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丽菊的坟上祭祀回来,童豪变得六神无主起来了,脑海中老是沉浮起她那健美又可爱的身影。晚上做梦,一会儿见她递了一块热番薯过来,一会儿又见她捧了册识字本来问字,一会儿自己与她一起划着小船在河浜里穿行,一会儿又与她躺在蚕匾中数星星,醒来总是发现热泪满枕巾。白天他沉默寡言、阴沉皱眉,与过去那个充满热情活力的童豪相比,完全换了一个样子。只有当梧凤抱了小运儿来的时候,他才有一些难得的笑容。这样持续了三天,可吓坏了童妈,她悄悄地找到了梧凤,请她千万想个法子,让童豪从悲痛中走出来。
恰巧在这个节骨眼上,老同学胡庆隆闻知童豪的遭遇,前来探望他了。胡庆隆穿着一套时下十分少见的笔挺西装,脖子上系一条鲜红的领带,脚上的皮鞋闪光发亮,他骑了一辆崭新的嘉陵牌摩托车,仿佛跨着一匹红鬃骏马,英俊潇洒地直奔童家浜。他来时,顺路去了趟公社机关,把郑梧凤也一起捎到了童豪家。郑梧凤正巧想劝慰一下童豪,于是在摩托车上简要地介绍了一下童豪的近况,要求胡庆隆一起做做童豪的工作。胡庆隆一口答应。村里人很少见到这么漂亮的摩托车,都围上来参观,听说这家伙一小时可以跑100公里,买一辆时价1万元,把一些年轻小伙子羡慕得咂舌不已。
临近中午,胡庆隆推辞了童妈准备的中饭,说要和老同学叙上一叙,他热情洋溢地把两位初中时的学友带到了县里新开的凤鸣酒家。
“凤鸣酒家,好彩头!这是为郑梧凤一鸣惊人鼓劲呀!”童豪和胡庆隆相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去你的!”郑梧凤捶了童豪一拳,“你瞧胡庆隆这一身派头才一鸣惊人哩!”
胡庆隆出手阔绰,一下子点了七八个菜,都是点最贵的,什么叫花鸡、东坡肉、胡辣鳝丝、蘑菇炒蛋、宫保鸡丁……虽说郑梧凤已是国家干部了,但也没有尝过这么贵、这么好吃的菜肴。一杯茅台酒下了肚,胡庆隆的话开始滔滔不绝了。经他介绍,童豪进一步了解了形势:党中央如今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坚决地废除昔日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极“左”路线,从上到下都在宣传要让老百姓富起来,四类分子全部摘帽,取消“成分论”,凡是在农村务农的,“成分”一栏都填“农民”;知识青年符合条件的根据意愿全都可以回城……这些政策的落实真是鼓舞人心。胡庆隆越说越有劲:“富光荣、钱光荣、财光荣,我就抓住机遇,得了先领会、先出手的便宜。不瞒两位老同学,我当然也先致富了呗!”慢慢地,童豪与郑梧凤听出点内容来了,老班长涉足过药材生意、烟草行业,如今正在意气风发地从事建材生意,存款已达五万多元了。
“你是我们同学中第一位‘万元户’!”郑梧凤连连夸奖他。
“接下去我准备与几位经理合伙办一个期货公司,我正缺人哩!童豪上我那儿干吧,你去当我的办公室主任,你有能力,人品好,我放心!”
见童豪还在犹豫,郑梧凤推了他一把:“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老是窝在小小的童家浜,只能当一个老农民,出去闯一闯吧!”
童豪思索了一下,有力地点了一下头说:“好吧,这几天,我本来也在愁干什么好呢,再开豆腐店,少了丽菊,怎么也提不起劲来,况且我妈也老了,只是小运儿……长期在你这儿也不妥当呀!”
“小运儿放我这儿,你担心个什么呀!”郑梧凤故意装出气呼呼的样子。
“让小运儿叫梧凤‘妈’,你们本来就是天生一对嘛!”胡庆隆喝得脸庞通红,说话直来直去。
“把小运儿送给我了,你舍得吗?”郑梧凤红着脸盯着童豪的眼睛问。
童豪当然听得懂梧凤的意思,他犹豫了一下,说:“眼下正是创业的时候,等到我干出点名堂来,我要隆重地向梧凤求婚!”童豪一言九鼎,石破天惊。
郑梧凤想不到童豪竟在此时此地,如此大胆地说出了心里话,于是她红着脸问:“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童豪伸出小拇指勾了一下梧凤的小拇指。“哈哈,我这趟来得有功了,让我赶上当了一次月下老人哩!童豪你明天就来上班,月薪先付300元,我的公司在县大街88号,叫‘鸿运期货有限公司’,金字招牌大大的哩,很好找的!”胡庆隆豪放地一挥手,离开酒桌骑上嘉陵摩托,疾驶而去。
童豪上了几天班,慢慢地看出了点门道。什么叫“期货”?简单地说就是买卖双方预约订货、购货。只要不是国家禁止交易的东西都可以做期货。这一行的行规很厉害,周末的时候,他就见识了一笔“生意经”。
一位东北毛皮商看中了浙北一带盛产的丝绵,这东西不但轻柔、御寒、耐用,而且完全自然原生态,不含任何激素、毒素,符合环保要求,东北许多有钱人家的主妇十分钟爱。因此那位东北客商开口就要2吨货。胡庆隆与他签了协议,三天后即发货,先打进预付款10万元,如果违约,就罚违约金10万元。
胡庆隆立马带上童豪直奔河西镇,那儿盛产蚕茧,不但有丝绵厂,而且差不多家家农户都有扯丝绵的习惯,货源很充足。胡庆隆喜滋滋地告诉童豪,收购价每斤50元,卖出价70元,生意做成功,一下子可进账8万元。
到了第三天下午,童豪去银行对账,了解到东北客商还应再付的18万元没有到账;第四天下午,银行来电话说,18万元到账了。胡庆隆哈哈大笑,关照童豪让财会去办:把18万元退给东北客户,10万元作为违约金进账。
童豪听罢大惊失色:“才迟到一天,就不算数了?”胡庆隆喷着烟圈儿,得意地说:“商场即战场,成败关键时相差几秒钟都不行!”
果然,不管东北客商如何解释,说路上耽搁了,资金周转慢了一天,恳请鸿运公司宽限一下。
胡庆隆板着脸只有一句话:“公司按协议办事,贵方如不服可去法院上诉,请经济庭裁决!”
东北客商自然明白,按法律办事,他是必输无疑,而且还要赔上一笔诉讼费,只好咬牙切齿地离去。
当晚,胡庆隆设宴请客。童豪更吃惊地发现,赴宴的三个老板,每个人都带了一名花枝招展的年轻女性,胡庆隆也不例外。那名叫耿美艳的女郎,是公司的一名文员,频频给胡总倒酒、夹菜。酒过三巡,老板们失态了,对几位女郎搂搂抱抱起来。女郎们也毫无顾忌地搔首弄姿,耿美艳干脆坐到了胡总的大腿上。
童豪皱着眉,感到浑身不舒服。
胡庆隆丝毫没察觉童豪的不快,他喷着酒气,大手一挥说:“我们醉了,童豪,你叫总台帮我开三个房间!”
童豪见老同学失态了,连忙提醒他:“怎么可以开房呢?家中有嫂子和孩子在等你回家哩,我去打辆出租车送你回家吧!”
胡庆隆一听,先是一怔,接着脸上露出了不快:“不用你管,这是我的私事,你去落实开房就是了!下回让你把梧凤带来,感受一下大酒店的优质服务!”
其他三位经理哈哈大笑着,各自搂着女郎步履踉跄地走出去,只留下童豪怔怔地呆立着。
接下来的一笔生意更让童豪目瞪口呆,也让他坚定了去意。
中秋后,一名苏州客商前来洽谈,要订购2万张三夹板,三天到货。胡庆隆粗粗一算,又可以净赚10万元,于是与对方签约。
童豪连忙使了个眼色,把胡庆隆约到卫生间里提醒他:“是否摸清一下货源再签?”
胡庆隆不以为然地说:“眼下物资公司多如牛毛,不像过去只有国营一家,这种三夹板是最普通的建材,放着有钱赚不去赚,难道让别人去赚?”
童豪还是提醒他慎重一点为好。胡庆隆点了一根烟,吐出一团白气,又思索了一下:“你的提醒也有道理,你去把耿美艳叫来,我让她去谈判,把提货期限放宽几天。”
耿美艳打扮入时,扭着屁股,款款走进总经理室。胡庆隆与她耳语了几句,又扯出厚厚一叠十元钞票,点给了她。耿美艳扭扭摆摆地离去,临走还不忘回头给胡庆隆一个飞吻。
第二天上午十时光景,耿美艳才来上班,她径直走进胡庆隆办公室,恰好童豪也在。耿美艳并不避嫌,嗲声嗲气地说:“那个苏州人说了,时下是装修高峰,时间就是金钱。幸亏我努力攻关,才答应延至六天交货。另外,我在他打电话时听到邻县嘉善物资公司囤积了1万张三夹板准备削价销售,我们的货源绝对有保证了。”
胡庆隆满面春风,连声赞道:“有美艳攻关,战无不胜,今晚为你庆功!”胡庆隆做事一贯雷厉风行,说干就干,立马与苏州客商签下期货协议,2万张三夹板,每张30元,六天交货,违约金15万元。
接下去的六天,日子可不好过了。
原来时下经济形势越来越好,国家实行房改政策,鼓励居民私人购房,购房风连着装修风,市场上三夹板供不应求。而嘉善那里囤积了1万张三夹板的信息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胡庆隆立即命令公司全班人马出去,搜罗抢购三夹板,哪怕是零售的三五张也要。
童豪则天天起早落晚,专跑各家物资公司的仓库,到了第五天傍晚网罗到的货源才1万张多一点零头。
胡庆隆这回慌了,他忙雇了一批临时工,跑遍了各乡镇和邻县的所有物资商店,并许诺哪怕是价格贵一点的也要买下来。
一时间物以稀为贵,市场上的三夹板从原来的25元一张,飞涨至70元一张,还空架断货。
到了第六天半夜12时,交货时间到,采购到的三夹板不到一万五千张,把贴进去的钞票算进去,平均每张40元,亏了15万,加上违约金15万元,净亏30万元。
糟糕的是,苏州客商以鸿运公司违约为由,干脆连收购来的一万五千张三夹板也不要了。
事后了解到,这名苏州客商原来与之前吃了亏的东北客商是亲家,苏州客商设计报复了鸿运公司。
更倒霉的是《财经信息报》以“三夹板价格大战背后的商业诚信”为大标题报道了这一事件,让胡庆隆在商界大失面子。
这些日子,公司所有的空闲房间都放满了三夹板,连走廊里都堆满了。幸亏童豪跑遍了县城所有的零售商店,让他们帮忙代销一批,但也是降价至每张30元以下才销得掉。
屋漏偏逢连夜雨,7号台风夹带着倾盆暴雨袭击杭州湾,运河两岸突发洪涝灾害。尽管童豪出力带领员工采取避风挡雨的各项措施,但是许多三夹板依然受潮了,如今是当柴烧也没人要了。鸿运公司破产了。听说耿美艳也已跟那位苏州客商跑了。胡庆隆气得大骂她是“商业间谍”,四十岁不到的他竟高血压发作,大病了一场。在病床边,童豪也鼓励他养好身体争取东山再起。山穷水尽的胡庆隆与童豪含泪分别。
没有了工作,童豪特别想女儿了。自从出狱以后,他只要一有空就去郑家看小运儿,并把她抱回家逗着玩一会儿。小运儿也不再把爸爸当陌生人了,搂着他摸胡子、拔胡子。那天,他去抱女儿时,凑巧梧凤也下班回了家,便跟郑梧凤讲了胡庆隆的遭遇。郑梧凤听了也是扼腕叹息:“自古有‘无商不奸’的俗语,但经商首要的是讲诚信,如果太狡诈,可能会做成功一两笔生意,但不会一生成功。不过经商的路上太老实也不行,要讲究策略,两者有一个度,很难把握好。你童豪做人办事太较真,不是一块经商的料。你擅长动手又动脑,本来很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科学家,可惜我们出生在一个读书太少的年代。别急,等待机遇吧,跟着胡庆隆,你已长了不少见识,也算是闯荡社会的一分收获吧!”
童豪惊叹于郑梧凤当上了干部,随便说说话都有点哲学的味道。他从梧凤家中抱回了女儿,运儿津津有味地舔着爸爸买来的棒棒糖,胖嘟嘟的小手摸着童豪长满胡子的粗糙下巴,父女俩逗着、笑着。郑梧凤呆呆地注视着这对真情满满的父女俩,她真盼望早日融入到他们中间去,她心中默默地祈祷:“国家的命运日益见盛,我的命运也一定会变好吧!”她本想说点什么,可是话到嘴边,翕张一下嘴唇:“瞧你胡子拉碴的,也该刮一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