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童豪手中拿着王振波塞给他的一条女人的裤带时,他内心产生了疑惑:会不会是王振波这个臭小子又下了一条什么阴招?恰巧这时候郑梧凤来信了:
亲爱的童豪:
原谅我以后不再给你来信了,因为我已是王振波的人了。王振波有很多缺点,我也常常与他吵嘴,我发觉许多事情都很难与他沟通。但他出身好,又是国家干部……你的家庭成分一直压在我的心头,更加让我的父母亲友坚决反对我们来往。我不得不现实一些……
对你深感愧疚的凤
1967年5月5日
童豪的脑海中乱象纷纷:一起上学,一起抗洪,一起拣豆,一起开河……“现实一点,不去想她了……”“一起……一起……无数个‘一起’,啊,痛苦!我为什么生活在这个家庭中?!我为什么生活在这个时代里?!”整整一夜,他辗转反侧,头痛欲裂。第二天早晨,他觉得鼻子底下火辣辣的,摸摸嘴唇,满口燎泡,他只打开了一下教室的门,就伏在课桌上,对第一个到校的钱坤虎说:“老师病了,今天不能上课了,你守在校门口通知一下……”
“老师病了——”经惊慌失措的学生们互相转告,整个小村庄都知道了。
“你不要紧吧?”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贴在他的耳边问道,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宋丽菊。童豪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无力地点点头,不知为什么,从来不知道哭泣的他,眼眶中竟淌出了两行眼泪。
“怎么啦,有这样严重?”宋丽菊惊呆了,摸了一下童豪的额头,“唷,好烫!”她看见童豪的脚边掉着一封信,信纸露在外口,她不由自主地扯出来看了一下。已经识了一千多字的宋丽菊,读懂了郑梧凤的来信,这回全明白了:“她走了,有我哩!”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宋丽菊竟在他的耳边大声地说,一边说一边架起童豪:“走,坐我家的划子船,去公社医院看一下,你这个样子不挂盐水肯定不行!”
童豪浑身乏力,身不由己地被宋丽菊架着,昏昏沉沉地上了宋丽菊的划子船。他躺在舱中一动也不动,只听见她手划船桨“哗哗”的水声和脚撑长桨“吱吱”的摩擦声。划子船好比城里的自行车,小巧玲珑速度快,加上宋丽菊使出全身力气划,不到一个小时,就停在公社医院后门口的河埠上了。
挂号、诊治、付款、领药,不一会儿工夫,一瓶盐水就挂在童豪的头顶上了。童豪的胳膊肌肉鼓鼓,粗长的静脉清晰地分布在皮肤下面。盐水滴得很快,和急促的脉搏互动着。
宋丽菊顾不得旁人投过来的目光,轻轻地抚摸着童豪的手臂,不时地问着:“疼吗?好些了吗?”
大半瓶盐水下去,童豪感觉好多了。宋丽菊又好像变魔术似的,从衣兜中掏出了一个芝麻饼,塞到了童豪的嘴边。童豪嚼着又甜又香的饼儿,觉得精神又好了一些。忽然,他的脑海中闪过了一道光:“丽菊,我不适合你,我家成分不好!”他一边说,一边停止了口中的咀嚼。
“不!成分是上祖的事,你的成分是文化人,是‘好人’,老天爷把你从郑梧凤手中转交给了我,这是天缘……”宋丽菊斩钉截铁地说着。突然,她伏在童豪的耳边轻轻地,但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嫁给你!”
童豪的热泪又一次涌了出来,他不再说话,而是用他的五个手指摸到宋丽菊的五个手指,紧紧地相扣起来。
这老天爷不知在玩什么把戏,所有的老皇历不中用了。1967年的整个黄梅天没有下几滴雨,天气却很快变得又晴又热,农谚说:“小暑一声雷,倒转做黄梅。”小暑那天,雷是响了好几次,但毫无雨点下来。一到晚上,南边的天空一闪又一闪,却丝毫也不见得凉快一些。老人们说“南闪火门开,北闪大雨来”。河港里的水很快地浅了下去。田野里,单季稻分蘖成长,双季早稻颗粒成谷和晚稻秧苗生长都需要水。几台农用抽水机“嘭嘭嘭”地从早吼到晚,从晚响到早,抽上来的都是浑浊的河底水了;流动机器船在寻找着有水的漾潭,长长的铁管子把漾潭中的河水往河岸上的稻田中送;庄稼还是在喊渴,多年不用的水车也扛了出来,在荡田中的池塘边上竖起两根柱子,所有劳动力都得去踏车车水,一百转一班,歇人不歇车。池塘水在“吱呀吱呀”声中被抽了上来,但也很快由清水变成了塘底的浑水。几个农家男孩早就伸长了脖子每天在塘边等候池塘中的浅水变成泥浆了,他们就迫不及待地跳入池塘的底部,虽然一个个滚得像泥娃娃,但塘底的鱼儿再也无路可逃,一条条成了孩子们手中的战利品;黑鱼最狡猾,它们会躲在泥浆中潜伏着,一动也不动,但这几招如今毫无用处了,因为没有雨水补充,塘底见天了,一条条黑鱼被孩子们从泥浆中摸到了,很快地就变成了饭桌上的佳肴。
天空每天依然是湛蓝湛蓝的,很少见到云。一大早是一阵阵西风,不一会儿便迎来了火辣辣的太阳;到了傍晚,变成了东南风,微微地为在晒场上纳凉的人群送上丝丝凉意。老人们又开骂了:“早西夜东风,日日好天公。老天爷呀,该送点乌云来了,哪怕打一个阵头雨也好的!”
几个好事的婆婆竟然来到孟殿庙小学,围着学校插上了许多香烛,她们口中念念有词:“观音娘娘,龙王菩萨,好久没给你们烧香了,亏待你们了。银杏树砍了,是老天爷惩罚我们呀!千万不要让我们遭受民国廿三年那场大旱的苦难啊!”
烧香归烧香,叩头叩肿了额角也没用,老天依然天天送上灼热的阳光和干燥的西南风。很快,一条条小河河底向天了,从这岸迈向对岸,桥已没有作用了,人们只要穿过河底,就可以走向彼岸。
这段时间,童豪一直住在学校中,已掌了权的文教造反派司令部下达了通知,学校一律停课闹革命。但童豪既对那种开开批斗会、贴贴大字报式的革命运动不感兴趣,又觉得由于成分不好,好几个战斗队、造反队都对自己冷淡,拒绝他参加造反组织,反而使自己清闲了不少。倒是宋丽菊一有空就朝他的学校里钻,今天炒个青南瓜丝,明天切个凉拌黄瓜,有时候还会拉着童豪一起下河去抓鱼、摸螺蛳。她使出浑身解数,做出童豪喜欢吃的小菜来,两人天天在学校里像小孩子一样“过家家”,童豪觉得这种生活真有点甜蜜,慢慢地冲淡了梧凤与他分手的那份割肉刮骨似的痛苦。
那天晚饭后,忽然间夕阳映照下的晚霞没有了,原来是一大片乌云堆了上来,不一会儿,“龙王爷”果真被老婆婆们请到了。几声响雷,铜钱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盖下来了,干旱久了的土地上霎时弹起了一片白蒙蒙的灰尘。可惜雨下了不到十分钟,地上只不过少了一些干尘土,但空气变得凉丝丝的,令人感到惬意又舒适。宋丽菊洗好了锅碗,望了望天空,怔怔地望着童豪:“你看,这天空怎么会下这点雨呢?我真希望那个天盆倒它一倒!”
童豪俏皮地说:“大雨倾盆了,你就回不了家了!我也希望下雨,天留客呀!”说罢,童豪犹豫了一会儿,牙齿一咬,从抽屉里掏出了一个橡胶套套。宋丽菊一看,是和上回两位大学生兽医扔下的一样的东西,她已经知道这个东西叫“避孕套”。
宋丽菊扬起红扑扑的脸,长睫毛扑闪扑闪的,她用手指在童豪的额上轻轻地一点:“你……不怀好意!”
童豪一把拉过了她的手,丽菊顺势倒进了童豪的怀中,他把她的手放在他的左胸口,让她感受到胸膛中那颗激烈蹦跳的心脏,而宋丽菊紧紧地搂住童豪的脖子,热烈地回吻他火烫的脸颊……难得的凉风为两个年轻人送上大自然的美意,在空中刚刚露脸的圆月也害羞了,轻轻地躲进了飘拂过来的薄云层中……那夜,宋丽菊没有回家。
天明了,宋丽菊迈着轻快的步子,哼着越剧《十八相送》的唱段,推开了自家的大门,那个比她小五岁的小男人还在睡懒觉。而养父母早已在安排烧早饭了。她发现养父母一齐投过来探询的目光,她一边麻利地帮着做早晨的家务,一边直盯着养父母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别问了,我以后会很少在家中睡的,迟早有一天我要嫁出去的。我会把你们的儿子当兄弟看待,也会经常来看你们的。”
养父母都知道她烈烈的脾性,也知道她心中有人了,什么话也没说,大家各自干着家务活。
虽然前天下了一阵小雷雨,但是今天一点儿也不见凉快,炽热的阳光早已把之前洒的雨点烤干了,人走在土路上,一步一个尘土脚印。童豪准备回趟家,既然已发生了昨晚那甜蜜的“第一次”,他准备向父母挑明,在今年秋后与丽菊把婚事办了。但还没出门,大门中却涌进几个人来,一看是县委诸书记、公社谢社长带着附近几个农业书记进来了。
孟书记先打招呼:“老师,借你这个地方开个碰头会,你也参加,帮助做一下记录。”童豪很少参加这种“高级别”的会议,于是他很兴奋地找来了纸笔,在一旁坐下了。
“同志们,天旱成这样,据气象台范台长说,旱情超过民国廿三年,我们商量一下协作抗旱的事。”谢社长首先发话。
“必须抓紧,每个生产大队抽出一台最大马力的抽水机,限时在今天下午1时前到达运河塘口。目前只有大运河还有水通航,把运河水翻进来,否则晚稻秧插不下去,下半年只好喝西北风了。下午3时,必须让每台抽水机出水,我在塘口等你们,有谁迟到,我马上撤他的职!”诸书记斩钉截铁地说。
孟双喜与诸书记混熟了,他嬉皮笑脸地接过话头:“诸书记,你好大胆呀,造反派说你靠边站了,被夺权了!怎么来撤我们的职呀?”
“砰!”的一记拍桌子声,诸书记怒目圆睁:“好个孟双喜,你是造反派还是共产党员,我有一肚皮火气没处出,你不要来挑逗我!”
孟双喜很少见诸书记发这样大的火,他赶紧分了几支烟,躲在一边不敢吱声了。
“什么时候了,老孟,还要开玩笑?毛主席说的,抓革命,也要促生产哩,旱情十万火急。诸书记,我们听你的,下午3时准时出水!”另外几个邻近大队的书记和大队长七嘴八舌地打了圆场。
童豪没有见过这种架势,吓得低下头只管做记录。
诸书记抬头看了一下童豪,说:“小老师,你们都停课了,去闹什么革命呀!”
“我不参加,我家成分不好,我留下抗旱。”童豪轻声说。
“好,好极了!抗旱就是革命,与成分无关,革老天爷的命!你跟我一起去,办一张《抗旱快报》,十几个大队聚在塘口,要及时报道抗旱中的好人好事!”诸书记一点也不像是被“靠边”的样子,依然是思路清晰地发号施令。
于是,童豪打消了回家的念头,他准备抗旱结束了再与父母沟通自己的婚事。
大队书记孟双喜被县委诸书记训了几句,他已完全清楚,眼下抗旱的分量,弄不好的话粮食大减产,秋后一算账,还是要各级干部顶责任的。他不敢怠慢,上午会议一结束,立即派机埠主任带队,把二十匹马力的抽水机流动船调到运河塘口去抗旱,还说,立马就走,在船里烧中饭,争取2点前出水。于是,童豪也赶紧整理了一下蚊帐铺盖,还带上了学校里的钢板、蜡纸。正准备上船的时候,大队会计匆匆赶过来。
“童老师,公社中心学校来电话,让你下午1时去报到,参加批判反革命教育黑线大会!”会计气喘吁吁地在河埠头拦住了童豪。
“我不去,我是代课教师,不懂得什么‘黑线’‘白线’!”童豪头也不回地跳上了机器船,可是机器船搁在浅浅的岸边河水中怎么也动不起来。几个机手赤了膊跳入水中拔船,童豪也跟着“扑通”一声跳入水中,河水只齐膝盖,大家“一二三!”齐声呐喊,船被拔空了,水管向后喷出一股浑浊的河水,船慢慢地前进了。进入了大运河的支流永新港,水深了许多,但也有几段河水在肚脐下,还是得跳入水中用力拔空,有的地方水草茂密,还得捞开船头的水草,方能前进。
就这样边拔边开,下午1时不到,孟殿庙大队的抽水机船率先到达塘口。一看,诸书记早已到了,他已指挥靠河口的几个生产队打下树桩,筑起了河坝。机埠主任带领几个机手,把抽水机管子一头伸入运河水中,一头昂起朝向永新港方向。等到一切就绪,一个机手用摇手柄把柴油机大机轮用力摇了几下,“嘭嘭”,机器麻利地开足了马力;另一个机手用一个长柄勺往昂起头的管子中一勺又一勺灌水,灌了十几勺,“哗——”运河水源源不断地被抽了上来,喷入永新港中,向下游干涸的河床奔去。
诸书记一直在一旁观看,出水那一刻,他一看手表,才下午2时。他满意地说:“好个孟双喜,带了个好头!”这时候,他瞧见了搬下来的炉灶锅中还有剩饭,一旁还有剩菜——咸菜豆腐干,于是他不客气地自己动手,盛了一大碗饭,狼吞虎咽地吃着。吃完饭,不管机手和童豪的劝阻,他扔下了一斤粮票、一元钱,向另外几只刚到不久的抽水机船走去。
“嘭嘭嘭……”下午3时,十一艘机器船开足了马力,十一条水管中喷吐出白花花的水柱仿佛是十一条腾空的白龙。永新港中的水一下子涨满了许多,汹涌的水流急急地奔着,奔向下游那些干涸了的河床。
童豪目睹了一切,他热血沸腾,异常兴奋,铁笔在钢板上“唰唰”地刻着。傍晚,才吃罢晚饭,几十张散发着油墨香的《抗旱快报》被分到了各条抽水机船上,通栏标题“下定决心,大战旱魔,确保粮食大丰收”。那张8开小报上有抽水现场特写,有对机手的采访札记,还有童豪即兴写的几首小诗……诸书记拿到了这张小报,打亮了电筒,眯起眼读着,一边点燃了一支烟,一边点着头,满意地说:“小老师,你还是一位蛮不错的战地记者哩!”他还吩咐身边的谢社长,把两份快报连夜送到县广播站去,让广播站以头条新闻播出,越快越好。
第二天清晨,童豪在早新闻中听到了播音员在说:“现在播送来自抗旱第一线的报道《运河塘口巨龙飞》……”啊,这是自己昨天写的一篇特写,这么快就通过广播向全县城乡播出了,童豪觉得仿佛喝上了蜜糖水那样的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