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元亨叫了一声“爹……”
“我算是个啥‘爹’呀……亨呀,我绝无戏言,你若执意这样做,我就没有你这个儿子了!”
“爹一!”元亨痛苦地蹲倒在地上,双手捧住了脑袋。
“你扪心自问,你还有一点良心么?在你月水伯遇难之际,你理应倾其所有,帮助他才是,可你呢,非但不助一臂之力,反而乘人之危,巧取豪夺,还诡辩说啥为那座老宅派上了大用场,与社会有好处,难道说扩建书画社就这一条路可走?骗你妈的鬼去吧!你与阴老七怀的是一个鬼胎,没啥两样!你还说你不下手,旁人就下了手。可你爹眼不瞎,看得明白,阴知新为啥这样支持你夺那宅子,你不想想,你不动它或许他永远不敢动它,你一迁动了它,他再从你手里夺它便无所忌讳了,你是他脚下的一座桥一,知道么娃子!”
索元亨猛地抬起脸,望着他爹,脸上不无惊惧的神色。更联想起那笔“罚款”的获免。难道,他真是对他索元亨也怀有吞并的意思?
“一说到这儿,你扬起你那狗脸来了,怕你得不偿失是吧,怕你自己忙呼了半天为他人做了‘嫁衣裳’是吧?你那鬼心眼子里,何曾为你伯的得失想一想哩?你月水伯失去了啥你知道不?你以为你那十万元可是不老少了,可是花了大价钱了,可你买下的却是曹月水的爷爷、爹爹、亲娘几代人的血汗和生命!你想过这些么娃子?远的你不知道那么近的你该记得,咱这儿发大水,把各家的屋都冲垮了、泡塌了,你月水伯就在那大院里做木活,为家家修补房子,啾咱家这几间房门门窗窗的,都是你月水伯帮着做起来的,一分钱都没有找咱要;你大学落考,像个丧门神似地垂着头回到家,没个着落,是你月水伯待见,把你招到那大院里去学手;你丢了城里的工作,又垂着头回来了,月水不念你舍弃乔丫头的前怨,竟来到咱家,对我说,让你去他那木器社上班,那时他那木器社正红火着,他没有一点抱怨你的意思,相反倒是看着你挺可怜,想尽他的力再扶持扶持你……这些你全不记得了!是哩,我‘老了’,嘴里也净是些‘道德说教’,可一个于道德全然不顾的人还是个人么?你好一个新派的‘年轻人’啊,忍看着旁人拆房卖屋,换来你书画社的门庭显赫、光彩,来年,你站在那庭堂下迎接你的高朋贵友,啥国家元首、政府要员,这就是你狗日的脸上的光彩!”
元亨蹲在地上一声不j。还是那句话,眼泪、怨恨、咒骂、唾沫,给不了他一个崭新的书画社,一切都会过去的,而后只有它一以一个全新的面貌实实在在地立着!凭良心么,我问)无愧,让人们都看看,谁能说十万元买那么个宅子算是“巧取豪夺”?再说,良心是个啥尺度,良心能盖起高楼大厦吗!张老大、阴知新,他们的哪一座高大的建筑是用它盖起来的?你说他们是狼也好;虎也罢,敦煌城一座座高楼就在那儿矗立着,没有张老大它们一座也立不起来;中关村的娃子从六岁到十六岁免费上学堂,没有阴知新,他们还光着屁股在土地里玩耍哩!好了,元亨不是孩子了!
至于说阴知新那曲折用心,他不相信他会这样,他更不相信他索元亨会走到曹月水这个地步!他眼睛锥子似地盯着地面,像要在那儿挖下去两个窟窿。妈日的,假若我真是那样没本事,那就活该让旁人吃了去!
见他一声不吭,索天寿以为儿子打消了念头,说你若真有悔改的心,就跟我一起去你伯那院子里,赔个不是,钱让他安心使唤去。”
“爹一,你让我‘悔改’个啥呀?儿子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达需要悔改!那间宅子,我们已经交兑了手续,乡政府里盖了公章,我已从市城建局请来了技术员、工程师,明后天就着手测绘、制图、编号,而后破土搬迁,你还要!
索天寿“啪一”地一声拍响了桌子,顿时痉挛、抽搐,瘫倒在太师椅下。元亨妈一声呼叫奔进屋:“他爹一,他爹一,呜、呜呜一……”
冬季是骆驼发情的季节,雄骆驼们性情急躁,好争好斗,动不动就打起来,头抵头,峰拱峰,讨那雌胳骑的欢喜。两头雄胳骑在那收尽了瓜菜的园子里,沙土中撕扯打滚,尘土扬了半空,驼毛撕落满处。根世走过来狠狠地抽了几鞭子才把它们打散。“妈日的,不安生两日,老子把你们全卖掉!”
骆驼嗷嗷地叫着回到槽厩下,疲累了,卧的卧,吃料的吃料,静下来,只听见咯噔噔的嚼食声。根世走上去,伸出大手抚摸着那胳骑身上被咬掉皮毛的部位,像是要把那毛再为它贴上去一般。
他神色凝滞地扫视了一圈,不禁说:卖了,都卖了,不日贩子便来牵骆驼。小乔还不知道,她知道了会怪他么?他只跟他爹商量了。
前个天,他从这后院折身到爹那院中,说:“爹,我岳父被债压得没法子了,打算卖那座老宅子……”
“噢!”阴承祖吸了一口冷气:“我不是让你去中关村跟他们说,就说我说“没用,爹,人家不买咱的账!”
“娃呀,那你说咱家该咋办,爹没本事,没为你们挣下些家当……”
“爹,我岳父难到这个地步,我帮3不了他,我没脸活着……”他哭了,说爹,我想,我想把……”
没等他话说完,当爹的那麻花花的头发根子都棄了起来。
“娃呀,咱……咱家,就趁那么几头骆驼……”
“爹,我知道你心疼,小乔,已经两三日咽不下饭去了,我这心……”根世抑不住哭出声。
“你跟她,商量过了?”
根世连连摇着头,用力咬着嘴唇。
是哩,媳妇咋好说这话。阴承祖嘴唇抽搐了好半晌,终于说:“去吧,爹同音了”
根世刚走出爹的屋,只见爹扶着门框喊了一声:“根世一,留,留上几头……”
直到牲口贩子来家里牵骆驼,小乔才知道这件事。
“死人,你咋干出这事呀!”她捏着拳头哭打着根世的胸脯子。他搂住她,抚摸她抽泣的脊背,说:“唉,牲口么,去了还来,来了又去的,咱还留了五六头,够你在泉边边上牵着走走就行了。”
“根世,你啥本事没有,就会拉骆驼,骆驼没了你干啥呀!呜一……”小乔哭得更厉害了,觉着自己对不起丈夫,冬天的风吹得窗户纸扑簌簌地抖动,他们生活这几个寒暑,是冷是热乔丫头不会说,只知她从未懊悔过自己嫁给这么一个拉骆驼的人。她又喊了声“死人”,捶了捶他的胸脯子。
根世来到岳父家的子,已不日那了,几个人那里,他不知道那是些干啥的人,只觉他们引起他一阵阵慌乱。他直奔上房。
月水一见根世,先就说,“干啥跑得这么急喘喘的!”知道女婿是为宅子的事来的,他不愿意他们再多挂记。啾见乔丫头站在门口,垂着头,更觉着带累了儿女。
“爹,院子里那些人是做啥的?”根世问。
“嘻,没啥大事,不用你和乔丫头操心!”
“爹,你可不能卖房啊!把元亨的钱还给他!给,这是八万。”
说着,连现钞带存折摆在了桌上。
“你,你哪里有这些?”曹月水望着女婿。
“爹别管了,不够,我另想法子。”
“爹一,”小乔哽咽地说你别卖了,别卖了,看在根世的面上也别卖了!我也跟公司里打了招呼,说差个三两万他们给垫上。”
曹月水一怔,尽管是晚了一步,乡政府的公章已盖在契文上,迁宅的人已来到这院开始勘测绘图。但仍像是看到啥柳暗花明,不禁心头一亮。
曹月水颤颤的身子几乎从椅子上站起来,眼瞅着院内那杂七杂八的人子,想给我!
可他呆愣着,只是呆愣着,低头看了看桌上那摞款子,又问:
“根世,我问你咋不说,哪来的这些?”
爹,我的”
“胡说!你的折子在这里!”
“爹!”乔丫头不得不说,“他把胳骑……卖了……”
轰地一声震响,几乎把当爹的脑袋炸碎了。顿时抑不住那豆大的泪珠子扑答答滚落,泪幕前面瞅见,这娃牵着胳骑,牵着那长长的驼队,走在风沙大漠之中,往返于安西、嘉峪关、肃州城……娃如今没了胳骑?咋营生啊,呵、呵根世说爹,胳骑我早就不想拉了,打算在曹书记的公司里干活。”
月水哭着,骂道:“你们,你们干的好事情!我,我扯你几个嘴巴!”根世也哭了,“爹,你要觉着心里苦,就打吧……”
而这时,月水更望见在这老宅的后院,他提着皮条抽打这娃的场景,稀里哗啦踢倒槽厩,吼着“把你家的胳骑牵走一!”娃子们结婚,他没给他俩一个小钱使唤,而那时他曹月水已是远近驰名的大富翁了哩!
“根世啊,我不要,把钱拿走。这房已经出手了……”
“不行!出手也要再讨回来,我去找他索元亨!”
“站住一!”
根世大脚已登在门槛上,那门板似的背身抽搐着咋也扭不回来。
月水咽咽地说:“好娃哩,乡政府的大印落在了白纸上……你若再去,等于给你月泉叔找事情……”
这时,只听院内低低的响声,绘图板、铅笔悉悉率率,人们低声地数着什么,是清点着那砖、那瓦,那梁、那椽?阴森森的声调儿传人上房,让人觉着身子一阵阵发冷。
查点着他那一头头骆驼,把毛皮扒开,打上火印,骆驼疼得“嗷嗷”直叫,那叫声像是刺伤了他的神经,错乱了,完全错乱了!他一步跨出上房屋,朝那几个绘图的喊道:
“驴日下的一,你们这是干啥一!都给我滚出院去!滚一!”
月水不,着根世的,着他的,他开,
忽地扑在一根廊柱子上“呜一呜一”地恸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