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晌午十分,王守仁,终于悠悠醒来。顿感口干舌燥,头痛得紧张。二弟白月天早已离开,留下一封信,大意是因急事在身,未能告辞,并留下在京城的地址。
却见唐伯虎,穿着红艳,和三弟躺在一张床上。守仁哑然失笑,回忆昨天之事,有惊无险,但能识得这些肝胆相照的朋友,兄弟,心中荡起一股年少时,插草为香,假拜把子的豪情。现在,年近不惑,才真正懂得“干兄弟”的含义,和将来的担当和付出---------。
总是感觉二弟白月天,这个名字有些古怪,本想今日多同他谈论几句,但却已离开,甚是感到失落。便努力回想二弟的眼神淡然闪烁,应该也没有恶意,亏他支付银两,想必一定是什么富家子弟的公子。但自己在京多年,也不曾听闻有此豪爽的年青人,不觉又感到自己心胸狭隘,竟然怀疑刚结拜的兄弟----。
靠近傍晚,乌博罗特和唐伯虎相继醒来。王守仁早已按捺不住,三人先去看马。
结义楼后是一个巨大的场院。场院南侧紧靠木楼主体的是厨房,对面北侧是一趟五六十个马厩。
夕阳的清辉斜洒在无风的场院里,四处泛起薄薄的黄晕的光亮。马棚里的马踏踏踏踏地轻响,或则传出一两声脆亮的鸣声,好像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想从远古蔷薇色的历史马厩中,脱颖腾出。四面开始悠然地飘起傍晚的烟雾,和着空中静默的气息糅杂渗透在一起。
乌博罗特喊他的兄弟们把所有的马牵到场院中间,按类别排好,好像是祖辈老人们保存多年的展开的泛黄画卷,跃出来的骏马一样带着积淀的精气神。
轻轻地,这些马儿冲动了刚才淡淡的飘渺的雾气,于是整个院子灵动起来啦。云雾的游离又如流水一般携带着夕阳的霞光,似浪花跳动在高高涌起的海涛上,又好像是高邈苍蓝色的天宫中的天马,忽悠一下从天上来到人间,才这样的美妙灵精。
马的全身健硕修长,充满力量,好像是风姿绰约但又武功高强的书生一样意气风发。马的身上轻轻散扬的气息,和着精灵的雾气,还有蔷薇色的霞光,一起沁人心脾,是一种浅浅的青草的芳香,并冲动的精气弥合在一起的腥味,让人有种腾云驾雾,飞扬在天阙的感觉,周围天际的圣灵之息,融贯全身的血液。真是人还未近马,早已醉心气。
乌博罗特介绍道:“这二十四匹马,按颜色分成六队,每队四匹,对应着《侠客行》中的每句诗词。第一队是雪马,“万里飘雪”,“霜雪明月”,“踏雪银熊”,“飒沓流星”。其中“飒沓流星”就是自己的坐骑”。只见这“飒沓流星”马,全身雪白皑皑,鬃毛炸立如龙鳞,颈项高昂,马尾上翘,腿蹄修长,两肋健硕,银鞍银甲,未曾骑上,就让人想起庄子的诗句:“白驹过隙”,天龙下凡一样快捷。乌博罗特道:“这匹马和我相交已有十年,今日送于大哥!”
守仁严色推辞道:“三弟小看大哥了,我知道,跑马帮的视马为命,当大哥的夺兄弟之爱,岂不是置大哥于不仁不义之地,我名守仁,便是要一生守住仁义道德。世风日下,当今世人只以金钱,权力,武功,享乐为目标,抛弃了孔教祖庭两千年积淀下来的仁义道德,不管世人如何嘲弄,我辈兄弟应当以弘扬仁义道德,公平正义,和为百姓谋福为己任,前仆后继,勇往直前.”
乌博罗特点头称是。又介绍其他马,这是第二队,黑马队,“一黑千里”,“黑炭虎兽”,等等。这是第三队,赤马队,“红花汗血”,炎焰翼飞”等等。第四队是紫霞天马队,“霓电天豹”,“紫气东腾”等等。第五队是黄狮队,“金毛侠吼”,“黄金麒麟”等等。第六队是青马队,“青面怪兽”,“闪电丈青”,“青龙飞林”,“青鬃啸天”。
乌博罗特又建议骑上驰骋一番,守仁婉拒道:“现是迫暮时刻,不易骑马横冲直闯,惊扰百姓”,方才作罢。唐伯虎只自顾研究赤马队的马,竟没有听到二人的言语。
直到掌灯时分,外面已是很黑,看不清楚了,三人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客房。重新整上酒肴,闲谈慢聊,叙些各自的经历和见闻。
乌博罗特先说道:“俺本是哈拉哈河附近的牧人。后来从阿什哈巴德贩马,经敦煌,兰州进入大明王朝腹地。或者从南线经过拉萨,大理的香格里拉,到达普洱。刚入行第一年,行经葱岭,遭贼匪打劫,幸亏白马跑得快,救得性命。从此致力于中原武学,各家门派都有涉及,所学甚杂,没有一门精通。从习武开始又兼爱上中原的文化,也是半吊子。后来在每次的贩马中最好的马便留给自己的弟兄,十年来积累了二十三个过命兄弟。于是把他们分成六队,以《侠客行》为口号,喊遍了南北的茶马古道,被称为“古道二十四侠,漠北二十四狼”。此次南下来到武昌,是想贩些丝绸。前几日听说,武昌桃花姑娘是江南的花魁,因此慕名而来。却庆幸地交拜兄弟,从此天南漠北有所记挂,真是前世的福分”。
乌博罗特接着又道:“下次来时,每位兄弟,必赠一匹汗血宝马!”二人连忙端茶敬谢。
王守仁谈及自己的过去道,“正德元年,新君登基,竟不顾先帝遗留的古训,严禁阉党干政,重用皇帝任东宫太子之时,身边的侍从太监八人。八人把持朝政,鱼肉百姓,残害忠良,驱逐托孤大臣。整日在内宫引诱新皇玩乐,不理朝政,以便八人操纵朝纲。太史公记史曰:“世人称谓‘八虎’。以刘瑾为首,称为‘虎口’,瑾,形女人,蛇蝎心肠,犹置民于虎口也”。因此一句记实之言,而被刘瑾处死。南京科道戴铣,薄彦微等二十一士,以死上奏弹劾阉贼,曰:‘皇上新政,宜亲贤臣远小人,不宜斥责托孤大臣,而乱用宦党”,竟被削去官职下狱。
托孤大臣阁老刘健,谢迁,韩文,李梦阳等准备对宦党发起统一打击。不料,八虎竟一起趴伏在皇帝脚下,一把鼻子,一把泪地,哭泣。皇帝常年在这些阉人的服侍之下,不觉听信这些谗言,反而诬告大臣们聚集谋反。于是,这些人有的被捕入狱,有的告老还乡,有的被八虎暗杀,浸泡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
大明王朝失去了这些顶梁柱,岌岌可危。我时任兵部主事,也素知二十一君子的为人,和四位托孤大臣的英名,明知自己可能被杀被害,也要尽到身为人臣的责任。上疏曰:‘刘瑾,权奸耳,对权力的希求,如同饿虎狗之见腐肉也,此人必定发展自己亲信为官,有窥视神器的凶相’。又曰:‘臣听闻君仁则臣直,如今戴铣等君或身为谏官或身为重臣,其职责是庙堂之上直言敢谏。假使正确,陛下当采纳嘉奖,假使不正确,陛下应当包容,而不应治罪。今二十一君子因言下狱,那天下之人,将还会有谁再敢直言进谏呢?陛下您聪明超绝,怎能让臣民寒心呢?我真心祈求您能收回圣旨,向天下百姓宣示陛下的宽仁之心,明改过不吝之勇,圣德昭布,您的臣民也会欢欣鼓舞,这将是多么让人快慰的事情’。对于新皇的过错,我并没有过分指责,就被八虎诬陷为谋反的同党。结果是廷杖八十,下狱半年,后贬至龙场驿站。前日正是在上任的途中”。
“砰”的一声,老三乌博罗特重重地捶在桌子上,道:“皇帝老儿,一直在宫中长大,在女人堆里和太监群中,好坏不分,是非不明。大哥,不如随我去鞑靼,我敢担保您为第一国师一职。省的在此生些窝囊气!”。
王守仁急忙道:“贤弟的好意,守仁心领了。我若不在仕途,必定广收弟子,让弟子们去实现大明王朝的中兴大业,也是一样。弟子众多,而刘瑾却不能生,再者邪不压正,必定铲除祸害,为民生计。其实,这半年的囚徒生活,和被追杀的路途中,使我悟性大增。自古至今的先圣哲贤,几乎全部经历木中做囚,否则又如何知道自由之重要,悟性之提高法门呢?如无当日之囚徒,何来我等兄弟相识,把酒言欢,顾命之情呢!如若人生重新选择,我愿意选择下狱结兄弟,而不是营营苟苟------”。
唐伯虎长叹一声道:“二位哥哥,我的遭遇真是窝心。祖辈贯籍山西晋昌,北宋时南迁来到南京苏州经商,我出生在苏州府吴县。自幼熟读四书五经,博览群籍。十六岁中秀才,二十九岁中南京解元第一名,三十岁时赴北京会试。谁想到却因过于自信,直爽,招来横祸下狱------”
守仁道:“会试泄题案发生之时,我刚入京为官。对于官场之道,并不熟悉,当时,我也十分怀疑。凭四弟的才华和人品,大可不必弄险,玷污自己的品行,夺得前三甲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而为何去结交程敏政主考官,招致受牵连下狱呢?”。
唐伯虎道:“唉,同我一起赶考的江阴徐经,带领着一个新收的仆人。这奴才不经主人同意,自以为聪明,暗中贿赂主考官的家童,偷来试题,想在主人面前邀功。徐经并没看题,愤怒地撕碎试题,摔在家奴脸上,并解雇了他,当时我也在场,讽刺了那奴几句。家奴怀恨在心,四处卖考题,并以徐经和我的名义收钱。后来,可能程敏政大人有所顾虑,临时又改动了试题,出的比较冷僻。
考完后,我在众举子面前大言不惭道:“吾必是今科状元!”。而众举子有的抱怨试题偏离正道,有花了钱的则抱怨花了黑钱。一时间,闹的沸沸扬扬。后来凑巧的是程大人拿到最终三甲卷时,还没有拆开封头,当众夸赞道:“这三张试卷,必有一份是唐伯虎,一份是徐经的,今科状元,万岁必点其中一人!”。于是,参阅试卷中有和程大人有过节的,联合举子中的嫉妒小人一同给孝宗皇帝上书。皇帝听说后,十分恼怒,下旨不准程大人阅卷,剔除我们两人的卷宗。将我们三人关入大理寺狱,刑部吏部会审。家童盗题事实已定,又苦于不能抓住那奴才小人,无法为我等平反。皇帝一怒之下,下诏‘平反’,但永不录用-------”。
言罢,唐伯虎一声无奈地长叹。
老三义愤填膺,拍案而起道:“四弟,大哥,不如同我一起去鞑靼,我保二位官至三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否?”。
唐伯虎道:“多谢哥哥的好意,怎奈我等乃是明民,亲朋故友相处三十载,怎能随意离开?”
老三道:“可以将至亲一同迁移至北国,你我兄弟驰骋草原,岂不快哉!”
守仁急忙打断道:“听说考试之前,请程大人给你的一本诗集作序,可有此事?”
唐伯虎道:“是的,那是我刚到达京城之时,我的传道恩师与程大人相熟,顺便请他参阅”。
守仁道:“在大明为官,应该懂得最为基本的为官之道:城府深邃,不可随意发表言论,不可随意拜见不该拜见的官员,不可随意同官员讲话,更不可讲真话,也不可讲假话,该吹牛的要吹,该装疯的要装,该说的必须要说,不管你喜不喜欢说,不该说的,必须不能说,不管你能不能忍住不说。如同一场没有刀枪相击的血腥战争,能而示之不能,声东而意在西。即使你的授业恩师命令你去拜访程敏政,你也不应当去见他,这叫‘避嫌’。此时你表现出关系不一般,只能给别有用心之人更多的想象空间和把柄!”。
唐伯虎倒吸一口冷气道:“只有小人才能驰骋官场,极尽勾心斗角,阿谀奉承之能事!”。守仁道:“非也,非也,不可一概而论。但必须要出淤泥而不染,所以先祖皇帝将荷花视作官员们的官花,扒皮抽筋等的酷刑惩治贪官,党争!四弟生来就是并蒂莲,一尘不染,画中走下的慈神仙。正因为一丝尘埃也不沾,故而置于淤泥之中,黑白分明,难以同流生发。此两句话听起来别扭,就是官话,客套话,所有的话一定要转着弯路讲”。
唐伯虎道:“但是,学而优则仕,偌大一个家族,都伸长脖子等着有一天,我能接济接济他们,或者给他们争争面子?”。守仁叹道:“社会所逼,在最下层的父老乡亲,因为得不到公平正义,只能希望家族之中有任高官者。这样有了委屈,才能得到帮助伸张。否则欲哭无泪,欲诉无门!都是我们这些官员们不能为公平做主的悲哀”。
王守仁又到:“四弟的画作墨宝,灵气蕴现,强于我百倍,日后定能名垂青史。我有祖上书圣王羲之流传下的手稿真迹家书一本,画卷十幅,愿意赠与兄弟,希望你能把他发扬光大--------”。
唐伯虎连忙下跪道:“大哥,大哥,万万不可,使不得!天下历代皇帝,权钱,鬼侠为得书圣一字墨宝,大打出手,反目成仇。一旦得到,或者随葬,或者深藏永不示人。听说书圣的画作,当今世上连一副摹本都不复存在。大哥轻易把真迹赠送于我,我唐伯虎跪受不敢担当,只求一观,或者临摹一下即可”。
王守仁忙起身相搀道:“这正是我们家族之所以离开琅邪郡,南迁余姚的原因,多年来,实在是不堪其扰。但便观族中子弟,有书画灵气的太少,自明以来也无人能够弘扬!”。
守仁又道:“我的好兄弟,你知道自己的天命和才华所在,就当为后世子孙多留真迹,有所突破,这正是《羲之家书》的精神所在。听父辈人言,当年书圣怕后世汉民的书法不能突破他的水准,唯恐裹足不前,所有作品都以家常理短的家书,贴的形制写就。书圣是多么希望,后世有能超越他的。贴还有一层意思是,可以避免帝王富贾,以暴力夺来,挂在墙头厅堂,耀武扬威,震慑众人。把祖辈们的文化发扬光大是我辈应尽的义务。我赠与你,是把我肩上的重担移交给你,让你来担当和承受,应当我感谢你才对。”
王守仁的一席肺腑之言,感动的唐伯虎泪雨连连。唐伯虎心下暗自立誓:“不管仕途能否锦衣,必先把字画镌刻在青史之中”。
王守仁一边提笔写信,一边道:“我亲书一封,你可示之于我父龙华公,他一定把《羲之家书》和画作,尽数与你。这本来也是慈父龙华公的原意,只是以前没有有缘可造之才继承”。
兄弟三人边吃边喝,不觉已是夜深。
翌日清晨,王守仁正要和兄弟们道别。西门顺过来请安,却似有难言之隐,欲言又止。守仁道:“西门兄弟,我们兄弟大闹结义楼,连累你失了婆娘,深表歉意。如你有何难处,尽管开口”。
西门顺支支吾吾道:“连日来,我亲见王大人的所作所为,深为敬佩,日思夜想,能否收我为门人?”
守仁忙到:“如此甚好,我见你能够正视自己,客观评价自己,发现良知。你以前早就认识到开妓院不是良心生意-------这是‘知’的功夫,就当早早另改行当------这是‘行’的功夫。知行合一是本门心学的根本,只知不行,犹如不知,只行不知,犹如不行,---------”。
王守仁用半日功夫向西门顺讲述本门的诸多要领,又留给他一封信,让他转交给大弟子徐爱。让徐爱代替自己向西门顺讲解初步的本门理论,并同弟子们约定三年后,在雁荡山论谈,考察弟子们的功夫。守仁再三嘱咐西门顺:“待人诚善,经营好结义楼,广施仁慈,童叟无欺,所用的酒水菜品,必须是新鲜的,不可乱加水剂,伤人康健”。
最后,王守仁,唐伯虎,乌博罗特,三人乘马来到江边。正是和船家约定的三日之期,就此分别,依依惜情,各踏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