨,虽然蓝珠公主和狐鹿姑是兄妹,但情如洪水猛兽,会让人失去理智,为一个情字,父子反目者比比皆是,更何况蓝珠仅仅是狐鹿姑的同父妹妹而已。如果狐鹿姑为了自己而迁怒于李陵怎么办?
尽管娥媚刚到匈奴时,看见李陵有成百的奴仆侍奉着,娇妻爱子环绕膝前,曾经为婉心姐姐伤感过,但她发自内心地为李陵高兴,她相信婉心如果泉下有知,也会含笑满足的,她娥媚宁愿自己活得苦一点,也期盼李陵能够永远春风得意、优越潇洒地生活下去。
但娥媚敏感地意识到,李陵活得并不痛快,并不自得自满,他的失意和落寞与他在匈奴的地位和身份很不协调,他没有完全融入匈奴的生活。自己难道还要使他的生活雪上加霜吗?
娥媚又想起了蓝珠,她是那么善良,一心一意为李陵着想,尽管她会凭借单于的宠爱撮合自己和李陵,但狐鹿姑将来毕竟是要做单于的,他难道就不会记恨蓝珠吗?而且作为一个女人,蓝珠尽管极力想让李陵高兴满意,但把自己心爱之人的心分一半给别人,她真的就兴高采烈吗?蓝珠想起一次进到蓝珠的帐中时,蓝珠正在发呆,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如同薄雾一样的忧伤,虽然随着见到娥媚后出现的灿烂笑容,忧伤如同日出雾散,消逝得没有踪迹,但给娥媚的震撼很大,她觉得蓝珠公主的忧伤比她的热情更打动自己的心。
不过蓝珠公主忧伤的又好像不仅仅是这些,昨天蓝珠对她说:“最近我们匈奴和汉朝可能有新的战事,王爷他……”蓝珠说了半截,又打住了。
“公主的意思是……”
“哦,没什么,我只是担心王爷他的身体,他最近更加寡言少语。我很担心!父汗也希望他能够尽早地恢复健康。”蓝珠用很少见过的沉郁的眼神看了一眼娥媚说,“娥媚,我们姐妹要尽力让王爷高兴!王爷是右校王府的主心骨、顶梁柱,是我们头顶的天,可不能垮了呀!”
娥媚对这一点当然感受最深切了,他觉得李陵和在酒泉郡花城湖时相比,整个人阴郁消沉,根本就没有了当年那种指点江山的豪情,谈笑自如、意气风发的痕迹在他的身上荡然无存。这让她很担心,怕长期的抑郁会损害李陵的健康。听蓝珠这样说,娥媚说:“姐姐,你说吧,我应该怎么做?”
“娥媚,也不需要刻意去做什么,只要是王爷喜欢的,我们都顺着他,不要让他不愉快,要让他轻松,没有心理负担和压力就行了。”
当时,娥媚不明白,本来在右校王府就没有任何人违拗过李陵的意愿,蓝珠对李陵百依百顺,其他人对李陵的敬畏就更可想而知了。现在,娥媚才慢慢明白,原来蓝珠以为李陵喜欢娥媚,想让李陵娶了娥媚,满足他的愿望。但娥媚很清楚,李陵的郁郁寡欢与是否娶娥媚关系不大,他是失落了自己的梦想,在他败降的那一刻,他的欢乐和雄心就都遗失了,过去的那个李陵是永远不可能找回来了。而且,娥媚早就隐隐意识到,李陵对她的态度和感情真的很复杂,他似乎就是要在她的身上体会到一种兄妹亲情,娥媚偶尔对他表现出的亲昵让他很惊慌。今天的谈话更是证实了这一点,李陵的确是把自己当妹妹看的。
娥媚觉得如果自己执意拒绝任何人的求婚,确实会增加李陵的心理负担,会让他觉得愧对自己,愧对婉心。
看来,自己确实应该调整心态,哪怕是为了自己爱戴的李陵,也应该振作起来,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
娥媚又想起那一天格蜜佳的话——“公主,我格蜜佳怎么敢欺辱贤硕慧公主的妹妹呢?可这女子是你的妹妹吗?我看她就是一个妖魅,是一个会蛊魂之术的女巫,她才来几天,就听说右贤王的小公子直嚷嚷着要娶她呢,如今太子也被她迷得乱了心性。公主啊,我倒是要提醒你,你可别在帐中养一只狼啊!右校王可是每只母狼眼中的鲜嫩可口的羊羔肉,她那发绿的眼睛正紧紧盯着右校王呢!”娥媚咬了咬牙,想:这可恨的格蜜佳,我绝不能让她看蓝珠公主的笑话!如果我执意拒绝他人,不正好就成了她所说的帐中的狼了吗?
娥媚又想起一路上哈尔邪对自己的巴结,还有杰木忽对自己的关心和悉心照料,这些关照是因为她是李陵的亲人,但她明白还有更多的爱慕和异性的期求在其中。还有那右贤王的小公子,那天格蜜佳嚷时她没有在意,后来蓝珠也提起过,说右贤王的小公子佳乐在听到那天狐鹿姑当着众人的表白后,才不再提说这个话题的。唉,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娥媚悠长地叹息一声。看来,想在匈奴一个人平静地生活只是一个神话!为了不给李陵惹麻烦,不给他的将来种下隐患,为了不给待自己情如姐妹的蓝珠增添痛苦,自己确实得走另一条路了。
她又想起在她回帐时蓝珠的贴身使女卓妮玛正和桑尼玛说话,她来之后,卓妮亚就匆匆告辞了。当时没有在意,现在想起来,肯定是有什么事情。娥媚就轻声叫:“桑尼玛,桑尼玛。”
警醒的桑尼玛一下子从地铺上坐起来,问:“郡主,还没有睡着吗?你需要什么?”
“点上灯,到我的榻上来!” 娥媚亲切地说。
桑尼玛答应着点燃酥油灯,把娥媚的枕头提起放高,扶娥媚舒服地半躺半靠着。娥媚见桑尼玛还是躬着腰站着,就把被子撩开一角,说:“上来,外面冷,被子里热乎。我想和你说说话。”
桑尼玛缩着双肩说:“郡主,这万万使不得!桑尼玛是奴才,郡主是主人,奴才和主人是不能在一起坐的,就如同天和地永远不能相合一样。”
“没有人知道的,我也不会怪罪你,来吧!” 娥媚牵住桑尼玛的手拉她。
卑顺的桑尼玛用力抽回手,说:“郡主,即使你宽恕奴才,我自己也不能宽恕自己,我怎么敢和郡主同榻呢?即使别人不知道,但是神灵知道,神知道我对郡主不敬,就会发怒,我会受到神灵严厉惩罚的。”
汉地贵族小姐的贴身使女一般都和主人很亲密,但在匈奴,主人就是天,就是神,这道界线是永远不能跨越的。
桑尼玛见娥媚怜惜地看着她,想了想说:“郡主,我知道你对奴才好。你放心,我不冷,我就坐在这靠近地炉的坐垫上,很暖和的。”她说着就在娥媚床头前的一个坐垫上跪坐下了,又说一句,“这就已经对主子很不敬了。”
“桑尼玛,卓妮玛找你有什么事情吗?”
桑尼玛低头不说话。
“桑尼玛,如果这是你和卓妮玛的秘密,我就不打听了。”
“郡主,主人问话,奴才不能拒绝回答,也不能对主人说谎话。” 桑尼玛说,“我和卓妮玛是蓝珠公主在王廷时的使女,公主结婚时我们也跟了过来,一直侍奉她。后来郡主来了,公主就拨我来侍奉你。”
“哦,她是想你了!” 娥媚轻松地说。
“不,郡主,我们奴才就是主子的影子,主子不来或者没有命令,卓妮玛是不会自作主张来看我的。卓妮玛今天来是为了公主。”
“什么,为了公主?” 娥媚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惊问,“公主出什么事了吗?”
“郡主不要着急,公主能出什么事?” 桑尼玛扶娥媚靠在枕头上,“她只是有些烦恼,无法化解罢了。”
“公主为什么而烦恼呢?”
“郡主,你还记得太子左贤王的女儿东歌郡主吗?”
娥媚点点头,她来匈奴后,东歌到神女湖来过几次。那是一个很美丽很优雅的女子,既有着匈奴女子的矫健大气,又有着多数匈奴女子没有的秀丽雅致。尽管没有过多接触,娥媚还是很喜欢她。
“东歌郡主从小在月氏国长大,去年才回到匈奴,我们的王爷右校王本来就出类拔萃,再加之在去年夏季的盛会时,王爷骑射剑术,样样夺魁,可能让东歌郡主动了爱慕之心。从此,东歌郡主总喜欢来神女湖找我们王爷。桑尼玛说,前两天,东歌郡主又来过一趟,从王爷的帐中出来,走时好像很伤心。”
“难道是东歌郡主爱上右校王了?”
“嗯,这在神女湖封地不是什么秘密,只有郡主你来右校王府时间短,不知道。”
这就不奇怪了,蓝珠肯定是为这件事烦恼。话又说回来,她能不烦恼吗?自己的侄女爱上了她的丈夫,这可怎么办哪?唉,这蓝珠公主也真够大度,城府够深的,面对如此烦恼之事,还在张罗着娥媚和李陵的事情,娥媚对蓝珠更加佩服,这在一般的女人都不一定能够做到,她还是匈奴最高贵的公主。看样子,这右校王王妃也难当啊!
桑尼玛看娥媚不说话,就接着说:“东歌郡主走了以后,我们公主就和王爷急了,这可是公主第一次和王爷红脸,所以卓妮玛很担心,就来找我。”
“公主责怪王爷了吗?”
“当然责怪王爷了!听卓妮玛说,公主怪王爷不应该让东歌郡主伤心,说东歌郡主知诗书,懂礼仪,为人善良,灵秀聪慧,身份高贵,又谦恭随和,用情专一,她责问王爷为什么拒绝东歌郡主。卓妮玛说,公主她还哭了,她从小到大,我侍侯她那么长时间,还没有见过她掉眼泪。” 桑尼玛说着眼圈就红了,用手背揉着眼睛。
原来是这样,蓝珠和李陵争吵,竟然是因为李陵拒绝了东歌,这是娥媚绝对没有想到的,这太让娥媚惊讶了,这比听说东歌爱上李陵更让娥媚吃惊。唉,总以为这蓝珠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原来她活得这么难,这么累!
看桑尼玛伤心得掉眼泪,娥媚和蔼地说:“桑尼玛,公主会妥善处理好这件事情的,你不用伤心,她哭,是因为太善良了,总为王爷和别人考虑。”
桑尼玛点点头,扶娥媚睡下,一脸悲戚地钻进了自己的被窝。
娥媚大睁着眼睛,东歌、蓝珠的形象在脑海中不断闪现,李陵和狐鹿姑的身影也交替出现,最后狐鹿姑的形象定格了。
娥媚反倒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