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他们没有延缓他的欠款的意思,也不会减免他的税赋。地皮税、管理税,竟比月牙泉这边高出十余倍,仅地皮一项这边一亩地一年只收百十元钱,而那边一亩地一年要收一千三百元,说中关村实行的是土地租赁制,从来都是这个价码。曹月水的木器社占地十亩,税款累欠两年,仅这一项算盘珠一拨就是两万六千元,加上管理税、所得税,还有原先所欠贷款的利息,全部加起来又是小十万,等于一年前他拆房子卖屋、女婿娃典家卖骆驼全都白干!
那日,他找到阴温故,一看账目半晌没有吭出声,两眼发直发呆,阴温故笑笑安慰地说他伯,不要着慌噢,你欠村里的钱,我都让砖瓦厂给垫上了,现在,咱们成立‘联营公司’了,厂对厂咋都好说,可村里的钱不能拖欠,你说是吧?还有我弟弟知新私人借给你的那十万,都记在我那儿。我想着,咋还它,再和你另作商量。”
那账目清清楚楚,一笔不乱,全都是他借的、欠的,应该偿还的,没有哪一笔是赖了他、坑了他。咋还它,他说不出,一个字也吐不出,明摆着,只有出手木器社。
“月水伯,搞‘联营’有个好处就是‘可进可退’,你要想继续贷款也可以,但必须找一个经济担保人,另行与公司签订保险合同,以担保人的实业作抵押。你若想就现在把木器社抵给砖瓦厂,公司依旧有你的职务,委派你管理木器社,领月薪,有饭吃。等到木器社营利超过现有固定资产的一倍,木器社还可以重归你所有。你看,怎样好呢?”
曹月水琢磨着这两条路,找经济担保人,他能找谁呢?索元亨,还是曹月泉?把书画社或是沙疗所押上去,能么,两年后破产,与你同归于尽!抵当木器社,说啥等来日重归己有,就是说今日四十万抵了,明朝八十万赎回来,还有的从去年到今年,他苦苦挣扎,费尽心血,屈膝于张老大门下捞得些残汤剩饭,也算是小有进项,那几处学校的活张老大没有失言包给了他,做做门窗桌子板凳,挣了十多万。想着再包几项工程就可以还账了,可这时张老大与县、市领导为“副县长”的事闹翻了脸,市委的头头开始检查张老大的工程质量,吹毛求疵,还说他有啥“偷税漏税”的问题,张老大的活路顿时冷落了。曹月水改换门庭不及,眼看着几项工程又被西门外的那家对头落去。曹月水急红了眼,心一横拿出那十多万贴补竞争,降低承包价格、搞贿赂买关系。这时张老大说:“月水大哥,快住手吧,我担心你白贴进去。实话告诉你吧,西门外那家买卖是阴知新的,你争不过他们!别看他们没一个像样的木匠,可他们有一个汽车公司,七八部‘东风’‘解放’,腿长脚快,哪达的木器成品都能拉来,你赶快刹车,不然要吃大亏的。”说时,曹月水那刚刚挣得的十多万,果然又白白地失去了。
眼下,他还能指望些啥呢,继续贷款,争个鱼死网破?他没有这个勇气了,只觉得几年来他一直在他们的手掌中,苦苦挣扎而没能挣脱出来,他老了,气力全无了。
木器社,那二层办公楼,那高高大大的库房,那几座车间、机器,院落中堆积的木料,摇摇晃晃浮现在他眼前,那是他一生的心血、汗水、报偿,难道今天全都要失去了!他的脑袋轰一轰一地直响,像是要炸开了似的。
“温故啊,咋还账,让我回去想想,我会在这几天给你回话,行不?”
“呃,呃,当然可以。他伯,别着急,啊?你还可以找索元亨商量商量,他如今是咱联营公司的副总经理,如果他肯帮你……”
胃口可真不小啊!月水心说着,摇了摇头站起身。
回到村上,他没有去找任何人,独自在木器社二层楼上喝酒,喝了一杯又一杯。木器社这两日已经歇工了,厂子里的人都已散去,只有二林看守着这空旷的院落。二层楼上拐角处一间屋内还住着一位妇人,三十多岁,带着个十多岁的孩子,这孩子前些日子厂里没歇工的时候在这儿做做活,见了二林亲热热地叫声“哥”,吃喝都与二林在一处,如同亲生兄弟。这便是张老大月水的里。今月水没顾上成婚,只是收留她母子住在这楼上已经多日了。就连这女人也已看出这厂子的败落,常来到月水的房中,见他精神颓唐便说两句劝慰的话,“他伯,我不图你的钱财,来,是为了跟你过日子……”
曹月水这屋,依旧是阔绰的摆设,地毯、席梦思、彩电。他想,是的,她不图,可他能对她说,这些,已经全不是咱的了,跟我回到那老院子里去吧,那老院子里也没了上房,空荡荡的一片废址,等着,我们把它盖起来,能这样对她说么?
想着,又是一杯酒灌下肚肠。“爹!”只见小乔走进屋来,坐在爹的桌旁。
几曰来,小乔啥脑子都动了。找了月泉叔,哭诉了一场,看得出月泉叔也很为难。她甚至想到元亨,想自己去求求他,尚不知他肯不肯帮这样一个大忙。这只是想,她没敢把这想法与根世商量,一说肯定会使他万分刺痛,他已经够痛苦了,前日,他跑到中关村与他的堂兄堂弟大闹了一场,哭着回来,懊悔得死去活来,说是他害了自己的岳父,躺在炕上捶胸打脸,撕破了汗褂子。
再说,找元亨她也没有把握,那不是个小数目,即使人家答应借给她,她将咋样偿还?木器社日后会咋样?若没有保障,不是坑了人家,元亨欠你的啥么?
可一想到出手木器社,莫说是爹,她先不觉掉了泪。打从她爹背着个木箱子走街串巷地做木活,在那大院里做嫁妆箱子梳妆台,一步步走到今天:都是她亲眼望见的。可作女儿的有啥法子呢!这一年来,她和根世苦苦地又攒了些钱,算了算,刚够为爹盖上房用。
她眼睛呆愣地望着桌上爹的酒杯。“爹,别喝了……”
月水吁了一声,说:“丫头,来干啥呀,不在刺绣厂忙你的去!那厂子近来还行吧?”
“嗯,没有啥亏损,还有些小收小人。”小乔心不在焉地答着。见爹那样子,实在可怜。“爹,你别发愁,我跟月泉叔说了,月泉叔说他想办法,尽快想法……”
“唉,谁叫你张罗这事,想啥办法呀!爹想过了,不能连累旁人,”他又酒杯“爹!”小乔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把酒杯夺过来。“你的儿女都在,一个不少,你愁啥呀!早先,咱没这厂子,不是照样生活!”
泪珠子扑簌簌地从他那张老脸上落下来。他忙擦拭着,想换个话题说说,根世,这忙啥着”
“他在联系着买些材料。爹,我们想尽早把你那上房盖起来。根世说了,房盖的爹”
一说这,老人心头又是一阵剜痛。娃子们辛辛苦苦刚攒了几个钱,又张罗着为他盖房,前脚刚卖了骆驼,还没缓过一口气,他是个多么造孽的老人啊!他不禁说他丫头,谁让你们盖房?你告诉根世,让他及早住手!”
“爹……万一咱这儿给了旁人,也好有个退身处,你就让根世盖吧!”
咣当声把酒杯摔在桌上。“不要!不要一!听懂了没有?”
小乔没有吭声。见他起身,忙上前搀扶,走向那张席梦思,服侍他脱去外衣,盖好被。“爹,你喝了酒,睡吧,女儿就坐在你的身边。”月水将两行泪悄悄洒在鸭绒枕上……曹月泉已经几夜没能睡好觉,眼睛盯着黑洞洞的屋顶。那块土地,虽然被划了过去,可依旧像他身上的肉。曹月水,依然是他村上的人,农田、房舍、家,都在这儿,他不能看着村里人有难不伸把手,几十年了,月牙泉这块土地没有倾轧、剥削和血泪,打从他爹起,曹家就在这村上当干部,领着大伙跌跌撞撞走到了今天,今天,月泉咋有脸说我没法子,我没能力管顾你们了,爹死娘嫁,各顾各吧!
假若他能拿出四十万抵了月水的欠账,木器社就依然矗立在月牙泉这边,等到曹月泉重任乡党委书记的时候,关于那块地皮还有啥难解决的!月泉将要在全乡取消土地租赁制!
但眼下咋办,这两年村里有了些积储,但若一下拿出四十万无息地贷给月水,不要说全村人答应不答应,当下整个公司的流动资金就断了,断了流等于,在!
他苦苦地想了几天,唯有一个法子,便是把村西北,地靠沙井子的那片林地卖给沙井子村,能卖个十多万、二十万的。早先沙井子提出过这个要求,他们木,他们没有到,了那他们两得的事情。曹月泉多年经营,只植不伐,使那片林子长得又粗壮又茂密,曾以它夺得过全省的“绿化红旗”。而今,他把它不说卖,只说当,恐怕沙井子也是愿意的,来年他有了钱再把它赎回来,当出去的这几年中可任他们使用木料。只是要用一棵栽一棵,不许落荒。他这样想着,有了这二十万,再从公司拨出二十万款子,就能够挽救月水了。还不知村委会和公司委员会能不能通村公所会议室内,烟雾腾腾,过滤嘴烟把子扔了满地,这会已经持续了两天了老少爷们儿一个个苦着脸,没一句痛快话,阴根世坐在一旁一时红了眼圈,一时又落了泪珠,那情景甚是可怜。他虽是副村长,可又是曹月水的女婿,不便多讲话。
半晌,一位壮汉子说:“唉,一听说卖家当,人心就寒了。那片林子,说实话,咱村里人用过一根木头没有?没!老老少少只是个栽,栽,栽毬到今个倒成了旁人家的了。月泉,不是我驳你的主张,就,就再没个别的法子?卖了林子恐怕对全村人不好交待,本来大家对集体经济就不大放心,没个热情,咋敢这时候再往下坡上走。再说卖了林子的钱又不是用在村里的扩大生产上、建设上,钱生钱、财生财,见些子效益。把它无息地贷给月水,只怕三两年也没个归还的指望(万一几年后木器社振作不起来(曹书记,咱咋跟全村交待哩!让月牙泉村跟着一块垮么?”
又一位接着说:“唉,公司里的钱也不宽裕,就那么四五十万,拨出二三十万去,自己若遇个天灾人祸的咋办呢!那还不是说垮就垮了。现下,竞争这么厉害,谁都难保谁不栽跟头!”
曹月泉心头一阵阵紧张、畏悸,他并不是没有后顾之忧,他的夜光杯厂、刺绣厂都曾经历过萧条和冷落,万一他将积蓄抖腾出去,有人戳他的后背,到时候林子没了,公司败了,他将拿啥抵还全村人?他像巴吉坤自己有一个“福地”公司么?像张老大在飞天商场有一股巨额股份么?像索元亨有一个书画社现存七十万资金么?没有,他私人啥也没有,数十年来他没有为自己捞得一些儿家私,此刻可以作抵。
他沉了沉说:“是哩,咱这样做是要担些风险,经济上也受些损失,现在就是说曹月没,若,就!
就担些风险吧,为了木器社不被人吞并了去,诸位,咱们等于救了月水一条”
“三年内,这笔款我们不要禾1息,也不靠它为村里生财,我知道这是大家的血汗,是出卖乡土林地换来的血本,我们正是要用这血的代价来抗一抗中关村的倾轧!我想,大家若明白这个道理就不算咱们的血汗白流。我相信木器社会重振起来,月水会偿还月牙泉父老!大家知道,我和月水不是一个亲爷爷的孙子,没啥可偏向的,徇情的,只是我跟他都是从‘土改’时、‘互助合作’时走过来的苦娃子,不忍看着他跌到这一步。木器社初办的时候在咱公司内,后来他分出去我还跟他好闹了一阵不痛快,可是眼下,他在难中,我希望大家仍把他看作咱公司的一个成员,向他伸伸手,我想他会终生不忘乡亲们的深情厚意的。假若大家同意我的提议这样做,我也会觉得我曹月泉这数十年坚持的路没有走错,我会为咱村、咱公司更加卖力地干下去,在这三年内,我不在公司里领取任何报酬,工资、奖金,全作为对那笔无偿贷款的一些些微薄的补偿。”
人眼全都的了。
根世抹了把泪,说我和小乔两个人也这样不拿任何报酬,一心一意地为公司卖力。等我岳父缓过劲来,有了盈利,我劝说他加人咱的公司……”大家红着眼珠,忍着心酸,又扯了半晌,终还是不同意卖那片林地。说,前脚,刚把空场子以东南那块地面划了过去,大伙心上的疼痛还没缓过来,紧跟着又把村西北那片林子当给人,咱这日子还过不过了!末了一位有把年纪的汉子,人们叫他康伯,他是这公司的总经理,叹说:“唉,要说月水这事啊,咱都看在眼里,咋不同情哩,先卖了房,这又要倒闭厂子,人心是肉长的,咱若看着不管也说不过去。月泉,你就不能跟索元亨合作,从咱公司拿出二十万,让书画社再掏二十万?”
曹月泉叹了一声,这他早想过了!
元亨现在是中关村的官儿,能跟他合作么?听容容说,他早先说过要给月水盖房,至今都没了消息,还能指望他掏出二十万?再说,这等于让元亨与,他月泉瞅瞅康伯,只说了一句:“怕指望不住……”
大家又哑了腔。都能想得到,元亨若肯掏这大把钱,当初就不会夺月水的宅子了!唉……有人想跟月泉说句笑话,都没敢出口:咋指望不住,他不是你的女婿么?人们知道如今元亨与月泉的关系是个啥样,那人早已是阴知新的“座上宾”,现今更做了那边半拉子“主人”,远近亲疏,不用多说。
“那么,不卖林地,直接从咱公司拿出四十万,咱可就剩下十来万了,这么大的个摊子,等于诸葛亮唱‘空城计’呀!月泉,你敢唱么?”康伯说。
大家更是作不出声了,这叫倾箱倒柜呀!总经理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如果这样他就辞职不干了,不是不干,是不敢干了!这如同走在刀刃上,稍有闪失便会身首支离。
曹月泉两眼含着些泪花,把众人一一扫了扫,末了依旧说:“我们就这样干一下,行不?”
众人一张张脸铁青,没有一个人说话。
康总经理嗵地站起身,“月泉……你不要命了?!”
月泉半晌说我们没别的路了!”
秋风,落叶,左公柳树梢稀稀疏疏地晃动。
那树后的废墟旁已堆起不少材料,砖、瓦、水泥、椽子、檩子。村机运队的汽车,整车整车地拉来,根世还请了村里的几个小伙于搬搬卸卸。
石板,好重,根世两手一叉,肩膀一支,朝车顶上的人喊着:“来,放两块!”扛起来腿脚下不斜不颤,一溜小跑,从大门外扛进院内。看得出那凿锲规整的石板石条是铺地基、装修廊榭台阶用的,码得像座小山。撩起褂襟角抹把脸上的汗,风吹着他那挣红了的冒着热气的脸膛和胸脯子。
“噢,容容姐,你来了!”
容容不知啥时来的,站在一旁望着他。
“姐,你石板上坐坐,喝些水,我就忙完了。”
根世说着又去搬卸,怕耽误工夫似的。他比容容大几岁,可跟小乔是两口儿,不能不称呼容容做姐姐。容容听着,心上一痛一痛的,又像早先那样痛起来。
起初,见伯这院里院外拉车备料地动了起来,她还以为是元亨动弹了呢,当下心底一热,为月水伯感到宽慰,心想天寿伯若还在,看到也会高兴得笑起来。可后来,知道自己想错了,当根世又一溜小跑,扛着石板奔过来时,起。
觉着对不住这个慈呼呼的兄弟,起身帮他从肩上往下卸石料。“姐,不用搭手,当心!”他姐、姐地叫着,似早就不记得迁宅时的忧怨,卖骆驼的酸楚。
“你咋这么急着盖,为啥不等等……”她没能再说下去。等啥,等谁呀?
根世笑笑说我也盖不了多像样,不如早些盖了算了。”
“根世,你手头紧张吧?”她问。好像她能拿出些啥添补他似的!
“不,姐,钱够使唤。”
他说着,扯嗓招呼着几个临时工歇歇,递茶递烟的。好在这兄弟当了个副村长,叫个把人手使唤,用用机运队的车,不用破费,省几个钱。他掏出盒好烟卷儿,给大家散发着,自己不抽不喝,只是撩起破褂子抹抹脖子上的汗。
容容再也看不下去了,看啥,看那包烟是乔妹子从碗里省下来的,看根世至今没做一件新褂子穿?
“根世兄弟,你,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