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容还在犹豫么她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跟他结婚,快一点!
她几乎天天都这样念叨。天寿伯走得还不远,可以看见她终做了他家的媳妇,伯,你老人家安心吧,原谅你的媳妇!
可是她就是迈不出这一步。大嫂他们来,在机场说的那番话,也常萦绕在她脑子里,思思想想又是多少日子过去了,那是上个月,还是上上个月,已记不清。看着他们上了飞机,转回脸来,元亨是那样望着她,好像亲人们都去了,天地间就丢下他一个,那样孤单,无依无助。本来想送走了大嫂他们她就自己回家,这时元亨叫住她:“容容,我租的小车就在外面……”
她停住脚,没有独自离去,觉得那样是不是太过分了,对不起……天寿伯!
出了“古堡”,他把小车叫过来,殷勤地打开车门,让她先坐进去,还扶了扶她的胳膊。他跟她同坐在后排,小车在柏油公路上疾驰,白杨树一株株擦过。
他的手臂更加一下下触贴她的胳膊,小心地触着,如一声声叫着容容,容容。她抑不住想靠近他,身子一点儿力气也没了。他握住她的手,揉着,捏弄着,像是说,我只剩下你,你还不到咱的院里去么!是的,那座小院,她再也没去过了,若去,她会猛茬莲地认不出它了,感到陌生,不好意思,不自在。在她离开的那段日子,啥事都是他一个人,她去了仍会像以前那样为他担起一切,不再让他一个人劳累,迁宅子,给老五盖房,办丧事,着实苦了他!小车穿过县城,拐弯驶人南大街,直奔曹家桥。
元亨也不顾忌司机在前面,便一把揽住她,俯身亲吻。她战栗着,把脸挣开“望见车前面城关村,学校,说:“元亨,让车停下吧,我下车。”
“你不是说,下午没有课么?”他说,紧拉着她的手。
“噢,我还是想去学校看看……”她把手抽回来。
不知为什么,她不愿意跟他坐着小车回村。她下了车,看他久久敞着车门,那样失落地望着她……她也感到痛苦,他那目光一直不能从她记忆中抹掉。你这是为啥呀!是怕见那座古宅么?好像也不全是,啥事过去了也就淡了,宅子的事她没有再想过。直到竹下登来的时候,她想到他准备得那样忙,自己应该过去帮帮他。他来她家,也说:“容容,现在去吧!”她红着脸颊摇了摇头。
这个当儿好像更不是她该去的时候。咋能让人看着她是个赶热闹的人,瞅见元亨脸上又光彩了,你来了!他有难的时候,办丧事的时候,你咋不去?随后渠清又来请她两趟。没想到这丫头比容容还早一步过门,小脸儿圆椭椭的,年纪还轻得很呢,已做了老五的媳妇。她拉着渠清的手,和她坐在床边上。不知咋,那丫头头一低竟捂着嘴抽泣了。
“妹妹,你咋了?”容容说着,“姐不是不去,是觉得这会子……好了,你就替姐多干点事吧,啊?”
渠清叫了声“姐一?”亲热地伏在她肩上,没再多说啥。
过后,她独自一人,看着中央台的电视新闻,屏幕上映出书画社那座小院,竹下登首相和夫人,各级官员,还有元亨……她并没有多注目这热闹的场面,而是直盯着这场面的背景,瞅着已使她感到陌生的书画社,看它都在哪些地方变了模样,门脸的确比原来漂亮多了,镜头随着贵宾转到后院,噢,这儿也变了样子,那上房变大气了,曾几何时,她在那院里,在那上房屋……不想今天,在电视上看见它!她默默地流下了泪。
一日,晚饭后,从外面散步回来,听着上房屋有人跟爹聊天,爹发出呵呵的笑声。忽地心头一热,是元亨?对,是他。脸儿一红,回到自己的屋里。心想:爹的心情也好转了,元亨一会儿准来她的屋子。
不多时听到他们走到院里,爹说着:“唉,容容散步去了,你们这些教书的、画画的,都有个喜欢独自溜溜达达的毛病!哈哈哈,她该回来了!”
她忙出门一看,原来是崔凹。爹说崔画家特来拜望你!等了一会儿了。”
那年见过之后,而今已觉得生疏。她热情地招呼着。还记得他在国外给她来过信,言辞熟辣辣的。
这会儿,他像是接着那信说着:“我在外面时间为长,可是总记起月牙泉来,怪哩,我生在洒泉,这儿却像是我的老家。在吉隆坡一次集会上,有个华人问我是哪儿的人,我说我是敦煌月牙泉人。”
容容笑笑说崔大哥蜚声南亚,也给月牙泉争了脸面。这次来,我没顾上过去看看,别怪我。”
“嘿嘿嘿,咋不怪你哩!我和元亨,还有王先生,一闲下来就说起你,怎么。这小院里主人不在,让我们呆在这儿干啥?哈哈哈……今天,本来说好元亨跟我一块来看你,临出门,中关村的小车来,接他去说有啥事。我明后天就泉,之来说着,他那目光竟又有了惜别的神色。像他的那封信,字里行间叠印着一双忧郁的眼睛,亮亮的,又是暗暗的,涵着一些儿生活的憾意。
是的,在那段她与元亨分离的日子里,她感到怅惘,孤单,无依无着,常望见那封信,仿佛就如同望见了元亨,是他在新加坡、马来西亚,遥遥地瞅着她。画展,盛况空前,外域的报纸,英文、华文……记叙着他的足迹,还有她的。
她眼皮眨了眨,说:“咋又这样匆匆的,不多呆些日子呢?”
“噢,这次可时间不短了,只是你常不露面。”他说着轻轻吁了一声。“容妹子,元亨跟我说了说你,我觉着你俩没啥隔膜的,再不要耍娃子脾气。一座沙山立在那儿,若只看那阴坡面,光秃秃的没个颜色;阳坡里呢,红黄绿白黑五光十色的,招得天下人都不能不来瞅它!妹子,没有书画社就没有我崔凹啊!下次我来,但愿你在那院里接待大哥!”
末了他与她握手,他不觉眼睛发潮。她啾着他,也有一股说不清的情绪。只觉那只大手,把她的手捏得过于紧了些,微微有些痛……转眼盛夏已过,又到了秋天。不知她在盼望什么,等待什么!只觉今年比往年都冷得早,稍穿得单薄些就寒飕飕的。
这年夏天,元亨的进项竟达三十余万,加上原来的库存,已有七十万元了。看到这个数目,喜得他心惊肉跳。有了这笔钱,他算是在曹家桥站住了脚,没个人能摇动他一下了。时已人秋,得去把欠村里的地皮税还一还,去年的和今年的。这两年一事接一事,打官司、买宅子搞扩建,因而拖欠下来。
来到村公所,正好曹月泉在。村公所院门前挂着两块牌,一块是村行政公所,一块是旅游业开发公司。大院后面是村机运队,有几部汽车和几台拖拉机。
走进曹书记办公室,觉着很别扭,原来有啥事便在叔的家里说说就是了,而现在须得“公事公办”。坐下来,除了说正事没有闲话可聊说。元亨唠叨了两句拖欠税款的原因,曹月泉说:“噢,这事,村上已经不管了,你到中关村去说吧。”
元亨一怔,说怎么……”
“咋?你还不知道?乡上已把你占用的那块地皮划给中关村了。”
发了着。
曹月泉沉了沉,吁了口气说:“中关村老早就提出,空场子那块地方,搞旅游业得天独厚,不能让咱一个村独占,闹腾着要求重划。现在,空场子以南、以东,划给了人家,以北、以西是咱的地。”
元亨顿时想,以南、以东,都有啥呢,那块地皮上?东边,是曹月水的木器便是他的了“叔,这是啥时候的事?”
“去年了。”
“我以为你知道了这事,早把税交到那边了。”
叔,就这心里能说起来话长。自打根世卖了骆驼,他便在公司里干活,很勤恳,月泉觉得这娃确实还靠得住,便劝说他当了副村长,因为乡上也一再提名。那两天正赶上月泉去外地为村里联系活路,乡上把根世叫去了,商量重划空场子那块地皮的事。
说乡里开会决定这样划,一是便于各村开展旅游业,二是市园林局要扩建旅游点,想占那块地,不这样划分便抗不住他们占用。根世说,这事我做不了主,得等月泉叔回来。一个村子的土地咋能随便划来划去的。
阴知新说就是曹月泉回来,他也只能这样!你想是这样划划好,还是月牙泉村的企业整个搬家好?园林局给市委的报告你没见,你不怕,是我争取了多少回才把它硬留在乡上!我说,它牵扯着我们乡好几个村的利益!不是这样,市长、县长都说了话,‘旅游业是龙头’……”
根世掂量掂量也觉得不如划过去几亩地皮,免得企业搬家。只是他岳父的木器社在空场子东边,这么一划会咋样。阴知新说地皮归这边管辖,这跟厂子有啥关系!划过来对它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对这种亏损企业,村里可以考虑免收地皮税、管理税,还可以名正言顺地延缓它的贷款。你温故哥说了,还要给木器社增加些资金,开发些活路,帮着你岳父把厂子重新振兴来。
根世动了心,问:“知新哥,你说的,是真的?”
“哼,你不相信乡长,总该相信你亲哥!咋说咱俩也是一棵胡杨树的根子根世心里七上八下的,许是记起他家往日的贫寒,见了人低着头,破衣烂衫,牵着胳骑,见到公社书记曹月泉总是胆怯怯的,闪躲着身子走路,也不敢靠近曹月水大院,尽管那院内有一个他偷偷爱慕着的丫头,直到啥时候,阴七爷才挽着他的手,在村里人前人后地走动,酒席桌子上坐坐,似有了脸面,而今,他又当了村长,不都是因为他是那棵胡杨树的根么!
根世像着了魔,把乡上的文件带回来,稀里糊涂召集了个村委会,不知会上大家咋说,不几日他便签了意见。
直到曹月泉回村,正式批文已经下达。月泉当即找到县委理论,说,倘若县委支持这样搞,那么他曹月泉就辞职不干了!那位县委领导劝道:‘‘好啦,月泉啊,乡上没有通过你就定了这件事是有些不妥当,可那报批的文上毕竟有你们村的签字,县里也就批了。更改已不可能。你知道吧,当时乡上坚持的还有一点,就是说你身兼书记和村长二职不符合‘党政分家’的精神,要求免去你村长的职务,我们没有同意,我说正村长无论如何要让月泉干,至于书记兼职的问题以后再解决。在这种情况下,你还要闹‘辞职’,不是自找没趣嘛!”曹月泉说,“啥叫个‘闹’,究竟是谁在胡闹?这样走下去,不分个车路马路,我没法干了!”我们知道,这些年你跟乡上有些不大合拍,跟知新不大对路。你干出了不少成绩,没有搞土地租赁制,粮食种得也不比别人少,公司仍属集体所有,也照样开展得很红火,这些我们都看到了。不能说你走错了。而且看到那里离不了你。几十年了,你苦巴巴的,不容易,不光是不答应你辞职,我们还有个打算,等知新调到县上来,我们还要让你到乡上工作。陆鸣山常向我们提起你,说,小平同志能提出‘一国两制’,那么我们敦煌的土地上为什么就不能有‘两条路’可走?我想也是这样。党、人民,都不会忘记你的过去,同时也会正确地看待、评价你的今天……”曹月泉嗓子哽咽得更是说不出话了,只觉有一股苦水往上漾,涌,用力地抑制着。“至于那块空场子的划分,就先那样吧,你再不要执拗了。你说到中关村想兼并木器社才这样,这个,我们也想了,月泉啊,该兼并就兼并吧,现在国家提倡这样,中关村若真报上来兼并报告,我们依旧会批准它,不批你说咋办,我们前面是个啥样,谁也看不到它,说不清它,可我们又不能不往前走……”
索元亨离开村公所,不禁眼前浮晃出那座古宅。同时记起爹生前的一句话”那座宅子,一旦你得了手,他再从你手里……”难道他们真有那个意思,图谋书画社么!
他要找阴知新当面说个明白,有啥打算趁早直说!索元亨不是泥捏的,任人抟巴。把书画社那块地皮划归你们管又能咋样,大不了老子多拿点税金还能做啥,我倒要瞅瞅哩!文化部长、省长前脚刚走,你们不是没见到,若想打我的算盘,我跟你官司打到北京,告不倒你,算我索元亨白活了这二十好几!
他来到乡政府,阴乡长办公室。“噢一,元亨来啦!快坐快坐。”阴知新一见元亨亲热得如一家人。他处理了手头的一些事,秘书啥的走出屋后,他给元亨倒了一杯茶,说:“多日不见了,我正想打电话请你来聊聊,怎么样,今年夏天进项不错吧?咋也不到家里来坐坐,你嫂子常问起你。”
元亨见他这样热情,却也没把脸板得过于难堪,笑笑说:“我是给中关村纳税来的!头一次来,也摸不清个地方,想到乡长这儿打听打听!”
“噢,哈哈哈哈……”阴知新笑得很自然,喷了口烟,接说:“毬,就这事嘛,急啥哩!你现在至少有这个数喽(用手比划了个“八”),还愁漏了你的税?你刚划过来,税款缴不缴的都闲毬子!”
“不,我缴,该多少是多少。”
“噢,那也好,免得人说元亨刚在村里上任,就搞特殊化!”
“上任?上啥任?”
“噢,温故没跟你说?呵呵,许是你们都忙,忙得没顾上。你已经是中关村副村长了,另外,由温故他们的砖瓦厂、汽车运输公司牵头,成立了一个‘曹家桥企业联营公司’,任命你为联营公司的副总经理,哈哈哈,元亨,好好干,中关村在你和温故两位能人的领导下前景远大呀!”
元亨被这突如其来的“乌纱”压得真有些晕头转向,一时间搞不清咋回事。他当了中关村的这些官儿,不是更有了捍卫自己利益的保障,他们这是图啥呢?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图谋索元亨的意思,只是想壮大他们的势力而与他携手合作?那么,众人捧柴火焰高,有啥不可以呢!
元亨沉了沉说:“唉,乡长,你说的这些,我,我都是刚听说。”
“刚听说,也不算晚嘛!咱们的日子长着哩,日久知人心。凭良心说,元亨,你不!”
元亨点了点头,默默地望着乡长的办公桌。
“我所以把你划到这边来,就是为了让你好好地施展、发展,这边是你大有作为的天地!你在那边受到重重的保守势力的包围,老的小的都给了你不少的委屈,拆迁宅子的前后,我都见到了,很同情你……”
一席话竟说得元亨心里凄凄楚楚,眼睛潮湿,抬起头望着知新。
“呵呵,没啥,老人嘛,旧思想、旧观念,终是要去的,咱们青年人的步他们挡不住哟!即使我调到县上,也会不断地支持你。书画社,你愿意加人联营公司就加人,其实加人了也只是行政管理在一处,经济上依旧是单独核算,归你自己所有;不愿意加人那就不要人,我跟温故说了,联营公司仍聘请你担任副总经理,这方面你不要有什么多虑的,啊?”
元亨听着就像那日在他家谈那座“古宅”一样地痛快,令人感动。“知新大哥,这些事,我回去考虑考虑,我会在中关村好好干的!现在我去找温故大哥,先把税款交了。”
“好吧!”说着两人站起身来。阴知新看了看表,已到了下班的时间,一同走出乡政府。交税只好改日。“咱俩一聊起来时间就过得这么快,还记得在我那喝酒么?一年喽!走,再喝几杯!”
“好,大哥,改天我一定去。阴七爷,还在那楼下吧,身体好吧?”
“哈哈,活得还健旺得很哩!哈哈哈。”
一年了,曹月水的木器社非但没有振兴,相反一日日走着下坡路。
当月水得知他占的那块土地已划归中关村了,他并不感到吃惊,似乎都在意料之中。根世说:“爹,你放心,我跟阴知新说好了的,划过去时木器社没有任何害处。他们答应延缓欠债、减免税收,还说……”月水笑了笑,知道根世是出于一片好心,憨实实的如在梦中一样,盼着他岳父的日子好起来。老人却看得出,即使这块地面不划过去,木器社被吞并也是早晚的事了,根世一个身单力弱的娃子,他有个啥能力左右中关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