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亨知道,他的画集至今未出版,馆里的副馆长职务他也未接受,现下在家专心撰写一本美术理论方面的专著。这本书就更不知道哪个出版社能够出它了。还听说他生活上很落拓,在馆内评了个高级美术师的职称,工资涨了两级,但是现在的钱总是不当钱使了。《阳关》、《红柳》这些地县级的文学杂志请他画画插图,设计设计封面,给些微薄的稿酬,他也干。来到他家的时候,见他正在给杂志上的小说插图,搞得很认真,桌旁放着那一摞摞的小说稿,想必都是他一字字地看过的了,旁边放着一把扇子和一块毛巾,随时他握着元亨的手,在他那戴着孝箍的胳膊上抚了抚。元亨介绍说王老师,我给您又引来一个学生,这就是崔凹。”
“噢!见到你很高兴!”王文宣招呼他们去上房,但这次两位学生却执意在王老师的书房里坐。
屋内四壁挂满了各类画稿,大多是速写和未完成之作,有油画稿,也有中国画稿,正在思考中的小样。
王先生的女儿忙在这儿支了张小几,把茶摆上去,稍时又切了一个西瓜端来。
崔凹说:“王老师,学生早就想来拜见您,只是酒泉离得太远。老师最近忙吧?听说您正在写书,等书出来学生一定好好拜读。”
“呵呵,那可就把你给‘等’苦喽!哈哈哈。”王文宣笑着说现在,书,一钱不值,人们情愿买一包烟抽也不买一本书看,哈哈哈。怎么样,你这次出国办画展收获不小吧?”
崔凹简单地谈了谈新加坡、马来西亚之行的情况,说主要是国外对中国画有热情,并非是他的画真有什么妙处,他知道自己要想作出真正的画来还早着呢,他的全部冰川风雪画也许还不抵王先生的那尚在墙上挂着的一幅未完成之作。真要做学问,就得像王先生这样。
谈起画来,元亨不免有些冷落,職尬。王文宣聊天说话很得体,不时照顾到话题,问问元亨的近况,老母亲的身体还好吧,书画社改建后营业如何。
聊着,话题渐渐扯到正事上来。崔凹见元亨不好张口,便说王先生,学生这次来敦煌,一是为了悼唁索老先生,二便是想在您的门前学些技艺,倘若您能有暇来书画社作画,那是我和元亨求之不得的事情。您看……”
言犹未尽,王文宣已知道元亨此番来意了。他觉着心里头很苦,他也曾想:究竟是什么阻在他与元亨之间,他能为那些小杂志画插图卖钱,为啥就不能为书画社作画呢?这感情究竟是什么呀!难道是,当初,在装饰那博物馆展厅的时候,他与他说过一番“君子固穷”的大话,而今事实证明那话完全是空话、最无用的话、最不值钱的话,是这样么?倘若他跟了元亨去,那就是说,他自己掮了自己一击耳光,难道不是么?崔凹在元亨那里聘雇了两个月,这是他知道的,没有书画社为他扬名,他也不会有今日这点小小的名气,他既在作画上取得了成绩,又在经济上小有收人,何乐而不为呀!
王文宣瞅瞅自己这间寒室,这桌上杂沓的稿纸、灰尘、烟蒂、杯中的败茶,几乎眼泪欲滴,他眼前顿时浮现出那日去悼念索天寿时所见到的那座堂堂皇皇的书画社,新建的宅院,前厅后堂,这本身不就是一幅好“画”么,只怕是自己一生也画不出它来,一生啊,在这寒室中他几乎是熬了一生!画出了个什么!而索元亨仅仅用了两三年时间便画出那样一幅“巨作”,多么美呀!
他苦笑了两声说:“我能画什么呢,现在,‘文人画’已经陈旧了,什么抒臆写志,不招人喜欢,我很难改我的迂腐之气,啊,元亨,我知道你的心情!”不,王先生,”崔凹又接过话去:“您在《中国美术》杂志上发表的理论文章和新近的作品,学生都看了,哪里有什么陈腐,哪里有一点旧式文人画的样子,倒是很像石鲁晚期作品,借鉴了许多西方现代手法。您的作品是我们很难很难企及的。”
“你过奖了!”
“是这样的,王老师,元亨对您的崇拜,也正是因为您是一位真正的画家,您记得您画过一幅《风雪驼图》吧,这幅画至今挂在元亨的画社内,一位日本人出数千元买它,元亨没有卖,说要永远珍藏它……王先生,你就答应我们,来画社吧!”
元亨接过话说:“王老师,我并不敢要求您在馆里停薪留职,只请您有空来书画社转转,给学生些指点,这样,做个顾问,我……我每月给您三百元,您不要觉着我太俗气,如今干部兼职的人很多,干事情没有不讲报酬的。看得出,您现在的生活也并不宽裕,学生每次来,看到老师的拮据,心里很不是个滋味。您若肯来小院长住,我会周周到到地服侍您一日三餐……”’
王文宣不禁眼睛潮湿了。望着他那张杂沓的桌子,上面的稿纸、灰尘/烟蒂,顿时,早年那一身清高之气此刻全然没有了,相反略显颓丧地躬着背。
他慢慢站起身,嘴角边忽地掠过一丝抽搐,说好吧,我,去你那里盛夏,书画社就像那丽日下的鸣沙山一样耀眼,五色沙子折射着光环。两位才子,在那画院犹如龙卧大泽,掀动层层波澜,一个专攻冰川风雪,一个画尽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招徕得天下游客仰目俯首。人们说,索公死后,书画盛。
八月,日本首相竹下登访华。由中方文化部长和x省长陪同来到敦煌。
敦煌县、市领导好一场接风,陪同,观赏莫高窟,自不必细说。这日晚宴后,这一行人该游览鸣沙山、月牙泉、书画社了。
此前,元亨早做了准备,古建筑披挂一新,日文书写欢迎竹下登一行的字样。堂前厅后摆满鲜花,桌上几上清茶鲜果纷呈。元亨为王文宣、崔凹事先赶制了礼服,每人一套高级毛料西装,元通元庆也穿戴整洁,五媳妇渠清又找来几个临时帮忙的姑娘,也一个个装扮得如花似玉。遗憾的只是,容容依旧没有来这里。她若是在这里该多么体面啊,听说竹下夫人也来,容容陪伴一下那就再好不过了,元亨、渠清都去请过她。
乡长阴知新、村长曹月泉,前后脚都来看了看,看到这一番布置,都觉得十分得当,没让他们费多少力、出多少钱,曹家桥脸上便生出光彩。
晚间七点多钟,太阳尚红丹货衫的,一行十余辆豪华轿车自北向这里驶来,元亨同王先生、崔先生,元通元庆一排人立在门前恭候,空场子对面,小乔的刺绣厂的工人们、夜光杯厂和商店的人者P走出来看着这场景,许多游客也云集在空场3卩边不再进书画社叨扰,画社内立体声音箱播放着日本民歌,事先赶到这里的电视台和各报的记者,肩扛手提录像机、镁光灯。
一辆辆轿车驶进空场,扬起那沙土地上的烟尘,渠清领着姑娘们迎上去,把鲜花献给竹下和夫人、部长、省长。县委书记导引着客人走向元亨他们,元亨忙将王先生让在前面,与竹下首相握手,随之又介绍崔凹,末了县委书记才说这就是月牙泉书画社社长一索元亨。”噢!”竹下先生颇有兴致地说了不少话,翻译员一句句地转告着听部长先生说,你很有才华,年纪轻轻就干出一番事业,尊父的书法我在日本就见到了,这次来很想见见令尊……”这时有人忙在旁边说了一句什么,竹下及夫人“呃!”地一声叹息,眼睛望着元亨臂上的黑纱。
元亨请贵宾进社内参观。见到部长,旧识重逢部长笑着说:“你这画社搞得挺漂亮!”省长也夸赞了几句,仰望着那座古宅,迈进门去。他们在前厅、左右厅转了转,看了看书画、地毯、工艺品,而后在厅内坐下来稍事歇息。元亨把印制考究的说明书递给他,简述了书画社概况,谈完家父的书法着重介绍了王先生、崔先生,说王文宣的画在英国、法国引起震动,广受评论;崔凹的画在东南亚享有盛名,部长大人也连连点头、插话介绍。这时元通元庆和渠清把早已准备好的几份书画礼品捧了出来,递在竹下、部长和省长手中。为了支持画社,部长许诺,部里将拨赠一笔专款,以资表彰。竹下的秘书讲话,说竹下首相为表示对索天寿老人的敬意和悼唁,也将捐款于画社,并购买画社中的作品。
元亨请竹下先生和省长、部长题词。说时已将笔墨纸张铺开在桌上。阴知新、曹月泉在一旁都直担心,怕客人不应场面难堪。竹下先生许是于此道生疏,有顷没有说话,这时部长大人开怀哈哈一笑,说:“请客人留言题字,这是我们中国人待客的最高礼仪了,竹下首相,请吧!”竹下登只好起身着笔,写了“人乡随乡”四个字,唤起一片掌声。接着,部长省长也都即兴挥毫。末了,姑娘们托盘端来酒杯,宾主共饮一杯,竹下说:“感谢贵社对我和夫人一行的盛情款待!”说着便与元亨、王文宣、崔凹一一碰杯。录像机镜头、记者的话筒,一直跟随着这热闹的场面。想是,第二天中央电视台、x省电视台、人民日报、省报,便会播放报道这则消息,索元亨心里激动不已。
送客走出这古宅古院,只见小乔、根世牵着骆驼候在那空场上。元亨心里一怔,听说曹月水的生意又不景气了,中关村准备正式兼并木器社,或许因为这小乔又拉起骆驼?
那是根世特意留下的几头驯化最好的骆驼,让卧就卧,让起就起,走起来稳稳当当,似走惯了从沙山路口通向沙山怀内的这条老路,小乔、根世牵着它们走了多少年了。顿时一股凄楚的触痛轻轻地敲击了元亨一下。
那骆驼披红挂绿,驼峰间的鞍垫干净、舒适。小乔落落大方地迎着客人们走上去,说:“贵宾,您想乘坐骆驼么?去月牙泉,我们愿意送您进去。”
那声音还像当年的声音,柔弱,温存,是那样熟悉,如说:“亨哥,咱们去城里卖家具么?爹说,卖过了后,让咱俩去馆子里吃一顿……”元亨望着她,几乎要滴下眼泪。
她,一手牵着驼缰绳,另一只手不自知地钝了钝身上那件小褂,也许她终有些拘束,当着这些大人物,还有对面书画社的主人。
竹下和夫人高兴地叫着:“噢,沙漠,骆驼,姑娘,谢谢!”他说着,招呼着部长、省长也上驼峰去。
小乔款款地牵着缰绳走在前面,根世在这五六头骆驼拉开的一条小小的队列左右照看着)记者们抢拍着这千载难逢的有趣镜头)竹下和夫人在驼峰上笑着,摇着身子。书画社左边有条车马道,设有栅栏门,小乔牵骆驼须经过书画社门口,她走着,渐渐距元亨近了,不知为啥,她眼里汪起了泪花。她没有多望那座古宅,和那宅下站立着的他,就在她距他的视野最近的那一会,元亨望见她那张脸很不平静,虽然是侧向他的,脸蛋微红,却又忽变得很白,几缕发丝在那耳畔随微风轻轻拂动,额上、鼻梁上印着些许细细的小汗珠儿,阳光从她侧后方涂染着她,把她和她的骆驼、驼峰上的客人那黑影投落在沙土地上。在她回头招呼客人的时候,眼睛不觉碰到元亨的目光,她没有回避。元亨只觉脸红了,她那眼神也并没有什么怨恨、责备,相反,依稀可见往日的神色,几分暗暗的柔情,潮湿,波动。亨哥,怎么,不认识乔妹妹了?几年了,你已成了富翁,名人,显贵,我依旧是个拉骆驼的,一个快要破落的木匠的女儿,一个傻呼呼的根世的妻子,可这没啥,亨哥,你不要伤感,不必,人生路尚长,你我各自走下去!
只见她和她的驼队拐人栅栏门,向南,那是一条弯弯曲曲、逐渐倾下去的路面,浮沙厚厚地没过她的脚面,没过骆驼那碗似的蹄子,她望着鸣沙山那亮闪闪的山梁,似乎那叮咚的驼铃声、客人的说笑喧闹声都不在她的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