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梅雨季节到了，本来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突然间乌云就堆了上来。早上还是凉风习习，临近中午时，已是雷声隆隆，电光闪闪。学校门口的那棵银杏树冠上栖息着的鸟儿们在雷雨中隐隐发出了“叽叽喳喳”不安的叫声，白花花的鸟屎也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不一会儿又被从天而降的倾盆大雨冲淡了。
本来这是一节体育课，如今被雷雨冲掉了。孩子们坐在教室里唉声叹气，几个活跃分子更是耷拉着小脑袋，没精打采的。童豪一看这种气氛，便思忖了一下，说：“这么大的雨，体育课肯定是上不成了。这样吧，老师给大家讲个‘穷人有骨气，戏耍大奸臣’的故事吧！”
“好！”活跃分子带头鼓掌呐喊，孩子们都支起了小脑袋，安静地盯着老师。
“话说明朝的时候，有一个少年叫吕熯，他的家里很穷，爸爸在金陵做裁缝，吕熯跟爸爸生活在一起。因为穷，他上不了学，心中很羡慕那些去读书的同龄人。一个春天的下午，春风荡漾，吕熯闲着没事，就自己动手做了一只蝴蝶风筝，风筝放得很高，不料风越吹越大，把风筝线给吹断了。这些线是从他爸爸的裁缝包中偷出来的，如今断了，让爸爸知道了自己肯定要挨打的，于是他拼命地去追赶那个断线风筝。风筝的断线被一座皇宫式花园中的一株大树缠住了，风筝也就摇摇晃晃掉落在那个花园里了。凑巧花园围墙边上的一扇小门开着，吕熯一下子就闪了进去，他身子灵活，三跨两蹬，就上了那棵大树，取下风筝，一边快乐地吹起口哨，一边把断线收绕起来。不料此时，突然冒出了几个豺狼似的凶恶家丁，一边高喊‘抓奸细！’一边扭住了吕熯，用一根绳子把他捆了起来。”
“为什么呀？吕熯快跑呀！”几个小女生紧张起来了。
“原来这是明朝皇帝唯一的亲弟弟秦王的王府，它建得与北京的皇城差不多。”
童豪继续讲下去：“那天，王爷的心情很好，正带领着他的几个孩子在后花园踏春赏花，一听到围墙那边人声鼎沸，说‘抓住了一个奸细’，王爷就命令把‘奸细’带上来。吕熯一边挣扎，一边高喊：‘我不是奸细！’王爷一看是个孩子，便问了起来：‘你闯进王府来干什么？’‘我不知道这儿是王府，我来取我的断线鹞子。’吕熯一看，审问他的是一个善眉慈目的老者，心中少了些害怕，便大声地回答。王爷看他手中拿了一只蝴蝶鹞，便说：‘这是一个孩子，不是奸细，松绑！’又问：‘这风筝是买来的，还是你家大人做的？’‘这是我自己做的。’王爷一听‘自己做的’便觉得惊奇，于是考他扎好风筝的几个关键问题，并叫他当场表演如何结扎‘两线’。吕熯对答如流，并心灵手巧地表演了扎‘两线’的活儿。王爷心中大悦，便让家丁去把吕熯的父亲找来。吕父一听儿子私闯秦王府花园，心中甚是紧张，于是把自己绑了，跟着家丁进王府请罪。王爷见他这个样子，便笑道：‘没事，没事，你的儿子很聪明，可惜没读书，我问了他几句话，他最迫切的愿望是念书。我的几个小王爷在府中读书，很不长进。我想与你商量一下，让你家吕熯进府内陪读，吃住都在王府中，不知你舍得否？’吕父一听连连点头，乖巧的吕熯更是喜出望外，扑身在地，磕头道谢。”
学生们紧张的心情也松弛了，大家一齐欢呼起来。
“光阴似箭，吕熯在王府中陪读五年，他珍惜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学习机会，十分勤奋刻苦，成绩出类拔萃。等到他长大成人，王爷还把他的一个女儿许配给他，并让他们在府中成亲。”
“哈，癞蛤蟆吃到天鹅肉了！”几个活跃分子又喊了起来。
“可是有一天，吕熯突然接到噩耗，抚养他长大的父亲病故了。按照传统哀礼，必须把灵柩护送回浙江崇德的乡下老家去入葬。但是吕熯已经是驸马了，按王府的规矩是不能离开王府的。吕熯急得茶饭不进，嘴上都起泡了。还是吕熯的新娘子——王府公主知书达礼，私下求告母亲，恳请王爷恩准，让驸马扶柩返乡安葬父亲。王爷听了，叫来小两口发问：‘按明朝内府律法，公主离府便是出嫁，以后不准返府，你们再也不能享受荣华富贵了，你会后悔吗’”公主深明大义，说：‘民间有话嫁鸡随鸡，既然父王把我许配给吕郎，我便是他的人了，不管今后世道怎样变化，永不后悔。’王爷熟悉孔孟之道，对女儿的这种观点十分赞许，于是点头同意吕熯夫妻俩离别金陵，扶柩返回崇德。王爷心中不忍女儿下乡受苦，况且吕熯又有学问、又懂礼节，便拨出银子在崇德县城内造了一个郡马府，翘檐楼阁，粉墙黛瓦，煞是雄伟，这在崇德县城内已属第一流建筑了。光阴似流水，时间到了明朝熹宗皇帝执政年间，出了个大奸臣叫魏忠贤。他是个太监，十分凶狠，又十分贪婪，以去各地巡视为名，借机搜刮钱财。地方官员如若敬献不到位，轻者给你一个倒霉尝尝，重者施加一个罪名，撤职问斩。一日据报，第二天魏忠贤的官船将顺着京杭运河从塘栖过来巡察崇德县。崇德县县令十分惊慌，但他多年来有一个习惯，因为城内有一个吕郡马，见过大世面，所以遇有大事，总向他通报并请教。于是县令便亲自登门拜访。吕熯一听，便宽慰他说：‘我的父母官呀，魏忠贤是我岳父大人朱家王朝的奴才，你怕个啥？明天，你躲在家中喝酒饮茶，把县衙大堂借我一天，一切由我应付。’县令将信将疑，但是也不敢得罪这位当今郡马爷，于是第二天，县令把坐堂的太师椅让了出来。中饭时间，魏忠贤果然威风凛凛地坐着官船到了，一到崇德码头，却不见一个人影，更无县令士绅点头哈腰迎接的队伍。难道传报未到？魏忠贤率领一干人马怒气冲冲直奔县衙。只见县衙大门洞开，门口放着“郡马府”两盏大红宫灯。跨入大门，大堂上只有一个人穿戴着郡马服饰，独自斟酒夹菜，两眼蒙眬醉醺醺地望着魏忠贤：“哈，老魏，你来得正好，我已酒足，帮我盛碗饭来！”魏忠贤已打听到当今皇上的侄女婿吕熯落户在此县，他是皇亲国戚，而自己毕竟是一名太监，只好假惺惺地上前晋见，并帮他盛饭。受到如此侮辱，魏忠贤再也无心游玩其他地方，咬牙切齿地赶回京城。事后他在熹宗皇帝前编谣诬奏说，此番南巡来到崇德县，金陵秦王的女婿吕熯在当地作威作福，鱼肉百姓，还把好端端的运河直塘改了个七曲八弯，百姓怨气冲天。皇帝听了派官员私下调查，果然有“崇德吕希周，直塘改弯兜”的民谣在传唱。魏忠贤又胡言乱语地说：“这个吕希周就是吕熯的别名。”于是万岁爷龙颜大怒，不分青红皂白，下了一道圣旨，革去吕熯的郡马爵位，赶出郡马府，削为平民。好在吕熯本是穷人出身，吃得起苦，从此与公主卷起裤管，挽上袖口，干上了庄稼活……
学生们听到了这儿，都发出一声叹息，纷纷为吕熯抱不平，也有对他不媚权贵、敢于抗争表示敬意的。“老师，你过去不是讲过吕希周是一位抗击倭寇的好官吗？他把直塘改成九弯兜不是为了阻止倭寇的船只直冲县城，用计策设兵埋伏阻击倭寇吗？今天你再讲一下吕希周的故事好吗？”阿桂最喜欢听历史故事，于是央求老师再讲一个。
“再讲一个，再讲一个——”
“就讲‘直塘改弯兜’的故事！”
学生们纷纷嚷嚷着，一副不讲故事不罢休的姿态。
此时，雷阵雨已经过去了，但天上还飘着零星雨点儿，太阳却亮亮的，快挂到头顶了。忽然间，王振波陪着几个陌生人在校门口的银杏树下比画着，还用皮尺丈量着大树的胸围。
童豪一看时钟，已11点了，于是赶紧对学生们说：“故事留着以后再讲，今天该放午学了！”于是学生们按着自然村分小组排队，各自回家去了。
王振波主动过来与童豪打招呼：“老同学，我丝绸中专毕业了，组织上分配我去丝绸公司业务股当技术员，县里已决定要兴办一个大型缫丝厂，我应该为振兴桑梓出点力。缫丝厂煮茧是个关键技术，其他所有木材都比不上银杏树的板料好，银杏树板千煮不烂。”
“什么？你们看中这棵银杏树？！告诉你，王振波，这棵明代银杏已五百多岁了，它可是一株活化石呀，对研究明史、考查孟殿庙历史都有用，我还知道它是一个航空观察坐标哩，你少出点馊主意！”童豪可不买王振波的账，硬邦邦地抛出一串教训话。
王振波怎么甘心在童豪面前丢脸坍台，他不屑一顾地抢白童豪：“我说老同学呀，你躲在这穷乡僻壤，如今什么形势啦还这样不吃透，还在研究你的孔孟之道！告诉你，一旦公司看中了，这棵银杏的命运就由不得你了！”
几个附近的农民家长，听放学回来的学生说有人要锯银杏树，纷纷赶过来，有的还端上了饭碗，边吃边说，大家都反对锯掉这棵已伴着几代乡亲的银杏树。
同来的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见众多农民虎视眈眈、怒气冲冲，没有好口气，便缓和了一下口气说：“我们今天先过来看看，锯不锯，要由县委决定。”
王振波一看势头不对，便讪讪地附和着，和同来的几个人一起悻悻地离开了孟殿庙小学。
过了两天，已是傍晚亮灯时分，只见大队孟书记陪着县委诸书记和公社的谢社长一起来到学校里。学校里已让大队机电站装上了两只日光灯，银白色的灯光把教室照得十分明亮又柔和。孟书记跟童豪打了个招呼：“老师，借你的教室开个座谈会，县委和公社党委要在这儿了解一下乡亲们对锯掉这棵银杏树的意见，你帮助做一下记录好吗？”
童豪惊讶得张大了嘴，一边点头，一边心中暗想：“这个王振波来头不小呀，竟然把县委书记都惊动了！”
不一会儿，十几个农民都陆续来到了学校，他们中大多数是上了年纪的人，一坐下就抽出潮烟管，“吧嗒吧嗒”地顺着竹管儿吸着烟，教室中一下子就弥漫起一股呛人的烟味。
诸书记先发话，他讲了一通经济形势，说今年农业丰收了，商业搞活了，政府积攒了一些钱，要办几个像样的工厂。蚕茧是本地的特产，我们发展地方工业，办起丝厂，用白厂丝换钱着实比卖茧子赚得多，所以想锯掉这棵银杏树，今天先来听听大家的意见。
谢社长接过话头说，丝厂就办在本公社，可以让上百名当地青年农民进厂当工人，希望大家顾全大局，支持锯树。
众人一听这样的分析，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只有“吧嗒吧嗒”的抽烟声。
见众人闷声不响，谢社长就发话了：“既然大家没有意见，就算一致同意了。过几天，我派人来锯了它。”
坐在角落里的孟老贵是孟殿庙村孟姓氏族的老族长，他已经八十一岁了，只见他抽着鼻子，眼泪鼻涕流了满脸。谢社长便慌不迭地问：“老贵伯，别哭别哭，有什么话尽管说。”
孟老贵抹了一下泪水说：“锯了也罢，免得我一见到这棵白果树就伤心，每当我抬头一见那棵树就想起了民国三十年，我那屈死的嫂子和妹子。”
双喜书记立马接过话头说：“我倒差点儿忘了，1941年6月，日本鬼子开了汽艇来这儿扫荡，他们到处寻找‘花姑娘’，老贵伯的嫂子和妹妹不幸落在一小队日本鬼子手中。这群豺狼把两个女人剥光了衣服绑在这棵树上，提着水桶‘夹头夹脑’泼去了姑嫂两人涂在脸上的锅灰，见她们是年轻妇女，不顾她们的苦苦哀求，七个禽兽竟站着轮奸了她俩，然后用刺刀捅死了她们，可怜老贵伯的妹妹还怀着身孕呢！日本鬼子走了后，是老贵伯兄弟俩收尸的，老贵伯的哥已经过世好几年了，老贵伯每逢有人提银杏树，他就要哭。”
褚开军书记在一旁也听得眼眶有点儿发红，他沉思了一会儿说：“老谢，县委正在筹办纪念抗日战争爆发三十周年活动，这棵树底下是个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呀。我看暂时不去动它，另外找些木材替代吧！”
就因为孟老贵对日本侵略者的一番控诉，锯树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进入8月份，从钱塘江口刮过来一阵小台风，降了一场雨，气温下降了不少。可是国家的政治气温却一个劲地往上蹿，先是某中央大报发表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紧接着又出现该大报评论员的文章《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一部分人狂热到极点，他们彻夜不眠，在所有要道的白墙上书写口号标语，连马路上也写上了每个字足有八仙桌般大的标语口号，他们鼓动群众起来闹革命，而且要对那些“牛鬼蛇神踩上一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一些人心里寒到了冰点，觉得大祸临头了，他们像狂风暴雨中的小鸟躲在树蓬中瑟瑟发抖。童宝洪一家就属于第二种人。
那天下午，童宝洪与附近几个村的四类分子被勒令在小镇上游了一圈街，刚刚回到家中，屁股还没有把条凳坐热，就听见门口有人在喊：“童宝洪，出来！”
童宝洪心惊肉跳，气喘吁吁地赶紧走到门口一看，是两个小孩，于是他战战兢兢地问：“干啥？”
“走，去游村！”话音刚落，一个小孩往童宝洪脖子上套了一块木板，上面用粉笔歪歪扭扭地写着“打倒富农分子童宝洪”，“童宝洪”三个字上还被打了一个大叉。紧接着，另一个小孩又往他手中塞了一只破脸盆和一根树枝棒，并大声地呵斥：“走！一边敲，一边喊，敲到大队部去！”
童豪正从大队部办了点事走在回家的路上，只见父亲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迎面走来，他一边走，一边敲着破脸盆，口中还在含含糊糊地喊：“打倒富农分子童宝洪。”
童豪诧异地问：“爸爸，你一个人在发什么神经？”
童宝洪睁大眼睛一看，眼前的竟然是儿子，再往后一看，没有一个人影，他立马明白，被两个小孩糊弄了，一时气血攻心，眼前一黑，扑地摔了下去。
童豪赶紧上前一把抱住，才没让父亲跌倒在地。他懂一点医护知识，连忙给父亲掐人中，又掏出随身带着的水壶，给父亲口中灌了几口凉开水。
童宝洪慢悠悠地醒了过来，叹了一口气，两眼中淌出两行泪水，在儿子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回了家。
当晚，童宝洪发起了高烧，说了一夜胡话。急得宝洪嫂赶紧给他刮痧，又吊了一瓶盐水，用冷毛巾几次擦身，到天明高烧才渐渐退去。
天大亮的时候，两个小孩子的家长已得知孩子恶作剧糊弄童宝洪的事情，赶忙包了六个鸡蛋，采了半篮茄子上门来道歉。而从县里回家休息的王振波从其父王子全的口中也知道了这件事，在大队部找到了郑梧凤，以造反派的口气高谈阔论：“这说明革命群众已被发动起来了，连小孩子也懂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我看这件事是‘好得很’，不是‘糟得很’！我还要规劝童豪正确地对待革命群众的行动，应该把鸡蛋和茄子退回去！”
恰巧童豪到大队医务室来为父亲配一点治哮喘的“氨茶碱”，王振波便拉住了童豪，把刚才的“高谈阔论”又说了一遍，并要童豪注意自己的立场，正确对待革命群众的过火行为。
童豪看也没看王振波一眼，一口唾液啐在王振波的脚边，回头甩出一句话：“放你娘的狗屁！”又对站在王振波身边的郑梧凤，恨恨地瞪了一眼。
郑梧凤已经是大队副书记了，明眼人都明白，老支书徐奎元在培养她，下一任大队书记就是这个姑娘了。刚才，郑梧凤目睹了两个老同学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内心十分矛盾，怔怔地站在大队部门口。
一只手悄悄地伸过来握紧了她，把她拉往屋内，郑梧凤明白，这是王振波的手，她想挣脱他的手，但王振波反而握得更紧了，而且让她感到有点儿痛，耳边只听见他悄悄的说话声：“你跟了我，前途无量；你跟了童豪，去当四类分子的媳妇，难道你心甘情愿毁了前途，让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大队部中没有其他人，郑梧凤脑子中一片空白，呆呆地站在大队部办公室中，静谧中她觉得有人在她的脸上吻着、亲着，一只不安分的手在她身上摸摸索索。她叹了一口气，脸色煞白煞白的，浑身颤抖着……
那个人的胆子越来越大，从身后一把紧紧地抱住了她……
离新学期开学还有三天时间，童豪回到了孟殿庙小学，刚走到学校门口，就见到正面墙上贴着一张大字报，几个农民围在一起指指点点。阿桂爸一见到童豪，便嚷开了：“老师来了，让他给我们念一下！”
童豪一看，这是一张以“反到底战斗队”为署名的大字报，题目是“是护树，还是护孔孟之道”。童豪轻声念了起来：
“银杏树栽在孟殿庙之前，孟殿庙是为反动的孔孟之道招魂立传。有人要锯树，不但是让银杏树为发展工业作点贡献，更是为了灭掉孔孟之道的威风，彻底挖去孔孟之道的根基；有人反对锯树，就是为了维护孔孟之道的权威，反对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
几个农民越听越火，他们嚷了起来：“放狗屁！臭话！胡说八道！”阿桂爸更是气得满脸通红，走上前去，一把撕掉了这张大字报，又三下两下扯了个粉碎，还用脚把纸片踩了几下，仿佛这样做才消了心头之火。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过了一天，王振波带了几个人赶过来了。他们每个人臂上戴了一个红臂章，上面印着毛体字“反到底”。他们中有人拿着大锯，有人拿着小锯，也有人拿着斧子。一到孟殿庙小学，就有人把梯子支在屋顶上，爬上学校的屋顶，三下两下，爬上了树杈，先用小一点的锯子开始锯树杈了。一听说锯银杏树的造反派来了，附近的村民都赶过来了。几个年轻的农民手脚灵巧，像猴子一样爬上屋顶，顺着梯子要去夺锯树的锯子。孟双喜书记也闻讯赶到了，他厉声地喝问：“谁批准你们锯树的？”
王振波闪了过来，手里拿了一张盖了章的文件，也厉声说：“孟双喜，叫你的手下爬下来看看，这是‘县造反派联合总指挥部’批准的，如今全县已夺权了，办大事由‘县联总’说了算！”
“王振波，你神气什么，诸书记不是说过了吗，‘日本鬼子不锯树，共产党更加不锯’！我这儿还有那天晚上的《会议记录》哩！”童豪最看不惯王振波这种神气活现的样子，虽然他今天臂上戴了一个大红的臂章，在童豪的眼里，却犹如一只耍把戏的猴子，一副丑态。
“童豪，你这个书呆子，孔孟之道的孝子贤孙，什么‘猪书记’‘羊书记’，早就打倒靠边了，如今是咱们造反派说了算！实话告诉你，不要说你孟殿庙一棵银杏树了，就是运河一中校门口那株千年梧桐，妨碍游行队伍举红旗、扛画像，照样被我们齐根锯倒了！”王振波这一回觉得底气十足，指着童豪的鼻子又是讽刺又是嘲笑。
“他们竟把这棵千年梧桐也锯了！‘文化大革命’变成‘大革文化命’了吧，真是无法无天了！”童豪的脑袋“轰”的一响，要扑上去与他评理，早被旁边几个造反派架住了身子，动弹不得。其中一个人在说：“滚远一点，他是我们‘反到底兵团’副司令，你这个臭老九，在这儿神气什么！”这吓得几个胆小一点的学生都哭了起来：“不要打老师，不要打老师！”
栽树一身汗，锯树一袋烟。不到一天，银杏树上的枝干、枝杈都被一根又一根地锯了下来。到了夕阳西下时分，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三抱粗树干立在半空中，地上枝叶一片狼藉，还没有成熟的白果落了一地，树上原来栖息着的白鹭和喜鹊飞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下午，只听得“嘭”的一声巨响，树干轰然倒下，震得孟殿庙小学檐口的瓦片纷纷落了下来。王振波神气十足地指挥着叫来的那批人，连撬带滚，把粗大的树干推入河中，并让一只驳轮用钢丝绳拖着，开足了马力，驶离了孟殿庙河港。
望着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的童豪，王振波一阵“嘿嘿”冷笑，把一个纸包扔到了童豪的脚边，丢下了一句话：“她是我的了，你死了这条心吧！”然后扬长而去。
童豪捡起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条女人的裤带，他什么都明白了，一拳头打在墙上，“砰”的一声，鲜血顺着墙壁流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