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看见了雪,漫山遍野的雪,在晨曦里做着一个宁静的梦。久违的烟囱笔挺地向蓝天向霞光抒情,一个连着一个,像诗人聚会。越过千山万水,在东北盘桓多日,我生命的河流终于奔腾进了这片热土,黑河,我来了。
眼前,分明是一个银装素裹的城市;眼前,浩荡的黑龙江全然收敛了其雄浑、霸气,覆盖着一床厚厚的雪被,沐浴着安详的阳光。可以清晰地看到对岸俄罗斯的建筑、车辆和树木。我们今日的谈笑少了一分沉重和哀伤,一百多年的岁月,已经冲淡了黑河的硝烟与悲伤。也许,唯有那个叫瑷珲的地方,依然会沉淀着曾经的荣光、屈辱,依然有一个没有痊愈的伤口告诉我们曾经的疼痛。
汽车在雪野里奔驰。村庄、白桦林、黑龙江或交替掠过,或整体登场,经了一场雪,一切似乎显得再宁静不过了,仿佛时空因此停滞不前。昔日浮华如落英,当初,这里该是整个黑龙江流域的政治、经济、军事中心啊,而今,仅留了一座瑷珲历史陈列馆蹲在那块坡地上,翘首以待着什么。魁星楼也好,“见证松”也罢,刚刚卸去冰雪的锁链,在阳光里露出一丝倦容。其实我并不乐意去翻开那页尘封的历史,但既然来了,这种疼痛便在所难免。我忍不住向遥远的岁月眺望。
我看见了,古老的肃慎人披星戴月,撒播种子,垒砌城寨,在黑龙江上唱起不落的渔歌。
我看见了,“罗刹”们露着贪婪的嘴脸,撑起各色幌子,把乐土变做焦土,把家园践踏成废墟。强盗的船队来了,用刺刀在母亲河上割出千万道血口。
我看见了,历史挥着标尺,丈量着形形色色的人。可爱的,可憎的,可怜的,可叹的,在白山黑水间聚拢,接受后来者的评判。
几页薄薄的卖国条约,一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化为侵略者的盘中之餐。海兰泡的血,江东六十四屯的尸骨,被雪覆盖了一年又一年。
我站在巨型蜡像群与油画组合成的场景面前,看见“哥萨克”凶残地屠杀我们的同胞,白桦林发出凄厉的啸声。我也不明白,数千人,虽然手无寸铁,但在枪口、斧钺下,他们的反抗为何如此孱弱,毕竟敌人不过一百多人啊。究竟有多少谜团萦绕在这方天空下,究竟有多少遗憾无法一吐为快,究竟有多少往事能变成一曲欢歌飘满琴弦?我看向远方,一派雾色,一派苍茫,一派落寞。
纪念馆外,白桦林静静地站在雪地上,纹丝不动。慷慨的阳光照耀在黑龙江上,跃起无数璨然的鳞片。
魁星楼后,是两堵恢复的低矮砖墙。这便是当年瑷珲城的旧址。墙外是一条干涸的水沟,布满残雪、弃砖、败叶、枯枝。一座几米长的小拱桥,寂然横在墙头,披了一身衰草。光秃秃的林木间时而响起簌簌的声音,那当是积雪滑落。陪伴我的是一片萧瑟,手中握的是无尽的苍凉。岁月已然稀释了血泪、战火、仇恨,嗓眼里却分明涌动着一种沉郁,一种沸腾的感情流。渔民的欢笑、谯楼的冷月、戍边士兵的剑霜、魁星楼的风流,一切,只付予黑龙江上的波涛。因为战争,有了瑷珲城;因为战争,瑷珲城成了一堆废墟。人类的争端,此时显得何等残酷而无益、无情。
从瑷珲旧址回来,同伴们在黑河国际饭店休息。我独自沿着黑龙江一路行走。正是下午三点半的光景,却已是一派黄昏落日景象。天边的残霞以一种热血一般的悲壮,汹涌于大河上下。雪在脚下吱吱作响,堤上隐约浮来人语。黑龙江,北方的母亲河,只剩了窄窄的一条溪流,悄无声息地穿梭在远东的空中。也许就在对岸那座铁塔下,也许就在那高耸的烟囱附近,也许就在那丛灌木里,海兰泡化为多少人的断想,化为声声凄凉的鸟啼。我这个千里外的游子,守着一条北方的河,除了苍茫,还是苍茫;除了迷惘,还是迷惘。不用假设更多的热血洒在春秋,不用奢望红衣大炮能够轰开历史沉闷的坚门。百年前,百年后,一定都有一位青年守望着这条河流,凝视着曾经流淌过母亲血泪与梦想的山河,渴望一个崛起之梦在身后飞腾。
苍茫白雪,将永远记住历史的每一个章节。
浩浩黑水,将继续承载着一个民族的希望,奔腾向前,永不停息。
这,是我要倾诉于这方沃土的。
这,也是我的作别。
2006年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