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凉午热，这是江南典型的“十月小阳春”，暖和的天气竟让童豪家屋脚边的一株桃树开出了几朵绚丽的花朵。蔡玉龙兴冲冲地跑来说：“童豪，水利局到大队部招工——”如今“公社”已改名为“乡”，“大队”改名为“村”，可是玉龙叫惯了“大队”，一时适应不过来。“运河两岸修筑石砌护岸，30元一工，点工发钱，你去不去？”玉龙自打跳河被救后，对童豪的遭遇特别同情，有事没事总要来找他聊聊。
“去！这几天闲在家，骨头架子都要散了。谢谢你，特地来通知我！”童豪揣上母亲塞的几块番薯，换了一件旧衣服，戴了顶草帽，跨出了家门。
“有钱大家挣呗！”玉龙拉来了童豪，有了伙伴，他俩欢快地跨上自行车向运河塘上骑去。
来到了运河边上，远远望去，运输船载来的石块，十公尺一堆，有许多石块直接倒到岸边的浅水滩上，连绵不断，东西两头望不到边。他们两人一组，向一个负责人报到，马上跳下河滩，先是挖了深沟，然后把细石子与水泥搅拌均匀，铺在沟底，等水泥干了，再在上面叠石块，叠的要求很高，石块与石块之间用石片衬平，不可有松动，最后用泥刀把混凝土嵌在石缝里，要保证下雨时雨水不会流入缝隙中，否则冬天一结冰，水泥被冻掉，石块就会被过往船只掀起的波浪冲走，日子一久，石驳岸便会坍塌。因此施工头儿会常常带了技术员前来检查。当然，你想偷懒也不行，规定任务是一人一天砌好一公尺，到收工检查时宣布合格，才可签认离开。
童豪干这种事特别认真。太阳底下天气依然火热，他赤着膊，古铜色的肌肉块块凸起，汗珠涔涔，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偌大的一块石头，他轻轻地一抱，便搬下了沟中。有的石块很大，一个人搬不了，便与蔡玉龙一起抬。两个年轻人，心情好，有使不完的力，往往一天可以筑三公尺护岸。基本工资加奖金，每天差不多可进口袋四五十元。
小憩的时候，玉龙抽根烟，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就对童豪说：“听说王振波被放出来了，说他没有直接打砸抢，只判了两年。有人在县城里看到他，穿了一件环保局的工作服，还挺神气哩！”
童豪一听，牙齿咬得咯咯响：“狗走千里照样吃屎，王振波一肚子坏水，不管走到哪儿，只会施坏计、出刁策！他不敢到童家浜来，乡亲们一见他都会向他吐口水的。我们不提他了，一提王振波，扫了我们的兴。”童豪迈步走到高处，向远处眺望。如今运河塘上已见不到帆影了，来来往往的大多数是满载货物的钢铁驳轮和逶迤绵长的拖船。公路向乡村延伸，客轮便没有生意了，只有苏杭线上的客轮，每天还有一班。船连着船，浪跟着浪，一天二十四小时，汽笛长鸣，轰鸣声不断，再也没有河平浪静的景象了。童豪心中忖度着：“我们国家的建设一日千里，运输繁忙，这条京杭大运河已是名副其实的黄金水道了！”
东边过来了一条运输船，船上装满了南瓜。童豪知道这附近新办了一个奶牛场，奶牛场大量收购南瓜当牛食，这条农船大概是去兜售南瓜的。因为向西逆水行船，加上运河的秋水十分湍急，南瓜船上一个妇女挺起鼓鼓的胸脯在掌橹。那个妇女很壮实，只见她稳稳地把住船橹，双眼盯住前方，风儿把她的头发向后吹拂，露出她红扑扑的脸庞。而男的在岸上拉纤，这大概是条夫妻船，那个男人很瘦弱，等到走近童豪他们工地时，只见得那个男人衬衣敞开，胸口的一排肋骨根根暴出。男人耳朵上还架着眼镜。唔，原来是个知识分子！他低下头吃力地拉纤，“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直灌童豪的耳朵。童豪最同情那些有文化的人在干苦活儿，他恨不得上前去代他背上一会儿纤担，拉上一段纤路。这时候，从南瓜船的后边赶上来一只空船，因为是空船，加上拉纤的是两个疾步快走的小伙子，不一会儿便追上了拉南瓜船的那位戴眼镜的纤夫。这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故发生了，因为快船上绑纤索的竿子很高，竿子顶一下子把拉南瓜船的纤索勾住了，纤索猛力一弹，戴眼镜的踉跄了几步，“扑通”一声，被弹落到运河中，眼镜也被弹飞了，而顺势向前的纤索直把他往河当中拉过去。
“救命！他不会游泳！”掌橹的妇女见状大声地哭喊起来，她不敢扔下手中的橹，否则一船南瓜也要被撞翻了。看着在水中扑腾的丈夫，她只能无助地哭喊。
“别慌！把肩头上的纤担扔掉！”童豪与蔡玉龙见此情景大惊失色，但他马上清醒过来，三步并作两步赶到“眼镜先生”之前，“扑通”一声跳入水中，随即拉住落水者，把他肩上的纤担扯掉。没有了纤担的羁绊，落水者便好比骑士挣脱了绊马索，让精通水性的童豪顺手一拉，双脚便踏上近岸的浅水中。这时候玉龙又从岸上扯了根木棍递过来。运河的河岸并不高陡，童豪顺势一拉，两人便上了岸。玉龙眼尖，见眼镜落在近水的岸滩上，便捡了起来，重新架到落水者的鼻梁上。
那个掌橹的妇女见男人没事了，便把船靠拢到岸边，收起在水中荡漾的纤索，跳上岸来千恩万谢。
等到惊魂落定，落水者一下子紧紧握住了童豪的双手。童豪一看，原来是近河东乡曾经在耕读小学教过书的蒋聆杭老师。他五十年代后期被错划为右派分子，生活道路很坎坷，种过田养过猪，也曾在简易小学、夜校当过教师。童豪曾去听他上过算术课，当年上《圆的知识》，他在黑板上一笔画个圆圈与圆规画出来的没有什么区别，这一手绝活很让青年童豪佩服。蒋聆杭比童豪年长近十岁，他伸出青筋暴突、瘦骨嶙峋的双手连声道谢，特别感谢童豪在关键时刻帮他除去肩上的纤担，否则他肯定会让纤索拉入河底的，到时非淹死不可。跳上岸来的蒋聆杭妻子感动得直抹眼眶，她挑了两个最大的糙皮南瓜，一定要送给他俩，说这种南瓜品种好，烧熟了又香又糯，口感特别好。童豪、玉龙推辞不了，只好谢过收下了。
蔡玉龙一边为童豪擦干身上的水珠，一边心有余悸地告诉童豪：“你这一跳也真有运气，刚好跳在两堆石块之间，否则双脚非受伤不可。”
童豪与蒋聆杭回首望望刚才的出事地点，也倒吸一口冷气，庆幸只是虚惊一场。
童豪反过来问蒋聆杭：“蒋老师，我听说，你这个右派早已平反了，怎么还在拉纤卖南瓜呢？”
晾在一边听他们说话的蒋聆杭妻子插进话来说：“我家老蒋落实政策，已安排到运河一中去当会计了，二十五年的工资也一分不少地补发了，一万多元哩，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呢！学校还让我去当食堂炊事员，又给我们安排了宿舍。孩子们都进城读书了，我们一家子都要当城里人了，所以想在进城前把家中的杂事处理干净，该送的送，该卖的卖，也好放心去干公家工作！谁知道今天会发生这样的事，险些让好日子泡了汤哩！”她一边说，一边又是千恩万谢。
童豪听了颇有感触，真诚地向蒋老师一家祝福，并提出让蒋老师坐在南瓜船上，到奶牛场的一段纤路已经不长了，由他来拉纤。蔡玉龙也说，今天修筑一公尺护岸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他也要帮着拉纤送送蒋老师。
蒋聆杭夫妻俩见无论如何也推辞不了，只得谢过了。南瓜船继续由蒋聆杭妻子掌橹，夫妻俩在船上直夸今天遇到了好人，遇到了救命恩人。
而童豪与玉龙两个年轻人背上纤担，拉了一船南瓜既不轻松，也不是很吃力，两人沿着塘路紧步快走，一边走一边聊。童豪向玉龙介绍说：“当年，年轻的蒋聆杭老师贴了一张大字报，要求领导多关心一下年轻人的工作与生活，结果被演绎成向党进攻，讽刺领导不关心年轻人，而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农村，过了十多年的苦日子。如今，落实了政策，一家都过上了有盼头的好日子。真是今昔两重天呀！”蔡玉龙接过话头说：“蒋聆杭是幸运的，那些被冤屈死了的，或被斗得残废的知识分子，真让人同情！”
童豪也深有感触地说：“好在党中央及时决策，那个七斗八斗、牛斗马斗的日子过去了。如今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没有多少工夫，南瓜船便到了奶牛场，童豪与玉龙一鼓作气，帮人帮到底，把一船南瓜挑上了岸。这时候，太阳快下山了，蒋聆杭夫妇一定要他俩去他家做客，吃了晚饭再走，童豪与玉龙无论如何不肯，执意要回家。结果蒋聆杭进了奶牛场的小卖部，买了两大罐牛奶追着塞到了童豪与玉龙的手中。
看着蒋聆杭夫妻的空船顺风顺水驰离了奶牛场的河埠头，已经饥肠辘辘的两个小伙子急忙打开牛奶罐盖头，“咕嘟咕嘟”把两罐牛奶喝了个精光。生平第一次尝到了牛奶，两人打了个饱嗝，回味着说：“这个牛奶既不甜，也不香，倒有一股青草味，不知道城里人为何如此爱喝。”
活儿干到第四天，冷空气来了，“小阳春”不见了，换之的是冷风飕飕的灰蒙蒙的阴天。早上童豪与蔡玉龙还没走到工地，就望见运河岸边插了许多彩旗，还安装了一个高音喇叭，正在播放歌曲。玉龙说：“看这架势，今天大概有大头头要来！”
果然，两人刚开始干活，就听见施工头儿拿着一个半导体喇叭一路喊来：“今天省水利厅厅长要来检查工作，大家格外小心一点！”
童豪听了觉得很不顺耳，便嘀咕道：“形式主义，厅长不来也要小心呀！百年大计，质量第一！”玉龙接过话头说：“小心不小心，看护岸！哪一组保证不坍，哪一组就最小心。”
上午9时许，远处一群人指指点点地走过来了，中间有一个老头，头发都白了，手中拿了个小锤子，东看看，西敲敲，还不住地跳下护岸，掏出钢卷尺测量一下。旁边有一名中年女子，也跟着老头儿上上下下，并不时地拿出一个小本子记录着。
渐渐地，这群人走到他俩跟前来了，童豪抬起头，发现这一男一女有点儿面熟。
“咦，这不是小先生吗？怎么不教书了呢？我还打听过你哩！”童豪一听那熟悉的口音，猛地一个激灵，跑上前去握手：“哎呀，是诸书记，诸开军书记！你怎么满头银发了？你不叫我，我还一时认不出来哩！”
“唔，伍子胥过昭关，那头发是为‘文革’急白的。我听说你也遭遇冤假错案了！好了，俱往矣，党中央已召开了十一届六中全会，全面否定‘文革’，我们国家的巨轮已驶上正规航道，一步一步地干，把宏伟蓝图变成现实。你看这千里大运河，也已落实在发展规划中，要为它筑护岸了，要把它管理好、保护好哩！”
见一个普通农民工竟与省里的厅长认识，施工负责人不敢小觑他了，也上来和童豪握手，并赶紧向他介绍说：“这是省里的诸厅长！”
“认得，认得！我早就认得他了，他是个好老师啊，我在桐乡工作时就认识他了，他给我提了几个好建议哩，孟殿庙一带的农民都喜欢他。”诸厅长开怀大笑。
“童老师，你还看数理化吗？”一旁的女处长也过来与他握手，见他一副愕然的样子，又问道，“不记得了？我与我爱人来你们村帮助治牛病，在你的教室里住过几晚哩！”被称作“周处长”的女干部十分热情地自我介绍。
“是呀，怪不得一看就面熟哩！是周姐，不，周处长，你学的不是兽医吗？”童豪诧异地问。
“还是叫周姐吧，我大学毕业后分在省农业厅，农业与水利相通，后来又调到水利厅内河管理处了！你怎么会在这儿修护岸？”
诸厅长一见他的属下也认识童豪，就简要地把童豪贴标语受苦难与平反昭雪的事介绍了一下。
周处长听了很感动，说：“这么说现在你还在待业？这样吧，我爱人丁强在禾兴市乡镇企业管理局工作，你去找找他，他也认识你的。”
等到这群人走了，玉龙激动地捶了童豪一拳：“豪哥，你的好运来了！”
童豪第二天一早就到了禾兴市。
见到乡镇企业局的丁局长，童豪已全然认不出来了。当年英俊潇洒的“牛郎中”，如今变成了一个胖子，已经谢顶的脑袋油光发亮，肚子也已微微外腆，只是嗓音洪亮依旧。他伸出厚厚的手与童豪紧紧地握了一下，热情地招呼他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坐下，马上有办事员为童豪沏上了一杯香茗。丁局长盯着童豪说：“小童老师，我们一别十多年了，你依然是那么年轻，我可是老了。你的事，周玲在电话中告诉我了。这样吧，我了解到你们县的郊北镇办了一个化工厂，专门把一些工业上的下脚料收集起来，提炼硫酸铜和氧化镍。这些东西都是紧俏物资，可惜那个厂招的工，文盲居多，什么都不懂，本来会赚钱的厂子却没有赚，当然也不用赔，国家在扶持。厂长老找我要技术员，如今人才荒呀，到处要人才。我知道你书念得不多，但有很好的数理化基础，周玲还说你即使蹲监狱，也在钻研化学分子式哩，这让我很感动呀。怎么样，把你分到郊北化工厂去，先熟悉一下业务，以后争取考上技术员，当上一名工程师，有困难可以再来找我。”
童豪越听越有劲，眼睛都亮了：“郊北化工厂？化学分子式的实用研究，这不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吗？行！”他从心底里感谢丁强夫妻俩对他的特别关照。于是，童豪十分爽快地应承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