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大恸大悲,哭声弥盖村子。元亨以为是他致爹一命呜呼,在那灵柩前痛不欲生。老五和媳妇渠清,可怜怜刚穿上红装这又换上了孝服,泪人似地匍匐在爹的尸体前。大儿子、二儿子还有大嫂也由北京赶来了,多年没有回家,却也未能见到爹一面,似听老人说:孩子,你们来干啥呀,爹总怕打搅了你们的工作。元年、元春啊,你们给爹露了脸,挣得了体面,爹谢谢你们了。快回去,快回去,别耽误了工作。
县上、乡上都来了人,政府主管文化的官员们,老人生前的笔墨朋友,忽啦啦都来了。王文宣多少年没露过面此刻也来吊唁。曹月泉、曹月水、阴承祖,他们全家老少没有不来的。乔丫头、容丫头,竟像老人的亲生女儿一样,跪倒灵前放声恸哭,还记得过大年,在这上房屋猜拳行令,那时她们还都是小姑娘,天寿伯疼爱地抚着她们的头顶,老人多么爱她们,多么希望她们中的不论哪个,能成为他的儿媳,可是他老人家终未能看到这一天,起来吧,娃子们,我心疼疼的娃子们,好自生活吧……
索天寿就葬在村西南,沙山脚下的一块坟地里。书画社停业十来日,这日开张,黑纱挽幛、唁联悼辞挂满那座古宅内外。厅堂内,老人生前的墨迹,全都的在。也有人来的,王文宣写的一副就悬挂在厅外两根廊柱上:
一箪食一瓢饮有生陋巷而长乐,
苦几多痛几多辞别世事却尚忧。
前厅内迎门一副对子却是老人自己的笔墨:
岂为诚心又贫又贱一生似流水,
只缘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亲留下的墨迹不禁潸然落泪。
“好了,元亨,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和元通、元庆还是打起精神来好好干吧!我们明天也该回北京了。”大哥说着,摘下眼镜用手绢拭着眼睛。
元亨抑着泣声,不住地点头。
数日来,元亨已明显地消瘦了,眼圈也有些发青,大嫂望望他那样子觉着很可怜,小小年纪,全家的担子全都压在他的肩上,真不容易,这书画社修建得这般堂皇体面,还不都靠他?人们没理由说他的不是。几天来婆母跟大媳妇一提起元亨便伤心掉泪,从他的婚事说起,直说到他爹去世,说他爹生是让这个孽障给气死的。大儿媳劝慰着,“妈,别这样说,爹年纪大了,这也是没法儿的,我们把您老人家接到北京去住吧。”老妈妈哭说着:“不,我离不开你爹,你爹的坟在这儿……再说,这个孽障到现在也没成家,他让我闭不了眼,我等着他把我这条老命也要了去!嗯嗯嗯……”
大嫂这两日也见到了容容,觉着的确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元年、元春见了也都说好。虽然没能深谈,大嫂却看出她与元亨那若即若离的关系,心里很不是不几我有没有苦夹在中间责备他的不是!没有你我兄弟还找不上个更好的人了?
“四弟,别在意,心放宽点儿,啊?老人嘛,年纪大了,想得跟咱不一样,难免让你受点委屈。以后遇到什么难处,说给我们打电话,我们还会来,你大哥二哥若来不了,我来!和容容的事成不成的早点儿告诉我们一声,啊?”
第二天,大哥大嫂二哥便一起动身,老妈妈拽着他们的手又痛哭一场,一直送到村口,元秋和三媳妇、元通和渠清都跟随着,村口柏油公路旁停着一辆出租小轿车,由元亨送他们去机场,一家人都抹着眼泪。小车开走,老妈妈晕倒在渠清的臂膀中。
车走出好远,大嫂依旧在车窗口探头,希望能见到容容,但没能见到。
敦煌机场,古堡似的建筑群落,和那黄沙一个颜色,同样质地似的,像一座远古遗址。他们下了轿车,正往前走,只见容容提着一网兜水果、食品站在那“古堡”前已等候好久了。
夏曰,容容穿得很单薄,一件黑色的衬衫裹着腰身,如同服孝。
“大哥、大嫂、二哥,我来送你们。”
元年忙上去和她握手,‘‘容容,我希望你早日来北京,和元亨一起,我们着时近中午,太阳极烈’晒得人冒汗。走进“古堡”,全然是现代化设施,大厅内空调、喷池,空气凉爽爽的,厅顶拱圆,画满了壁画,各式各样的飞天仕女。容容头一次来这儿,候机的当儿坐下来,喝着大嫂递给她的饮料。她说不清,她送的是她的一家人么?
大嫂趁这会儿工夫又在她耳边说起来:
“容容,你们这么年轻,该会生活才行!有些事别想得太多,看得太重,该看重的是你们自己。听四弟说,你很有才华,性格也很温柔,我在北京就听说了,这次见面儿我高兴极了,大哥二哥也很喜欢你……”
容容低着头,心里一热。
“唉,大嫂跟你在一块儿的时间不多了,钟点儿快到了……”她眨着潮漉漉的眼睫毛,又说:“容妹,时代不同了,荣辱誉毁都随着变了,我们的眼光儿也该随着点儿,你说呢?嫂子诚心诚意地祝福你们,你看,我婆母年纪已经不轻了,她眼巴巴地盼着,我公公又……”
“大嫂……”容容叫了一声,忙抑住眼泪。
这时,候客厅响起广播,xx次航班开始检票。容容和元亨跃在大厅那边的窗口上望着他们登上飞机……“元亨,知道你父亲去世了,你一定很悲恸,但你想到我在东天角为你分担着痛苦,也许会轻松些……”元亨接到陆虹的信,的确觉得轻松了许多。又是一年了,自兰州分手,这是她第一次来信。记得他北京回来后给她写过一封信,除感谢她和陆伯伯,还向她提了古宅的事,是他在极苦闷的情况下写的。
“元亨,我知道你有种种苦恼,但更知道你有挣脱一切的气力,假若我没有猜错,你说过的3卩座古宅,现在已经迁建到书画社了,对吧?我越来越看到你的力量,如同早晨跑操的时候,见到操场东边染过来的3卩片晨光,没有什么能挡得住它。当晨曦洒来的时候,当然会惊扰昨日的宁静,会打搅正睡着的人,睡得正香,正做着甜美的梦。不瞒你说,我刚听到这消息时,也不禁心里一跳,像受了惊吓。我想,你早就跟我说过3卩个宅院,你还在那儿学过木匠……可静下来一想,人正是这样迈步的,人们走着黑格尔老人的‘三段式’。不是你要怎样,图谋些啥,而是人自身的发展需要‘否定’他的过去。
“元亨,你可能察觉到了,我也在变化,也在否定着过去的陆虹。有时我为这种否定快乐,快乐极了,有时又非常非常悲观,当然不是‘绝望’。常会觉得学校是我的尽头,常会记起一句话:‘我的生活是在书本中开始的,无疑也必将在书本中结束。’说这话的是一位已故的而当时年愈七十、眼睛已经失明的老人。他终身一个人,没有一个中国式的‘妻子’和‘家’。他让我心里非常自豪也非常难过。快毕业了,我不知道我能干什么,翻译,记者,做学问……都是我不能及的。因为它们都要求我具备我所没有的‘能力’!但我又不愿意像那位老人,拼搏一生,末了仍结束在书本中!
“近来,我常望见敦煌,还有月牙泉。艮怪,说不清是什么缘故,也许因为我爹是从那儿走出来的,我,也可说是从那‘童话’中走出来的。或者,是因为你在那儿?从你身上,我渐渐改变着对月牙泉的认识。童年的梦,破了;而今的梦,又织起来。我幻想着他那张脸,那沙山、泉水、绿荫,已不再是往昔的模样,消失了痛苦、困惑和那命运之神的捉弄,全然是一个新的西绪福斯,终把那块巨石推上山顶,呈出一副胜利后的表情。元亨,我望着你和你那块土地。
自人夏以来,书画社的生意比往年更加兴隆、红火。一是由于那座古宅使这院落面貌大改,游人们即使无心买画也愿人其内品杯茶,拍张照片留个影;二是由于索天寿逝世,从北京到地方不少报刊登了报道,高度评价老人一生才学造诣,中外游人、海外华侨、学界美术界志士仁人,来敦煌争先抢购老人家的作品,一时间书画社又发了大财。
元亨脸上的气色已经转好,只是衣袖上仍戴着孝箍。元通与自家亲哥也不计前怨,精诚合作,把这院里院外张罗得头头是道。一般的事情元亨从不过问,放心放手地交给元通去干。渠清也仍在这院内操操持持,厨下生炊,厅前端茶倒水招待客人。见了元亨恭恭敬敬叫声哥,也不再面红耳赤。元庆负责收款记帐,对外联络跑腿儿,晚上他便接替五哥在前厅守夜。
一日崔凹从酒泉赶来,想是在报上看到天寿老汉逝世的消息。他直奔书画社,见到王文宣写的那副挽联挂在廊柱上,顿时记起老人家的面目,那个身居陋巷、贫而乐道的寒士,在那寒屋里宴请了他,说着“南山北山之盟”的故事,崔凹眼里竟抑不住泪水。
元通一见崔凹,忙呼唤元亨,别来一年,见面情同手足。元亨握着崔凹的手说崔凹兄,我猜到你会来!”元亨兄,我来晚了……”一句话,元亨的眼圈立即红了,只挽着他的手臂往厅内走。
崔凹站在老人家那副迎门的对联前良久伫立,默念着:“岂为诚心又贫又贱一生似流水;只缘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顿时又潸然泪落。
元亨请他来到,人了别的情。
他去家中拜见了老妈妈,老人家却还记得崔凹,因为老头子生前常在她耳边提说。晚饭后,崔凹来到索伯的墓地,晚照穿透暮色,照着坟碑、坟旁的几棵杨树。
崔凹默哀了一会,元亨说:“崔凹兄,这次来能在小社多呆些日子吧?你在”
崔凹点了点头,说:“但我呆不了太久,来时没有跟馆里面打招呼,我是特来悼唁天寿伯的。”
元亨一听他答应留下来作画,顿时非常高兴,说你看,书画社改建了一下,还好吧?”
“噢,不错,现在有一副大家之气了。我看客人们川流不息。元亨兄,只怕我这小神难进你这大庙了!”
“凹兄,咋说这话哩?”元亨答道。
“真的,和你这新建的殿堂一比我那画是显得小气了。唉,咋不请一请王文宣先生?若是先生也能来,这画社会增辉不小。”
元亨吁了口气:“我何曾不这样想,不瞒兄说,我最初就是跟王先生学画的,只是后来,他对我很伤心……”
“噢,看得出王先生是个不大人时的文人,看他为天寿伯写的那副挽联,字字语出《论语》。不妨再if请他,我想现在,他会看在索老先生的面上。改天我和你一起去拜见他。”
“凹兄,这样最好!”元亨想,若是王先生真f旨来,这个时候是再及时不过的了。现在他爹的字画已经所留不多了。
他们俩离开墓地(沿着沙山脚向东南走着(不一会便走出月牙泉村,望见书画社。
“唉,我来了这大半日,怎么没有见到弟妹?”崔凹问道。
“噢,最近,她在学校里很忙,很少有空过来,”
“你们的家安在哪达?就在画社内吗?”
“我们,还没有……”
“怎么,还没有结婚?”
“是的。”
崔凹很惊讶。
他还住在那间客房内。还是那个“厨丫头”为他端水送茶。元亨介绍说,“这是我弟媳妇,”崔凹才知,连他兄弟元通都已结了婚!
他拉开被单,熄了灯,人睡了。
第二天,正赶上是星期天,崔凹和元亨一起去了王文宣的家。他家还在那陋巷之中,夏日闷热,门前柳树几声蝉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