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豪不去参加批判教育黑线大会，而到运河塘上抗旱去了，这让学校造反派头儿勃然大怒：一个小小的代课教师竟然不听话，而且他去做的那些事让造反派头儿的脸上很不光彩，因为不少教师与农民群众认为童豪这样做是对的，是真正的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这些话语让造反派头儿觉得内心很不是滋味，反过来的意思是：我这样“闹革命”是让贫下中农讨厌的。再加上听说童豪去运河塘上抗旱是“走资派”——县委书记诸开军点的兵，这不但说明“走资派还在走”，更可见他有号召力，造反派头儿们的心情更加不爽了。因此，造反派头儿们就作出了一个决定：先把童豪从孟殿庙小学解聘了，也就是不让他再代课了，从这个暑假开始童豪的工作就丢了；再罗列罪状，作为批判“走资派”的一发炮弹，狠批诸开军以生产抵制革命的罪行。而这一切童豪直到立秋那场暴雨后才知晓。
抗旱抗到了立秋那天，中午开始就见乌云从西北角上压了过来，正午12时刚过，天空就墨墨黑了，漫天乌云压在头顶上，仿佛天要塌下来了。不一会儿，轰雷变成了霹雳，豆大的冰雹噼里啪啦地打在瓦片上，仿佛扫机枪似的，瓦面上乒乒乓乓地响个不停；冰雹下的时间不长，但筷子般粗的雨线却哗啦哗啦地在久旱的大地上倾泻着。老天爷真是疯了：他仿佛要把前几个月没下的“雨债”今儿个一下子还清。如注的暴雨让屋顶上的瓦沟都来不及冲淌，雨水竟从四面八方泻漏到屋中来了。童豪正在一户农民家中躲雨，眼见得把所有的容器都拿出来了，也来不及接下四面渗透的屋漏，满屋子都湿透了。暴雨整整下了一个半小时，刚插了秧的晚稻田变成了一片汪洋，眼见着旱情被这场暴雨完全解除了。
连通大运河的太湖涨秋水了，大运河仿佛是个中转站，义不容辞地把盈盈的秋水倒灌进那些大大小小的支流中。童豪刚回到孟殿庙小学，走近校门就见到了贴在校门上的一张通知，说是为了提高办学质量，决定撤销复式班教学模式，新学年开始孟殿庙小学就停办了，并说代课教师童豪也不再任教了。
晚上，童豪把宋丽菊接了过来。这突如其来的工作变故把小情侣见面的热情冲淡了。宋丽菊依偎在童豪那被烈日晒成酱紫色的胸膛里，泪眼汪汪地望着他：“学校停办了，你到哪儿去呀？我到哪儿去找你呀？听大队部里的造反派头儿说，你不关心政治，只知道‘促生产’，忘了‘抓革命’，中心学校把你解聘了！”
“怕什么！我还对那种一天到晚读读《语录》的教学模式极为反感哩，我与这些造反派头儿没有共同语言。书不教就不教了，我有的是力气，大不了回家种庄稼，干农活！”童豪温柔地擦去宋丽菊的泪水，轻轻地在她脸上吻了一下：“你也不用担心找不到我，我想好了，到了国庆节，咱俩把婚事办了。明天，我回一趟家，去找阿兴叔，向你的两边父母提亲去！”
“真的？那你还叫什么‘阿兴叔’，应该叫爸了！”宋丽菊破涕为笑，又恢复了她那俏皮的娇容。
“叫爸，叫妈？这个改口倒有点儿难了！”童豪故意皱起了眉头。丽菊不再说话，把脑袋一个劲地往童豪怀里钻，嘴里“咯咯咯”地笑着。
“吧嗒！”电灯拉灭了，毕竟是小别胜“新婚”呀，凉爽的秋夜让两个年轻人搂得更紧了。
第二天，童豪起了个大早，疾步回了家，把宝洪嫂喜得手忙脚乱，赶快升火给儿子煮了两个鸡蛋。配给的糖票一季度两人才半斤，宝洪嫂平时连糖渣也舍不得舔一舔，儿子来了，舀上了满满一匙瓢，让童豪喜悠悠地连汤带蛋吃了个精光，再用开水冲洗了碗底的糖粒，还有甜味哩！童豪从随身挂包中摸出了两只干瘪得像乌龟又像癞蛤蟆的东西，说：“爸、妈，这次在运河塘上抗旱二十多天，发了点补贴。我跑了好几家中药铺，才买到了这一对蛤蚧。我听一位老中医介绍，蛤蚧出在四川峨眉山，山前为雄叫声为‘蛤’，山后为雌叫声为‘蚧’，一年中只有在四月阳春时，蛤与蚧才会爬在一起交尾。这时候抓到的成双成对的蛤蚧才有药用，煎了汤，治气喘最灵。可惜我钱不够，如果能配上一支人参，熬成‘人参蛤蚧汤’，那才叫大补哩！爸爸服用了蛤蚧汤，今年冬天的肺气肿会减轻许多的。”
童宝洪听了直点头：“难得你老记着我的病，这个夏天天热，我倒过得还好，入秋了就要过难关了，如今有你买来的珍稀中药蛤蚧，肯定有作用的。”
宝洪嫂更是喜得合不拢嘴：“瞧我家豪豪，说出话来都是知识，老妈只听懂了一半。唉，我家成分不好，没有姑娘肯上门来，那梧凤变成了王子全家的人了，听说她怀孕了，老是吐。我要有个媳妇进门，那更兴发了！”
童豪见母亲提起“讨媳妇”一事，便趁势说：“妈，我给你领个媳妇进来，好不好？”
“真的？”宝洪嫂睁大了眼睛，怀疑似的打量着儿子。
“真的，是小队长阿兴叔当年送掉的女孩，叫宋丽菊。我教她读书识字，她喜欢文化人，看上我了！我现在就去进一趟城，买点礼物，你与婶妈帮我去上门提提亲。”童豪搂着母亲说。
“宋丽菊这个姑娘呀，我见过，不胖也不瘦，健健康康，干庄稼活肯定是个好把式。只是你买礼物可要买双份的，还有丽菊她养父母家，也要上门去提亲。”童宝洪听说儿子有对象了，也好像浑身来劲，从竹榻上起了身，给儿子做起“参谋”来了。
“养父母家没问题，原来的那个男孩还小，丽菊把他当弟弟看待，养父母懦弱，家中都听丽菊的。”童豪见父亲支持他的婚事，就再透露一些“秘密”。
“那更好了，但是礼节是不可少的！”宝洪一边说，一边从衣兜里掏出两张10元钞票，不管儿子如何推脱，硬是塞到了儿子的手中。
怀揣着一份难得的好心情，童豪喜悠悠地迈开大步，哼着小曲儿，不一会儿就进了县城。一看，这还是县城吗？大街从北至南，搭起了一长列芦苇棚，贴满了大大小小的标语、大字报，还有一些挥舞着拳头、摇旗呐喊的宣传画，其中相当大一部分是对着县委书记诸开军的。
有一张署名“反到底兵团”的大字报吸引了童豪的目光，大字报的标题是“他为什么反对锯银杏”，点名批判诸开军书记不但阻碍了地方工业的发展，更是留恋孔孟之道，让银杏矗立在孟殿庙之前为孔孟之道招魂；还说他对贫下中农子女冷漠无情，对四类分子子女满腔热忱，重用他，让他做会议记录，让他为封资修摇旗呐喊……童豪一看就知道是王振波写的，这个阴险毒辣的家伙，不但给县委诸书记造谣抹黑、乱扣帽子，而且把自己也扯进去了。童豪怒不可遏，不顾旁人异样的目光，猛挥一拳，把大字报连同后面的芦苇一起砸了个大窟窿，他想，如果此时王振波站在他的面前，自己一定会扑上去和他打上一架的。
童豪走着看着，觉得一派乱糟糟的。闹市区十字路口的一只高凳上站着一个被反绑了双手的人，胸口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偷鸡贼”，脖子上还吊了一只大公鸡，大公鸡被倒挂着，十分难受，一边挣扎一边乱叫，拉出来的鸡粪搞得那个人衣服上、脖子上东一块、西一块，十分狼狈。而被绑着的人在流着泪喊：“冤枉！这鸡是我家的，被小偷偷了在市场上卖，被我认出来了。小偷有两个人，他们贼喊捉贼，倒打一耙……”
又有一支游街的队伍过来了，几个拿着棍子的造反派押着一行人，他们穿着旧社会时的长衫马褂，头上戴了个高帽子，写着“反动学术权威”。童豪一看大吃一惊：这不是教他历史的项老师和文化馆的周馆长等几个原来在全县很有名气的文人吗？再看另一队被游街的人穿着古装戏袍，引得小孩子们围着起哄。旁边的群众在议论：他们都是越剧团的台柱子演员，有的是当家花旦，有的是当家小生……其中有一个漂亮一点的演员，脖子上还被挂上了一只破鞋子……他们一边游街，一边胡乱不清地喊着：“批判女子越剧！打倒封资修！”
童豪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一抬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走到母校附近来了。眼前的学校大门上已不见了昔日的梧桐树荫，簇拥着校门、校墙的美丽景色，代之的是凌空挂着的一条白布黑字的大幅标语，歪歪斜斜地写着打倒阮书记的口号；校门两侧画了教师“群丑图”：其中的团委小林书记被画成了一条人头犬身的哈巴狗；教历史的项老师被画成一只倒退走路的老乌龟……每个老师的姓名上都被打上了大红叉。校园里断腿少面板的课桌凳到处都是，有几个初中段的学生臂上戴了“红卫兵”袖章，竟架起了课桌凳烧着玩，校园中一片乌烟瘴气。
有这样闹革命的吗？童豪越看越看不下去了，他赶紧挑了两包酥糖，又扯了两段花布，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县城。
他眉头紧皱，担心诸书记这样好的“为民干部”也会被打倒，被游街，备受苦难；他更担心郑梧凤嫁给像王振波那样阴险毒辣的人会有什么幸福可言。他对着胸口挂着的一枚像章，默默地喊：“老人家啊，你干吗要发动这样的‘大革命’啊？我们的国家、老百姓、整个社会都乱了套啊，往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啊？！”
在童家浜，阿兴夫妻俩一听自小送出去的女儿丽菊看中的是童豪，他们很是兴奋：“这小伙子人品好、聪明、有文化、吃得起苦，学一样，像一样，况且如今兴自由恋爱，只要女儿愿意就好。前些日子王子全还嚼舌根说童豪与郑梧凤长长短短，放你娘的狗屁，原来是他那造反派儿子看中了梧凤，故意放出烟幕弹来。如今丽菊配童豪，一个勤奋，一个聪明，这户人家会兴发的。”而在孟殿庙村，宋丽菊的养父母早已知道两个年轻人偷偷地睡在一起，生米煮成熟饭了，况且自己的儿子年纪还小，按《婚姻法》规定的年龄还差好几岁哩，于是索性大度地表了态：“童老师在我们这儿教了四年多书，大家都赞扬他，我们更相中了，只要丽菊常常来看看我们，就当我们嫁姑娘了。如今世道虽然是破旧立新，嫁妆也总归要备上几件的。”
于是双方讲定，农历十二月十二，叫作“蚕桑十二”，这一天办喜事，看蚕会有好蚕汛的。童豪与宋丽菊的喜酒就定在这一天。
“蚕桑十二”还没到，形势却越来越吃紧了。王振波以省造反派指挥部联络员的名义到运河大队来煽风点火，大队里几个过去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的人和几个能说会道的人串在一起，成立了“原子弹兵团”，宣布大队党支部靠边站，贴出了“打倒黑书记徐奎元”的标语。造反派押着徐奎元，脖子上挂了一块牌，把徐奎元的名字打上了一个大红叉，一个小队一个小队地巡回批斗。说徐奎元忠实执行资本主义复辟路线，大搞“三自一包”、“生产第一”。到了童家浜村，老书记被斗得又累又饿，一个踉跄，从站着的长凳上摔了下来，晕了过去。造反派说他装死，还要揪起来再斗。一旁的几个贫下中农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们冲了上去，与造反派扭打起来。造反派人少力薄，哪是农民群众的对手，他们只好一边喊着口号“火烧保皇派，踢开保守派”，一边一溜烟地跑到大队部去搬救兵了。这儿阿兴他们看见老书记摔倒在地伤得不轻，连忙叫上几个男孩子，撒了一大碗尿让徐奎元喝，说这是民间小单方，可以治伤。徐奎元也顾不得什么科学和卫生了，仰起脖子把一大碗“童子尿”喝了个精光。
更有惊人的消息传到了童豪的耳朵里，有造反派匿名贴出大字报，说郑梧凤是徐奎元的情人，所以徐奎元一心培养她入党、提干，还让她当上了大队副书记。还有人告诉童豪，王振波当着“原子弹兵团”头头的面说要与郑梧凤划清界限，不再与这样的黑苗子来往。气得郑五毛找到了王子全家中，把他家中的灶头扒了，镬子与八仙桌都被怒气冲天的郑五毛用铁耙敲了个稀巴烂。傍晚，来了一队“文攻武卫”人员把郑五毛抓到县城里关了一天一夜。
童豪上门去邀请几个初中时要好的同学，在“蚕桑十二”那天来喝他与宋丽菊的喜酒。在胡庆隆家中，胡庆隆告诉他，王振波与他单位里的一个女造反派好上了，女方的父亲是县联总的常委，很有身份，与省联总头头来往十分密切，王振波巴结她家，一心想上调到省丝绸公司去。童豪听了老同学的话，一拳头砸在桌子上，愤愤地说：“大队里那些针对郑梧凤的大字报都是王振波策划的，他想甩掉她，就指使他的爪牙编造出许多脏水污辱郑梧凤！”胡庆隆幽幽地说：“这个郑梧凤如今是懊悔也来不及了，原本你们俩是蛮好的一对……”
童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离开胡庆隆家的，脑子里一会儿是郑梧凤，一会儿是宋丽菊。他突然想起了李白的诗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他一边行路，一边低声地吟诵着。
“蚕桑十二”那一天到了，童宝洪早已接到“原子弹兵团”的通知要破旧立新，四类分子家办酒席不得超过三桌，而革命群众家也只可以办五桌，如有违反，酒席没收，还要批斗。
尽管这规定那处罚令宝洪夫妻提心吊胆，但儿子娶媳妇，毕竟是终身大事。宝洪还是提早一天把那口养了近一年的大肥猪杀了，有了肉和猪内脏，再拼凑几样萝卜、青菜和瓜果，这年头，宴桌上已经蛮好看了。酒是自家酿的，童宝洪酿酒有点儿小名气，浓浓醇香的米酒略带甜味，一点儿也不酸。
天还没亮，月亮下去了，四周黑漆漆、静悄悄的，宝洪嫂赶忙点了两支红蜡烛，办了几个菜，筛了两遍酒，并拉起了还想睡一会儿的儿子，磕上几个头。尽管有不准搞迷信祭祀的禁令，但上祖留下的规矩，他们不敢违背。
近中午时分，一只挂桨船把新娘子和她的弟弟以及几个要好的小姐妹接到了新郎家，放了六个炮仗，点了一挂百响。
按老规矩，新娘子从船上到婆家，得由娘舅或干爹抱下来送入婆家。可宋丽菊坚持不要别人抱，她大大方方地跨下船，牵着前来迎接她的新郎的手从河埠直接走到了童豪家。
今天宋丽菊特别漂亮，穿了一身红袄、红裤，两条粗大的辫子上扎了一朵红花。她低着头，眼睛不敢看前方，脸粉扑扑的，手热乎乎的，任由童豪牵着走，只是抿着的嘴角不住地微微翘起，露着心满意足的笑容。而童豪也一身新涤卡中山装，把西装头理了个三七开，显得分外英俊潇洒，脚上一双皮鞋锃亮，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穿皮鞋，不过是向胡庆隆借的。
小两口进了草屋大门，向朝南坐着的父母行了鞠躬礼，相互又点头致意，然后向围在门前看热闹的乡亲们分发喜礼：男人们每人分到了两支烟，因为香烟是凭票供应的；女人与孩子们则有糖无烟，这糖也是胡庆隆托上海的亲戚带来的，特别好吃，可惜不多，每人只能分两颗，但足以让孩子们欢天喜地了。
喜宴开始了，三张八仙桌坐得满满的。有的条凳上坐了三个人，带的小孩只能坐在大人的大腿上吃饭，一不小心，打碎了好几个酒杯。童豪和丽菊小两口和送亲来的坐了一桌，老同学与童豪教书时认下的好友坐了一桌，童豪家的老亲也坐了一桌，大家向一对新人祝福，喝着酒，吃着肉和菜，倒也其乐融融。
菜肴是自己族里的几位大嫂来帮忙烧的，咸淡正好很入味，特别是那块东坡肉，用桑柴隔夜烧得很酥，红红的、香香的，略带些甜味，不一会儿连汤汁都被喝光了。宝洪嫂见小菜不够，连忙用大碗把准备好的元宝猪头肉烧萝卜盛得满满的端了上来，不过是萝卜多、肉少，宝洪嫂只好尴尬地赔着笑脸。
酒足饭饱了，于是大家开始聊天，谈论着年成与见闻。突然，童豪听到有两个本村的长辈正在说着郑梧凤的事，他立即竖起了耳朵。
原来昨天是“原子弹兵团”又一次召开批斗老支书大会，还不顾郑梧凤有孕在身，拉她来陪斗，造反派用一块黑板做了个批斗牌，上面挂了根细铁丝，郑梧凤一看就怒斥他们：“老书记六十多岁了，你们在他的脖子上吊这么重的木板，不是要害死他吗？”造反派恼羞成怒，又诬她是徐奎元的小情人，还把一碗柏油倒在郑梧凤的头上。郑梧凤受尽污辱，后来一气之下跳入河中寻死，幸亏被群众发现了，把她救上岸来，但是怀着的孩子流产了。
童豪脸色大变，连宋丽菊叫他起来向父母敬酒都没听见，连喊他三声，他竟呆呆的没有动静。突然他“砰”地拍了一记桌子，大喊一声：“王振波呢？这个畜生到哪儿去了？”亲戚朋友一看不对，怎么喜酒吃出火药味来了，有的连忙告辞，有的便劝说童豪：“这事与你无关，梧凤不长眼睛，自讨苦吃。”
客人们都散光了，宝洪夫妻俩以为这一下可糟了，新过门的媳妇一定要吵架了。不料，在掌灯时分，宋丽菊竟说了一句：“童豪，我陪你走走！”
“这么晚了，上哪儿？”宝洪夫妻俩与童豪异口同声地发问。
“爸，妈，你们别声张，我与童豪去看看郑梧凤！家中还有肉与蛋吗？给她送一点去，不补补身子，梧凤这辈子可完了！”宋丽菊一字一句地说着。
宝洪嫂一边听着，一边点着头，连忙用一个篮子装上了丽菊点明要送去的东西。
童豪惊讶得张大了嘴，好半天才说了一句：“好丽菊，真是一个好丽菊！”
借着月光，小两口悄悄地来到了郑梧凤家，敲了门，闪了进去。
郑五毛夫妻俩一看是被自己骂过的童豪与新娘子上门来看女儿，而且还带来了肉和蛋。这年头，这些东西光靠钱是买不到的，得花肉票和蛋票，因此，郑五毛格外惊奇，不知童豪上门来做什么。
躺在床上的郑梧凤已知道了童豪的婚事，她的头发被浇了柏油，根本洗不掉，母亲只好用剪刀把沾满柏油的头发剪去，套上了一顶风雪帽。郑梧凤流了产，出了许多血，元气大伤，脸色惨白，毫无精神，只是支起了身子向童豪夫妇点了点头，并轻轻地说了一句：“祝福你们！”
宋丽菊先主动走上前去，拉住了郑梧凤的手，叫了声“姐”。
童豪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从嘴缝里蹦出了一句：“真是一群法西斯！”
梧凤母亲哭出了声来：“王振波不是个东西，他连看也不来看咱梧凤一次。造反派还说什么‘要痛打落水狗’，要梧凤继续去接受批判，这不是要整死我女儿吗？”
一听母亲说起王振波，梧凤做了一个手势阻止母亲再说下去。
而宋丽菊却说了句让童豪都吃惊的话：“梧凤姐，我们可不能让他们整死，你出去躲一躲吧，好人总有一天会出头的！”
“对，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郑梧凤，你身子这样弱，这儿不能待了，先找个地方躲一下！”童豪接过了话头，但“躲”到哪里去，他心中还没有想好。
“走，今晚就走，躲到我养娘家去，那儿是深乡角落，没人知晓的，我会让我养父母照顾好梧凤姐的。我养娘嫁过来有一只划子船，停在我家河埠上，趁着夜深人静，赶紧走，我会划船，二九水路，半夜光景会划到的。”宋丽菊急促地说。
“太好了，丽菊这个点子太好了！”童豪不由得赞赏地拍拍丽菊的后背。
“我知道梧凤姐是童豪的老同学，如果姐出了事，童豪会一辈子不安，那我也会不安，让我们共同帮你渡过这个难关吧！”
郑梧凤两行热泪潸然而下，紧紧地搂住宋丽菊：“好妹妹，谢谢你！”
就这样，众人架着郑梧凤在划子船中躺着，宋丽菊一桨又一桨用力地划着，半夜时分划子船已到了孟殿庙。等到把郑梧凤在孟殿庙丽菊家中安顿好，一一关照好，童豪还悄悄地往丽菊养父手中塞了一笔钱。此时已是后半夜1时了，为了不暴露这次秘密行动，童豪决定连夜回家。他知道妻子累了，于是让她躺在船舱中，过去他看过丽菊划船，自己也摸过几次桨，这一次，他决心自己划船回家，就依着丽菊的样子，左一桨右一桨地划动。起初，船儿有些晃动，船头也东摇西摆，速度很慢，于是丽菊坐在舱内指点他。渐渐地，童豪划桨越划越熟，划子船划破平静的水面，船头冲出浪花哗哗地前进。月亮将要西沉，给四周洒下一片片银色的月光。童豪体格好，一直在锻炼，胳膊上的肌肉鼓鼓的，他划得比丽菊还要快，划了一阵，热起来，干脆脱了棉袄，把棉袄盖在丽菊身上，自己只穿了一件红色的绒线衣。丽菊借着月光呆呆地注视着他，由衷地赞叹着新婚丈夫：“你啊，做一样，像一样！”童豪回了一句：“丽菊，今天我算真正服了你，你真是一朵美丽的菊花，不，简直像个侠女！”小两口你夸我，我赞你，说着一句句甜蜜的话。
“喔——”一声头鸡啼，天快亮了，童豪到家了。处在不安等待中的童宝洪老两口见到小两口相互搀搂着，钻进了新房中。宝洪夫妻一见这情景便知道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也放心地睡去。
小两口在温暖的被窝中心情愉悦地度过了这一个终生难忘的“蚕桑十二”的夜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