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6月12日 星期一 晴
列车终于抵达胶州湾这片神奇而古老的土地上,闻着齐鲁历史的芬芳,我又看见了青岛画一般的娇容。
海伸展着硕大的腰身,湛蓝一片,变幻多端,诱惑着我们走进一个梦似的世界。
回澜阁依然坚守在栈桥的尽头,与海风、海浪、海啸同呼吸,与蓝天、丽日、祥云为伴侣,仿佛青岛这位绝代佳人飘入大海深处的裙摆。沿着栈桥随意踏行,忽然间有种赶海人的心情。只是,逼近中年门槛的我,更多了分岁月难追的惆怅。海风恣意拂面,各式建筑组合成静穆的风景画,只需镶嵌进镜框即可。一种心情的释放,一种理想的放飞,一种灵界的洗濯,这,便是我此刻正享用的海的馈赠。
近海的礁石上,一位老人静静地赤脚肃立在那儿,苍茫四顾,海浪如鹰展翅掠来,崩散为雪。他仍执拗地顾自看着自己的海,像守望着庄稼的农人。似乎所有的同伴都发现了这静默的一幕,大家端起了照相机。我想起了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他是在回首一段不可追的往事,还是在珍惜眼前的一涨一落、一花一石、一朝一夕?波涛去了,化为栈桥下一声柳絮一般的轻吟。
青岛的美是怠慢不得的。单是一个五四广场,便足以窥其一斑。一枚巨大的火炬雕像,霍霍燃烧,红艳耀眼,仿佛正在诉说青岛的昨日风云。周边环拥的高楼如同艺人演奏的手风琴,张弛结合,疏密相间。音律自然是那磅礴的大海了。无数蓝色的音符,接连不断地掀起音乐会的高潮。眼看这洪钟一般的声音蔓延到了雕像的座基,忽然间,戛然而止,偃旗息鼓退兵,然而不待你迟疑,更壮烈的情景出现了,一阵虎啸山林的声音渐进,转瞬,化为万马奔腾的阵势。这青岛,分明成了“音乐之都”。
重新走进天后宫。院内正中,新耸立了一个巨鼎,据说倘若将工作人员发放的纸符贴在其四足部位,可以祈福、祈财、祈平安。这其实和渔民供祭妈祖(天后)的本意是一致的。鼎的前左方,葱郁的树荫下,陈列着木车等旧时器具。跨过高高的槛,两棵高龄银杏树依旧枝繁叶茂,挂满香客们虔诚披上的红飘带。“天后”端坐在殿内,眼里蓄满慈祥的神情。我蓦地想起神农氏,八年前,在炎帝陵,我不是看到了同样的目光吗?为民奔走,为民忧焦,为民撑起遮雨的伞,为民扬起平安的帆,他们,殊途同归。是巧合还是必然,不得而知。此刻,青岛的海湾,正是风景独好之时。
午后,我们起程前往威海。
2006年6月13日 星期二 阴转雨
两年前,我带着诸多的疑惑穿越眼前这片海域,在一个叫刘公岛的弹丸之隅徘徊良久。
两年后,一个海风劲吹的清晨,我在云雾苍茫之中重新踏上了这方神秘而美丽的土地。
仲夏的刘公岛,处处是鲜花、绿树,一派生机勃勃,丝毫看不出当年的血火沧桑。我沿着小径,从“海军公所”一路漫步。过了龙王庙,该到丁汝昌的寓所了。院落里静悄悄的,唯有将军的那尊雕像正痴情地凝望着黄海,似乎在倾听故乡小巷里的雨声,似乎在思念母亲的苍苍白发,似乎在幻想一个强国之梦。风雨过后,将军亲手植的那两株紫藤是否芬芳依然?
我们逶迤到了半山腰处的一组群雕前,只见几位激昂的水手簇拥在大炮前,将悲愤、仇恨与对家国的依恋一并塞入炮膛,向侵略者开火。昨日已化为空中的云朵,留下路边数不尽的桑葚,像岁月纵情盛开。我们可能淡忘了那些曾经何等伟岸的英雄,我们却独不能忘掉那些耻辱柱上的宵小,一道道永远难以愈合的创口,依然横贯在这座北方的小岛。
海水澹澹,环绕着刘公岛,发出阵阵轻吟。长风裹挟着海鸥的身影掠往更加苍茫的远方。威海如同飘浮的海市蜃楼,若明若暗,若即若离。怀着一时难以排遣的怅惘,我们继续沿海而行,前往人间仙境蓬莱。
与两年前满眼的惊喜相比,此行多了份闲适,毕竟是故地重游,何况同行的还是一群笔友。汽车在青山、绿树、红瓦、碧海交织的图画中畅游。从威海到烟台,到蓬莱,大海仿佛巨大的琴,波涛作弦,演奏着起伏跌宕的磅礴乐章。天、地、人、海,浑然一体,焕发着无与伦比的美感,构成一场华贵铺张的盛宴。难怪连神通广大的“八仙”也情有独钟,于这山海天地之间流连陶醉,乐不思蜀。
云雾缭绕在海面。蓬莱阁耸峙在丹崖山头,遥望长岛,拱卫水城,那份叠翠绝顶、长吻烟波的情致,令人生爱。海,匍匐在脚下,偶尔堆出一座座乡村柴垛一般的波峰,由远及近,低吼一声后,沿着沙滩甩出优美的水弧线,瞬即罢兵而归。我甚至想起女儿在这里用沙子垒起的“小人”。海市蜃楼于我们恐怕是难有缘分一饱眼福了,而能够暂时离了冗务,驻足在这里让海风梳理情绪,已是奢侈了。踯躅在八仙广场,我们聊起“戚家军”,聊起田横和他的五百壮士,当然,也聊隋朝时的“靠山王”杨林。历史烟云里,曾经流淌过蓬莱多少闪亮的水珠,遗留下多少传奇尘封在流年碎影中。日历又将飘落一页,我们,很快便会被海风吹向天涯的另一方。
沧海蒙眬间,浮起一片灰色的影子,也许,那是传说中的八仙正透过柳絮般的细雨,快意地读着这方熟悉而神秘的土地。
在夜色中,我们乘“海桥”号轮船由烟台前往大连。
2006年6月14日 星期三 雨
从昏睡中醒来,正是凌晨四点钟的光景,天已大亮。走出船舱,迎面却是苍茫一派。雨丝严密地笼罩着整个海域,平添了几分游子的乡愁。想必此刻该接近“浪漫之都”了。
屈指数来,这是第三回走进辽东半岛了,但在雨中读大连,则是头一遭。
一身素丽的单导游早已等候在码头。她看去清秀清爽,没有那种腻歪的感觉,与眼前的大连倒是十分相宜。几条铁路线朦朦胧胧地在窗外滑出优美的曲线,游向云雨深处。中巴车瞬间拐弯,驶入一个风景画廊,引领我们在一座北方的城市寻找美丽的身影。
大连的美是无处不在的,她如绵绵的雨丝,渗进每一个过客的心田。雨中的大连,其妩媚则是不可言传的。树的绿、楼的色、海的脉,无一不舒展着诗歌的语言,创造着一种空灵超脱的意境。中山路、海事大学、龙王塘村,仿佛琴弦上自由跳跃的音符,起伏在海涛涌落间。分不清哪儿是云,哪儿是海,哪儿是雨,车在永远没有终点的锦绣画廊里悠然行走。看白玉山,唯见很铺张的一笔水墨;看电岩炮台,只能在云罩雾绕中寻辨海的影子。山头飘着一朵朵五颜六色的伞花,像是仙人聚会,欢声笑语落满枝叶。漫步于旅顺港,平日蔚蓝色的海此际墨韵生动,如同一幅刚刚完成的写意国画。狼烟尽消,峥嵘不再,昨日须臾,血火渐远,一百年的记忆,被雨淋湿了诗笺,剩了无穷的惆怅和想象。
我说:导游,麻烦你在旅顺火车站停留一下。
雨中,旅顺火车站仿佛精致的盆景,沐浴在缠绵的雨中。我走进了这个百年的站场。一列绿皮车寂寞地蹲守在中间的股道,钢轨泛出一种亮光,充满金属的质地。我触摸到了多年前的一种东西,那是岁月的衣角,正在风雨里飘摆。一切,是如此的安详、平静,如同幽居山间,看惯了白云系在腰上,听惯了鸟的声音从肩头滑落。也许,这都是雨的魔幻。
印象中,星海广场曾经在半年前赐给了我何等的震撼和愉悦。这种刻骨铭心的感觉,奠定了我对大连的不可或移的情感。这颗“北方明珠”的一丝一毫,令我难以忘怀。雨后的星海广场,如出浴的贵妃,尤其雍容华贵。那本临海翻开的巨大“天书”,依然吸引着游客羡慕的目光;那充满欧式风情的布局,依然是令人叹为观止;那海天一色、人景相融的和谐场面,依然是让人流连忘返。我欣赏着那一双双雕刻在海滨的“脚印”,大的,小的,老的,少的,社会名流的,市井百姓的,七百双脚印,记载着百年大连的风云血雨、沧桑巨变,记载着大连的昨天、今天和明天。我是沿着岁月的甬道走进大连,我是透过大连的身影走进真正的大海。海,在敲击着乐律。乐器,竟然是这星海广场,竟然是这璀璨的辽东明珠。
行到老虎滩边,冷雨忽然重新斜飞横飘。鸟语林掩藏在烟岚中,云卷雨舒,气象万千。“老虎”群雕依然是雄风豪迈,霸气四射,但我离了队伍,独自默默徘徊在海边。那儿该是“棒槌岛”,那儿该是“将军石”,那儿该是“美人礁”,我努力在风雨中辨认着。海平面不断被波澜推助着,犹如一匹撕裂的锦帛,更显现出一种壮阔的气概。海堤下传来噌吰不绝的潮声,作黄钟大吕之音,使得远山、墨岛只残留几笔八大山人式的随意勾描,与淡然点染的楼阁、沙滩构成和谐的海滨写意画卷。鸥的阵阵长鸣,划破了大海的宁静,恍惚间,化为薄薄的雨纱蒙上了我的脸颊。天地间是那般的空寂辽远。偷得几分浮闲,守着几分海景,掬着几朵浪花,可以想,更可以不想,听任银丝敷在海那巨大的身躯上,便窃喜以为自己已是大连人了。
夜宿解放路的一家宾馆。绵绵的雨声,夹杂着海的涛声,使得整个晚上充满春一般的气息,我想,在故园里听取母亲的教诲,也该是这样的一种情境。
2006年6月15日 星期四 晴
四点多钟醒来,窗外竟是白昼。从所住的祥云宾馆五楼远眺,几座山峰青黛逼人地卧于白净的晴空下。楼房错落有致地在山麓摆开阵列。汽车喇叭声不息地挤进房来,时而有晨练的人们负剑走在街头。昨日还是冷雨纷飞,今朝却是艳阳高照,的确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忽然间,多日的羁旅劳顿烟消云散。
海恢复了那种王者的气质。一种暖暖的蓝色恬淡地从海面染晕到天空,浪花不时飞扬出串串晶莹的音符。岛屿、礁石、别墅、渔船,历历在目。阳光明媚地抛洒下来。沙滩上,不少人在忙着捡拾海带、贝类,更多的人静静凝视着大海,享受片刻的闲暇和愉悦。生活在海滨是一种令人嫉妒的幸福,在这里,可以体验到什么是宽阔的胸怀,可以领悟到生命曲线是如何构成一幅图画,可以领略到自由驰骋、行者无疆的风采。
大连天生的就是这种海的气质。人民广场、中山广场、滨海路、风情街,一路行来,处处是大手笔,充满一种与生俱来的雍容华贵,像一位风姿万千的大家闺秀。广场多、绿地多、欧式建筑多,交通警察少、自行车和摩托车少、垃圾少,这大连特有的“三多三少”,折射出一座城市的风貌和魅力。大连以其无法遮掩的美,傲立于国际舞台之上。
最耐人寻味的是日式风情街和俄式风情街。与其说这里聚集着日、俄两国的建筑,不如说它们浓缩了一部海水一样的历史。殖民主义的旗帜虽然腐烂成泥,但是,大连昨天的屈辱,分明是那高空中的警钟。樱花、巧克力,这些甜美的记忆,在大连的一个和煦上午陪伴着我,我的视线长长地投在教堂的尖顶,仿佛看见星海广场上那些飞翔的鸽子,那些和平的使者。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我与两位文友登上了开往北京的特快列车。旖旎的灯火里,我的耳边响起了海的歌吟。它弹着我的心弦,向远方花一般妖娆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