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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悖论与自由

在《碧吕斯与希涅阿斯》一书中作为出发点的轶事,来自普拉克(Plutarque)在《平等生活》中的《碧吕斯》选段,之后还被夏夫茨伯利(Shaftesbury)在《独语:为艺术家进言》中重新提及。当碧吕斯向希涅阿斯告知他下次的攻占计划时,希涅阿斯不断地追问,“然后呢?”最后得到这样的答案:“哦,那我就休息了。”“那您为什么不能现在休息呢?”希涅阿斯的反驳显示了他的“智慧”。这一“伦理”启发波伏娃提出了以下问题:“那么,一个人的价值是什么?他会给自己规定什么目标?他会怀抱什么希望?”

如果我们的存在,使我们发现介入只是属于自己的方式,那我们拥有的唯一事实就是我们的行动。按照波伏娃的表达,它只会导致我们已经实现的行动失效,而只有在我们的未来才会返回再现。即使那些事物过去并不属于我们——因为我们并没有去建立它们——只有我们建立了这些事实,才会变成我们的事实。我们与这些事实、与他人的关系并不是凝滞不变的,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构建新的关系。“再者,我们与世界的关系并不是预先设定好的,是我们在决定事物。但是我们不是抽象地决定事物的。我超越的东西,总是我的过去,和存在于这个过去中心的事物;我的未来包裹了这个过去,它不会独立地自我建立起来。”由于它们是外在于我们的,这些事物不会等待我们,因为我们只能等待在我们的可能性里,这个可能性并不是由外在性来决定的,而是通过我们作用于自己的谋划。

如果说,显而易见,是可能性构成了我们的外在性,或者像波伏娃表达的那样,“戆第德的建议是多余的,我浇灌的总是我的花园,我将在此待到老死,既然从我浇灌的那一刻开始,它变成了我的时光。”那么,问题就在于,是谁限定了这些可能性的边界?换句话说,是否具备一个先于我们的可能性的事物?接受这个时间性的唯一视角,逼迫我们承认已知事实包藏有如此的可能性;荒诞的是,因为已知事实是其所是,所以它是“自在”的。已知事实的这一性质,阻碍了任何突破的出现,而其中也许包蕴某种可能性。那接下来,值得被表述的问题是:涉及对我们的众多可能性的预先决定,必须重新认识到已知事实的时间先在性具备哪一种效能。

戆第德试图困住我们的那个花园,从来没有被预先界定过边界,它依赖我们去决定它的地标和延展范围。此外,这种限制意义甚微,考虑到包围我们的无限,我们可以将它尽可能地缩减:“它越是狭小,那它对于把握命运就贡献越少。”从空间上说,我们叠合自身,从时间上说,我们宣布自己为短暂快感的道德信徒。但是快感并不是凝结在此时此刻的一个已知事实,它要求我们走出自身,并穿越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介入的事物。因此,不要幻想在世界之外,即纯粹的内在性中寻找庇护,“黑格尔极力强调,真实不应该作为作用于表象深处的内在性来把握;表象并不隐藏万物,而是表现万物;内在性就相当于外在性;表象就是真实。”波伏娃因此建议采纳海德格尔的定义,将人比作“遥远的存在”(être des lointains);人就是超越,它超越了一切已知事实。“一个目的,它总是意义以及努力的结果;与这个努力剥离,那任何真实都没有目的,而只有一个为了被超越而准备的已知事实。”但是,不必然推导出,斗争值得为之付出,它是其所是,目标却是无所谓的;只有在回应的是一场游戏时,斗争才是有价值的。

波伏娃努力躲开她命名为“虚假的客观性”和“虚假的主观性”代表的双重暗礁;“虚假的客观性”来自“严肃精神”的要求,后者将赋予自身意义的谋划的目的(la fin du projet)剥离而去,似乎迫使它相信所有的价值都属于世界;“虚假的主观性”则通过将一切谋划,与一种纯粹的娱乐性相混同,而唤起了同一种断裂。这个目的,不可与谋划相分离,既然它同时也是出发点,当然是模糊的。那根本不能阻止某个目的被瞄准的事物,也将自由驻扎在自身之中。

波伏娃将批评延伸到进化论的责任上:“只有进化的观点假设人的连续性;为了行动能在时间里延伸,就像波浪划破空明,必须将人性作为消极的中心;但是,当人行动的时候,人性应该怎样被达成呢?如果我的儿子是一个确定的存在,他服从于我的行为不加反抗,那我也被限定了,我无法行动;如果我是自由的,我的儿子也是。但是我的行动不会通过代际传递,就像顺流而下,整个行动是受力的。因此,人性是一个由自由人组成的断裂连续体,反过来,无可救药地孤立了他们的主体性。”一个投掷在世界里的行动,不会以古典物理学中波浪的直线形式来增殖,它只认识冲突和运动的法则,但按照路易·德·布罗依(Louis de Broglie)的“波动机制”(mécanique ondulatoire)的概念,一次经验可以界定一个可能性的波浪及其增殖方程式,而不允许去侵占下一次经验,后者将新的已知事实导入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它同意重构波浪。行动不会只有在它完成的那一刻才能被把握,它逃避了它的作者而走向未来,又被他人作为一个有待超越的已知事实来重新投注:“这是他者在超越,而不是我。”行动的混乱性,应该被同时作为微粒的和波动的形式来注入,并被海森堡(Heisenberg)所谓的“测不准原理”(princi-pe d'indétermination)来行使。要注意,经典物理学的方程式,允许从速度和初始位置出发,来计算运动中的物体的轨迹,这种方程式只表现出海森堡著名的矩阵的一种有限形式。

借助波伏娃用波动机制所作的对比,我们似乎有必要深化这一评论,萨特和波伏娃采用了量子物理学的好几个例子,来阐释他们的主客体关系的概念。根据塞文·奥托利(Sven Orto-li)和让-皮埃尔·拉法博(Jean-Pierre Pharabod)在《量子的赞歌》中引入的一个概念,即“精确性”中的“不精确性”概念,我们可以很好地理解这一坚持:“物理学,当它对一个特殊(量子的)未来状态感兴趣时,只会感到在某一定空间里寻找这个特殊的可能性,但是,这个空间对他来说,是完全不相干的。”我们可以换成普通的说法:“量子理论能够时刻感知到一个微物理系统的进化,这归功于波的功能,但是,自从人们愿意实证性地检验这一进化时刻时,人们就向这个系统导入了一个修改进化的扰乱分子。”人类行为得以确认的空间,被人类境遇的不断存在所界定,我们得补充一点,由人类状况所构成,但不是人类的本质的构成,因此是建构性的,而不是构成部分;这些构成表明了归属的事实,它必须书写“境遇化”的原则,那就是身体。在这个具体的框架中,非具体化就是准则,每个孤立的主体的行动由其主观性所发出,变成了一个孤立主体通过其主观性所发出行动的已知事实,并没有一个可能的统一化,因为试图行使如此的统一化,将对抗其意图,从而被细化。这就是人类状况的法则。

既然“选择的真理,就是生命的主观性作出选择,而不凝结于已被选择的事实中”,波伏娃的判断就严重抵触了黑格尔的辩证法,只衡量了主体的能力。黑格尔的辩证法无法跟随这一生命的主观性运动,因为在拒绝它作为否定性的角色之时,它设下了一种“理性的诡计”,为此主观性成为陪衬物。辩证法的运动保存了它所超越的事物;在相反情况下,否定想要成为绝对的否定,它不会忘记毁灭过程本身。如此保存可能是必死无疑的:类似于一个理性的开启,辩证法运动无法在把握它的目标中见证自身的效率(从超越中剥离出来的)。黑格尔辩证法,就像经典物理学,面对着量子力学,这是一种有限的情况。反对这一被滥用的以及虚伪的客观性,波伏娃提到了客体性的权利和人类状况的真相,由于其主体性而孤立的自由人的非连续性。需要强调的是:为主体性所孤立,而不是孤立在主体性中。所有间接或直接、明显或隐含的论题,都试图填满或已经填满这一非连续性的都应该被当做自然主义者,既然它求助于——我们无法阻挡自己去求助的——人类本质。或者,将波伏娃归属于个人主义者之列也是不适宜的,因为后者即使是方法论的,还是将那些主体统计为这个假定为人类本质的例子和代表。

“然而,暴力存在着。一个人既是自由的,也是属于境遇的;他是自由的,但不是斯多葛学派提出的抽象自由,他是自由于(各种)境遇中的。”波伏娃引进了笛卡尔提出的人的自由及其权力之间的区分;权力是从外部来确定和增殖的(我们可以将一个人关进监狱或者释放他),而人的自由是非确定的,“飞机和汽车不会改变我们的自由,奴隶的铁链也不会改变:他自由地死或积聚力量来生,他自由地自我设计,自我反抗,他总是超越的。”暴力只能作用在人为性之上,它不会触及自由。在总结对他者的关系的分析时,波伏娃注意到,“即使我们不能反抗或者赞同别人,我也不是出于对自我和他人关系的担心,因为我不会错过成为‘境遇中的人为性’的机会”。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合理地写道,“每个人都得面对所有人,对一切负责”。

境遇,就是他人。他们作用于我,如同我作用于他们,通过人为性作为中介,这个人为性的出路丝毫无损我的自由。人为性向所有屋外的风敞开,使自由享受着它庇护者的美德。这个庇护者是完善无损的,而不论是人为性的幸或不幸。根据存在主义者的逻辑,这种区分并没有多少说服力,我们不禁自问:“是谁导致波伏娃首先提出这点而成为先锋?”

我们的分析如下:波伏娃非常清楚地辨认了一种双重困难,虽然没有揭示克服它的手段,但她明确了问题意识。前者清楚地表明对决定论方法的拒绝,后者只允许思考主体而不是行动的反应。在关注科学心理学的发展成果之时,萨特和波伏娃就像一幅图纸那样记录了被替代的主体的和它的来源(尤其是在波伏娃那里),但是拒绝付出科学家的代价,拒绝使主体服从于中心的严格决定论。这一决定论在悖论里被把握,它无力确定人性的模糊性:一方面,它必须认识主体的独立性,因此存在“一个有待确定的事物”;另一方面,它能有效地揭示是否现在已被确定的主体,不再只是一个中心展开的时刻或瞬间。要么是主体的独立性,这对中心的决定论能力来说是陌生的;要么这种能力作用于无,也无所追求,它只不过是一种自我确认。

波伏娃通过铺陈人类状况的模糊性来思考悖论。在关于模糊性的表述中,我们回到了之前关于悖论的把握:“人自我确认为内在性,任何外在的力量都不会把握这个内在性,他也感到自己像是一个物,被其他事物模糊的重力碾碎。”人类状况的这种“模糊悲剧”已经被所有的人体验到,同时也被哲学家们不断地标记出来:“它涉及的是取消模糊性,通过使自己成为纯粹的内在性或者外在性,通过驱逐出感性世界,或者被吞入其中,通过进入永恒或者封闭在纯粹的瞬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在这个论证中,波伏娃复兴了她对黑格尔“最乐观主义”的批评,后者志在瓦解人类状况的所有方面,在这样一个系统里“最热血的战争,也只是表达了精神那令人不安的繁殖力”。(同上)游戏因此驻扎在它最适合向悖论预定的处理方式和位置上,必须超越它吗?通过将彼此简化,或者以辩证法的乐观主义,必须接受它吗?在黑格尔辩证法的框架里,悖论不久就被判断为“无法共存,并与矛盾相混合”,按照分两步来完成一个程序的原则,术语的逻辑化(为了矛盾,不快的冲突被消除)接着是它们的“主体论化”,都掩盖在真实和理性的身份下,(辩证法得以展开)。不快的冲突被纯化为矛盾,由作为调停者的辩证法所同化。决定论的唯物主义,以化约主义让位于它的对手唯心主义。相反,波伏娃拒绝将悖论看作是辩证法的机会,它是人类状况的真理。哲学或其他话语策略,努力表明这一悖论变成了确认的方式,波伏娃通过判定其虚假性贬低了这些方式。换句话说,悖论及其如此话语许诺的出路,呈现为波伏娃的阐释法的关键。

首先,波伏娃强调说,存在主义想要成为一种模糊的哲学,(人这一存在,它的存在即是不存在);它想表述为“一个荒诞和绝望的哲学”(人,是“无用的激情”,它徒劳地确信了“自为”和“自在”的综合)。但是,失败正是打开道德视角的始作俑者。“应该存在”的要求只有在为了拥有自身存在的存在之下才有意义,然而,这个要求显然被剥夺了存在,因其存在是既定的。“或许吧,有人说。但是,失败还是必须被克服;否则,存在主义的本体论似乎会提前打消这个希望:人的激情是无用的,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办法来变成他所不是的这个存在。”但是,波伏娃指出,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宣布的失败,仍然是模糊的,既然他宣布人是使“自己缺乏存在的一个存在,为此才有存在”。这意味着,人的激情并不是从外部被强加的,他选择了它,激情与他的存在是相融的。归属为一种激情的“无用性”,只意味着“在原始的无依无靠中,或者涌现的人之中”,任何一个世界价值也不会提供一个赞成观点,来实现有用与无用之间的分享。人的激情并不回应从外部发起的任何呼唤,“但这不等同于说,它不会自我辩证,赋予自身它并没有的那些理由。”这分解出一种意向性:存在的虚无化造成了这一存在的展开。“有一种附着于存在的原初类型,它并不是关系,而是意欲存在,但更是意欲展开存在。”正如我所指出的这种区分,存在于波伏娃哲学论证的中心。她开启了自由与意志之间的区分,开启了对意志论的批评,后者将自由压低在意志的水平上,并将自由工具化为确认或否认超越价值的手段。显然,意志论应当被归入悖论的逃遁行为之列,归入我们已经清点过的那些事物一边。

但是,我们之前提到的困难就是它么?

困难的另一表达,就是悖论,它在一种自由和人为性之间分享了人的存在;其中自由对一切外在的刺激都无动于衷,而人为性则可用波伏娃的心理学术语来描述,即它抵抗通过中心发出的刺激。无疑既然这一表达建议“悖论完全不是问题”,那我们就继续认为这一表达是令人不满意的:如果自由是不可触摸的,那为什么必须担心人为性的遭遇呢?为什么必须区分和描述那些压迫性境遇呢?

在《年华的力量》中,波伏娃和萨特谈到这一主题:“接下来的日子,我们讨论了一些特殊问题,尤其是境遇和自由的关系。我支持他对自由的定义——不是在斯多葛的立场上,而是对已知事实的积极超越,但境遇不是彼此对等的。‘对深居后宫的女人来说,有哪种超越是可能的?甚至在这个幽禁地中,还存在着彼此不同的生活方式’,我对萨特说。我很久都没有再说话,我只作了口头上的让步。进一步来看,我是有道理的。但是为了维护我的立场,我也必须抛弃个体主义、理想主义的道德立场,我们原本的立足之地。”在《碧吕斯与希涅阿斯斯》中,就像在《模糊性的道德》中一样,波伏娃强调存在着许多压迫性境遇。比如,“但另一方面,通过她朝向自身的谋划,她展开了的那些境遇并不是作为对等物出现的:她将那些允许自我实现为非确定运动的事物,作为优先特权;也就是说,她愿意超越所有限制其权力的事物;但这个权力总是有限的。”这段引文建议,根据它们或多或少或者完全没有“限制”自由的层面来看,境遇并不具有同样的价值。自由是直接面对境遇的,而不是蜷缩在人为性这一挡箭牌背后。因此必须介入到自由与境遇的关系分析中去,而不放弃这个悖论的主题,悖论虽然难以逾越,却包含着人类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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