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走进单于的大帐,对单于行了一礼,说:“右校王李陵参见大单于!”又抬头向单于两侧用俊朗的双目客气而冷淡地扫视一圈,略微一低头,说:“李陵见过诸王!”
单于从李陵走进大帐就一直用关切而赞赏的目光盯视着他,李陵尽管身着臃
肿而肥大的匈奴服装,加之从封地长途跋涉,鞍马劳顿,风尘仆仆,但依然掩饰不住他的体态挺拔和神采风流,他站在这一群粗黑敦实的匈奴王公贵族之间,就如同毛色杂乱的马群中的一匹汗血宝马,神态轩扬,气宇不凡。唉,难怪蓝珠对他那么痴情迷恋,想到他与汉朝的恩怨枝节,以及他与匈奴的不合作态度,单于一时有点走神,他不知李陵这次是否会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在匈奴建立功勋。单于收回心神,双手一端,满脸笑容地说:“右校王免礼!远地劳苦了!何时到的王廷?”
李陵颔首回答:“谢单于!刚才到王廷,即来拜见单于。”
是啊,他在礼仪上是从来挑不出任何毛病的,这也表明他对自己的尊敬和重视。这样想着,单于满意地微笑了,问:“蓝珠好吗?”
“多谢单于牵挂,她已经去拜见大阏氏了。”
听说自己最喜欢的女儿已经回到王廷,单于更加想和李陵叙谈,实施自己的计划,他当然希望自己的女儿在将来有一个更加好的生活,而这一切都得靠李陵去拼杀,用军功争取,可是一想到李陵投降时的情景,他又有点气馁。单于对这次劝说实在没有信心,看看身边的丁零王,他正神闲气定地喝着奶茶,其他诸王仿佛置身事外,漠然地坐着。单于挥挥手,说:“好!右校王请坐!丁零王留下,其他人各请自便吧!”
其他人杂乱地说句“右校王辛苦”,给单于施礼,鱼贯而出。
左贤王狐鹿姑经过李陵身边,含笑轻问:“远和郡主是和蓝珠在一起吗?”
“是在一起,她们去拜见阏氏了。”
听远和郡主已来,左贤王狐鹿姑满面笑容,和李陵行礼道别,急切地出了帐门。
看其他诸位王爷和狐鹿姑出帐,李陵立起胸背,昂首走到单于面前,以手抚胸,略微一鞠躬,说:“谢大单于赐座!”撩起皮袍坐在单于右侧。
“右校王气色很好,看来在封地调养得不错。喘疾是否好点?”丁零王卫律向李陵微笑着问好。
李陵侧头对卫律略微一颔首,说:“多谢惦念!已经基本痊愈。”
单于看着自己喜欢的两个王爷,心里感到十分熨帖,又郁闷地想,要是李陵也能够像丁零王一样为匈奴不遗余力地效力,那该多好啊!李陵在匈奴和汉朝行伍中可谓声名远播,威振四方,只是,可惜啊!
单于用与其他人说话时很少有的温和口气问李陵:“右校王在封地都忙些什么?”
“遵单于圣谕,每日与蓝珠教授两个王子,让他们学习骑射。闲暇时在野外打猎消遣时光。”
“右校王真有远见卓识,我们匈奴人是马背上的神勇之士。有右校王亲自传习教授,我的孙子一定会是在蓝天上翱翔的最神武的雏鹰。”单于高兴地哈哈大笑。
卫律听单于如此莫名的夸奖李陵,心里有点不以为然,他的目光一闪,随即摄心收神,满面笑容,恭敬地说:“单于所言极是!右校王精通骑术射技,可谓天下无双,高贵的王子有他亲自教习,单于就可完全放心了。”
卫律看单于对李陵宠爱得如此没有原则,而且这几年似乎不但恩宠未减,反而圣眷更浓,心里不禁有点忿忿然!他李陵自从投降匈奴,有过什么功勋,我卫律为单于出谋划策,殚精竭虑,是全匈奴所有王公贵族公认的单于的智囊,也没有在人前这样被称赞过一回。卫律因为李陵在匈奴似乎无心建功扬名,加之单于对李陵极为偏爱和赏识,已经决定不与其冲突的心又躁动起来,他诡秘地一笑,又加一句:“右校王文武兼备,听说在他教导之下,王子小小年纪便对汉语及汉地风土人情颇为熟知,王子能够文武兼修,将来一定是我们匈奴汗国的栋梁啊!”
单于乍听这个消息,有点吃惊,他问李陵:“真的吗,右校王?”
“回单于,我确实在教习他们让他们熟悉汉文和汉习。”
“哦!”单于沉思着。
卫律的问话一出,李陵立即感觉到了他的妒意和意图,单于再宠信自己也绝对无法容忍他对大汉念念不忘,单于最担心最忌讳的就是他心存归汉之心。李陵没有想到卫律还没有放弃对他的嫉妒之心。李陵用眼睛的余光瞥见卫律正貌似关切地看着他,眼目眉宇之间流露着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和诡异之色。是啊,这一拳正击在了单于的软肋之处。李陵想,他可真毒啊!
李陵看着单于,稳稳地说:“大单于心存四海,志在千里。李陵自从自弃于汉,以无寸功之身深受大单于无上之厚待,常思奋不顾身以报单于的知遇之情。我们匈奴要想一统天下,不仅需要精壮的马匹,骁勇的战士,更要了解汉朝的一切,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臣的犬子既然为尊贵的单于后代,自当是担负得起此上天赋予的荣耀使命的人之一。所以臣以无用之躯,闲暇时教习他们谙习汉习,蓝珠亦在极力敦促他们,以望他们能马上马下文武兼得,不辜负单于的殷切厚望!本想在单于寿辰之日给您一份惊喜,故没有事先请示单于,李陵代表蓝珠共请单于赐罪!”
单于本就对李陵信而不疑,听罢他的话,便哈哈大笑,对卫律说:“丁零王,我早就说过右校王一直是想报效我匈奴汗国的,他做的可是高瞻远瞩的长效性的大事,右校王果然是一只神鹰,一飞即可冲天。看其他诸王还有什么话说!”
“是的,单于所说甚是。右校王是择木而栖的大鹏鸟,只要振翅,就能翱翔万里。他一定会给我们匈奴给大草原训练出最出色的雄鹰。”卫律微笑着说。
单于高兴地说:“右校王,今天召你来,有一事相商。”
李陵沉稳地说:“有什么事单于和其他诸王商议裁决,告知臣即可,何敢劳烦单于召见呢?”
“右校王这是什么话?这样重要的事当然只有右校王参与才可告慰本汗之心。”
卫律抚摩着披散的头发,满面笑意地接过单于的话,对李陵说:“右校王刚才说深受大单于无上之厚待,常思奋不顾身以报单于的知遇之情,现在就有这样的机会,单于想让你领兵博取功业,想必右校王是不会让大单于失望的。”
单于看李陵目视自己,决定不再兜圈子,就说:“马上就有一场数年都没有过的大会战,本汗想让你率领三万精锐骑兵在后卫伏击,以逸待劳,歼灭敌军。其他人马已经安排就绪。”
“臣乃无用的驽马,已经不堪驱使,恐怕会耽误单于大计,还是请单于另选高骏吧!”
“胡说!什么‘无用’!什么‘驽马’!”单于双目圆睁生气而又亲热地说:“右校王是骏马,是上天赐给本汗的神马,是世间稀有的汗血宝马!右校王早年奉昏庸的汉帝之命长驻酒泉郡花城湖以备我匈奴,曾经多次率领小股军队袭击我匈奴军队,每次都使匈奴军损失不小。本汗虽然极为恼怒,但是那时就已经对右校王佩服至极。这点丁零王最清楚了。”
卫律轻微地挪动了一下身子,耷拉的眼皮让人猜不透内心的想法,听单于点到自己,他抬起眼皮,两眼顿时显得真诚而热情:“是的,单于在右校王未来匈奴之前,就曾经多次向卫律提起过右校王,对您极为钦佩和仰慕,赞赏之情溢于言表,不但不恨您对匈奴的侵害,反而以不能拥有您这样的良将而为最大的憾事。”
“的确如此。”单于兴奋地说,“当初浚稽山一战,右校王以五千士兵居然敢正面迎击本汗率领的数万精锐骑兵,真是有胆力有魄力啊!这哪里象汉人,分明就是一匹最有胆识的草原狼王啊!”
李陵听到浚稽山之战一词,好象突然被蝎子蜇了一下,眉毛的双峰突突微跳了两下。他以手抚胸,对单于略微一欠腰,沉沉地说:“浚稽山之战是微臣与大单于深厚渊源的开始,使李陵得遇英明而胸藏万壑的大单于,并且深受大单于无上厚待的知遇之恩,李陵本应该对此战刻在骨铭在心,时刻不能忘怀才对。但是也正是此战使名将李广家族的几世英名毁于不才的李陵之手,更加锥心的是受此牵连,含辛茹苦抚育我成人的老母亲替李陵受过,老不善终!幼子刚出襁褓,未受李陵一日抚养,即遭屠戮!故而李陵恳切希望大单于不要再提起浚稽山之战事,不要提醒李陵想起自己上可通天的不孝之罪!”
“ 右校王有什么罪?你为了汉朝拼杀到最后一刻,那只是汉朝皇帝刻薄寡恩罢了。不要再责怪自己了!”
“ 是啊!汉帝刘彻任人唯亲,他所器重的卫青、霍去病全是皇亲国戚,这两个人与右校王那是世仇啊!”卫律接过单于的话说,“右校王的祖父李广,是人人敬仰的飞将军,由于被卫青所陷,一生命运多舛,最后竟然自杀身亡;您的叔父李敢刚强勇武,以军功被封为侯,只是由于和卫青有点冲突,就被霍去病用箭射死;他儿子——右校王你的兄弟李禹年轻英俊,出类拔萃,却被奸人诬陷,以莫须有的罪名被下狱处死!右校王即使不得遇大单于,也难以获得任人唯亲、猜忌心又重的刘彻的信任和重用,全家也难逃疾贤妒能之辈的陷害。如今的右校王才真正是明珠弃暗,英雄有了用武之地!”
“事过多年,右校王应该振作起来才是。”单于试探着说,“据探马报告,汉朝将有大军在最近几日进入我匈奴腹地,本汗召集了二十四王廷会,安排部署了防守和进攻的措施。右校王可率领一支精锐骑兵参与这次大会战,在马背上大显身手,建立盖世功劳。”
李陵沉重而沮丧地想,果然是要我参与作战。他沉思了一下,说:“大单于,如果您没有忘记的话,我们当初是有过约定的。”
“右校王,我们的约定本汉没有忘记。”
“那单于为什么要食言呢?”
“右校王,不是本汗食言。只是本汗想为了蓝珠的幸福,为了两个小王子的前程,右校王应该恢复过去的神勇,不再消沉,积极建立功勋。蓝珠可是本汗的心尖子,我不能让她受丁点的委屈。所以,本汗已经在单于庭会上宣布册封你的世子为拓拔王,请右校王慎重考虑,不要让本汗失望。”单于边说边观察李陵的反应。
李陵听说已经封小世子为拓拔王,他的心好象被针刺了一下,锐利的目光像利剑一样射向卫律,卫律正悠闲地坐着,仿佛没有任何知觉。李陵愤怒至极:太卑鄙了!太阴险了!这看着似乎是对我李陵的格外恩宠,但是只要我拒绝参与大会战,世子的封号就会随即被取消,他就有可能被终生流放边地,此生永远没有出头之日。甚至小小年纪就会被那荒寒之地夺去生命。李陵已经失去了一个幼子,他内心的丧子之痛就是在小世子无形中给予的抚慰中逐渐得以平息的。他的脑海中立即闪现出世子那可爱的容颜和英武矫健的小小身姿,他从卫律身上收回目光,内心痛苦地长长叹息一声:我李陵因为天弃而违心委身匈奴,致使痛失幼子;难道又要因为我的不合作使我的世子横遭不幸吗?卑鄙,卑鄙,真是太卑鄙了!这肯定是卫律的主意!李陵的内心经过瞬间激烈地斗争后,沉着地开口了:“多谢大单于的厚爱!只是世子没有寸功而且尚未成年就封王,这不合规矩和体例!”
“右校王不要推辞了!”卫律悠然地说,“大单于早已为您考虑周全。现在单于庭会已经通过,等大会战结束之后,就立即下金碟,举行正式册封仪式。子受父荫这并非破了规矩。”
“右校王天生神勇,地位无上尊荣,所建功勋由小王子受赐无可厚非。安心接受就是。”单于见李陵口气松动,高兴地说。
“李陵多年疏于军务,不习战事,只怕无功而返,有负单于厚望!”李陵无力地推辞着。
“无妨!右校王不必多虑!汉朝的主将仍然是贰师将军李广利,他不学无术,疾贤妒能,您对他应该是十分了解的,可谓知己知彼。”卫律对李陵摆摆手,意味深长地说。
李陵乍听贰师将军李广利之名,眼睛霍地一睁。
李陵沉吟着:“李广利!”
正是这个贰师将军李广利,当初生怕李陵抢了自己的风头,分了自己的军功,指使路博德拒发一兵一卒的援助,致使李陵在浚稽山矢尽被擒,还是他编造谣言蒙骗汉帝,说李陵替匈奴训练军队,准备进攻汉军,导致李陵的老母娇妻幼子被汉帝所杀,完全断了李陵的归汉之路。
单于见李陵沉默不语,不知他在想什么,生怕他改变主意,赶紧说:“和右校王相比,李广利只不过是一只笨羊,右校王则是纵横草原的狼王。”
“李广利!”李陵还在沉吟着。
卫律见单于看着自己,他决定激一激李陵:“怎么,难道右校王怕他吗?”
“怕他?”李陵冷笑一声,说:“李陵只不过不愿意再见此卑鄙之人罢了!”
“这好办!右校王不必正面迎击他,只要设伏收尾,等羊自己进狼嘴就行。”单于立即表态。
“如此,就听凭大单于安排和调遣。”
“哈哈哈,” 单于放声大笑,端起面前的酒碗,向李陵和卫律说:“太好了!来,右校王、丁零王,让我们共同举杯,为来日大败汉军干杯!”
说罢,率先仰头,一饮而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