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楼下，坐进车里，摩托心中有点后悔，为什么要拒绝？
飞机是上午九点钟的班次。唐静准八点正，自己驾车接摩托前往机场。一路上两人都没说什么。到达机场后，摩托因从未坐过飞机，只好任由唐静帮助办好了一切手续。在进候机室时，唐静才告诉摩托说：“到达虚灵机场，公司的林子小姐会到机场接你。我考虑再三，你这种人多少有点文化人的清高，可能会不好意思接受我对你做出的安排，所以我临时决定让林子小姐做为你的助手，配合你的工作。她是我派去的洽谈组的主要负责人，对那里的情况非常了解，有关投资的事情你可以让她应付处理。”
“你不是怕我偷懒，派她监督我的工作吧！”摩托开了个玩笑。
“随你怎么想，因涉及到我个人隐私，我想你能理解！”唐静说道。
“我会尽心的，你放心！”临别之际，摩托心中突然涌动着几许莫名的温情，想给唐静一点安慰。
唐静浅浅地一笑：“你自己多保重！我走了。”
摩托望着唐静的背影，直至唐静的身影从机场大厅消失，他才有些怅然地验票进入候机室。
摩托的座位是临窗的A位，坐在飞机上透过机窗，他看到外面的蓝天和白云。今天的飞行气候很好，壮丽无比的云中之景，使摩托有了另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叹，自然比人类更伟大，宇宙比历史更雄奇。
乘机前往虚灵山仅需1个小时。所以，摩托还未从最新的感叹里悟出更多的东西来，飞机已经在虚灵山机场的跑道上停下了。
下了飞机，走出机场。在接机处，一位小姐笑盈盈地迎了上来：“摩托先生，欢迎你！我是林子！”
林子很年轻，看上去最多二十来岁，剪着一头同男人一样的短发，穿着一件紧身的粉红色真丝内衣，外罩一件苹果绿马夹，下着黑色长摆裙，披着一件白色的短风衣，整个衣着鲜艳亮丽。施着浓妆，红唇白齿，身姿苗条挺拔，站立在那里有如柳枝迎春，十分飘逸，属于那种一眼就令人过目难忘的现代女性。
摩托伸出手同林子边握手边问：“你怎么能确定我就是摩托？”他心中同时惊叹，又是个美丽的小姐。现代生活似乎对女性格外有利，漂亮的女人越来越多。
林子哈哈笑起来，说：“我已收到你身份证照片的传真，唐姐的贵客，她为你的到来先后来过几次电话，细致得让人觉得她变了个人似的，我还敢不牢牢记住你的光辉形象！走吧，车在前面。”
摩托明白了，唐静曾派人来要过他的身份证复印件，说是购买机票用的。只是打了个埋伏，是为了传真给林子。
上了汽车，林子把车开得飞快。边开边说：“我就是爱开快车，你不会介意吧？”“这个应该属于魏晋时代的艺术品，充满活力，自由奔放。”摩托想。
摩托觉得自己还挺喜欢林子这种性格，她爽朗、活泼，对人没什么防线。不过，这种女人也是很可怕的，你一不小心自己有什么不妥的想法陷进去，那没准就完了。所以摩托告诫自己，还是谨慎点为好。
“我无所谓，方向盘是掌握在你手上。只是人的生命比良好的感觉重要，还是珍惜一点为好。”摩托说道。
“看身份证，你还没几岁，没想到还很保命。”林子说着，放慢了车速。
摩托走进宾馆房间，才知道是个豪华套房，推托着不愿住下。林子说：“什么都替你交代好了，你不住不行，你是高级顾问，公司里的高级顾问至少享受副总的待遇，这点是有严格规定的。”摩托这时才知道，高级顾问的头衔看来不是随便挂的，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到里间卧室把行李放好，摩托来到了外面的大会客室。林子说：“现在还有点时间，是否我向你通报一下关于虚灵山投资项目的工作？”
摩托忙说：“不，不，投资的事情我不介入，仍然以你为主，这是同唐静说好的。”
“你不是为投资项目而来的？”林子一时愣了，但话一出口，她似乎觉得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事情，一时沉默下来。过了一会才说，“你的日程需要我帮助什么？”。
摩托想了想：“我下午就想开始工作，先查阅一下有关资料，想到市档案馆和方志办，因这些资料涉及到虚灵山文物瑰宝，现在对此有着十分严格的规定，你能否让他们提供一切方便？”
林子惊奇地看着摩托，许久才说：“我想只要是在市里权限之内的事情，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还有，我还想单独找几个对虚灵山整个历史情况比较熟悉的人谈谈，是否也请他们提供一份名单和电话，到时我一一去走访。”摩托接着说。
“这个也容易，我知道怎么做。”林子点点头。
摩托说：“好，目前先这样吧，还需要帮助，我会找你的。”
林子转身出去了。
摩托点上一支烟，坐在宽大的沙发上沉思起来。
一支烟的功夫，林子就进来了。她在摩托右面的沙发上坐下，说道：“已经全部联系好了，他们非常重视你的到来，下午准两点会派市委宣传部的一位副部长来陪同前去，你要的有关人员名单他们下午会带来的。”
派出一位宣传部副部长陪同？摩托在省博物馆也下过几次基层，陪同人员一般是基层博物馆的工作人员。他连忙说：“不必，只需要他们打个电话或出具有关证明，准许我查阅想查看的一切资料就行了。”
林子摇了摇头说：“这可能办不到。对我们公司的投资，他们十分看重，这是他们招商引资以来最大的一个项目，对虚灵市今后的经济发展举足轻重，所以他们志在必得，配合得非常之好，也给我们提供了许多优惠条件。对你的到来，他们似乎已得到了消息。刚才我给分管的李副市长挂电话，我感觉到了这一点。本来，我也考虑你自行活动，但是想了想不能拒绝，因为你是公司的高级顾问，这种身份拒绝市里的陪同和安排，是不妥当的。同时，你的活动有他们主管官员的陪同，会有许多的方便。”
“他们事先已经知道我的到来？”摩托感到不能理解。
“这并不奇怪。商场如战场，要打有准备之战，必须知已知彼。他们如此重视我们公司的投资，自然会想尽一切办法。如果你此行需要保密，那么唐姐的安排在这里就有个疏忽，不能把你作为高级顾问列入名单，同时不能以公司名义在这里登记住宿。这家宾馆是市里直接管辖的宾馆，因为地处旅游区，市里为招商引资，采取了一个特殊措施，专门规定对任何来虚灵山参观、游览或公务的重要客人，必须立即上报，以便市里掌握情况。我昨日就为你预订了房间，而你的名字是列在投资洽谈组人员名单上的。目前，我们与他们的洽谈基本结束，就等最后董事会的正式决定，这是一个关键时刻，你以高级顾问的身份来此，当然算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客人。”林子分析得十分有理。这一番话一说出来，摩托就感到刚才对她的外在感觉是很错误的，这也是一个不能小看的女人。
“你的唐姐如何会疏忽这么重要的问题？”摩托同意林子的分析。他还一直佩服唐静所做出的安排，到现在才知道这个安排理论上是严密的，到了具体过程中，却有致命的失误，无奈地摇了摇头。
林子很有意味地说：“是的，打完电话我就考虑这个问题，唐姐不该出现这种疏忽。但想了想也就有点明白，一是她不知道虚灵市有如此规定，这太重要了；二是她没有对我交代你的到来需要保密；这第三吗，看来她怕委屈了你。不过，这也不是个大问题。”
摩托眼睛盯着林子，等待她的下文。但林子不说什么了，只是一脸的不在意。
摩托见林子没有什么反应，叹了口气说：“好吧，既来之则安之，顺其自然吧！”
林子噗地笑了一声：“我发现你跟唐姐很有相同之处，就是把什么问题都想得很周密，看得很严重。这对决策人来说，也不能说是什么毛病，但对我们这些具体的操作者来说，其实有些问题，可以暂不管它，走一步看一步，需要灵活处置，随机应变，遇上了再行解决。”
这个小女子还果然不同寻常！难怪年纪小小，唐静会委以重任。商场还真是个地方，挺能磨练人的。
摩托想想也是，目前没必要为其他事情分心，他只要做好自己要做的事就行了。
下午准两点，市里宣传部马副部长来了。他还带来了文化局张局长、文博处刘处长和博物馆的方馆长。后两人摩托同他们挺熟悉的，因为来虚灵山写毕业论文时，就得到过这两人的大力支持，后来在工作中有过接触。
刘处长和方馆长对摩托显出了十二分的热情，就差点没有拥抱了。
几个人就在摩托的套间里小坐。马副部长说：“摩托先生对我们虚灵山文化有着很深的研究，也有成果发表，是虚灵山文化研究的行家，这次来指导工作，我们市委和市政府都非常欢迎。上午接到林子小姐的电话，市里专门召开有关会议进行研究，决定指派我们来负责配合有关工作，我可以先表个态，这次我们将全力配合，需要我们提供些什么材料和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做，尽管提出来，只要我们能够做到，一定尽量配合。”
摩托对场面上的应酬知之甚少，仅知道在这样的场合不能再胡说八道，所以只能说：“谢谢！谢谢！”
有这样官方的阵容陪同，摩托到市档案馆等调看资料就十分顺利了，他所需的材料，经刘处长和方馆长审看，认为可以复印的，马副部长立即指示复印下来，确定无法复印或不能复印的，有的由马副部长签字借出来，有的不能借出的，由马副部长和张局长共同签名，在有关手续上批准同意阅看。从档案馆出来后，马副部长就说先回单位有事，林子立即偷偷地告诉摩托说准是直接去向李副市长报告下午的有关情况。
摩托在张局长、刘处长和方馆长陪同下回到了宾馆。
回到宾馆不久，就到了晚饭时间了。马副部长果然陪同李副市长来到摩托的房间，说李副市长今晚宴请摩托。摩托看了看一旁的林子，林子对摩托使了个眼色，摩托便客气地说：“不必了吧！”李副市长说：“应该应该，已安排好了，摩托先生就不必客气了！”摩托也就没推辞。
晚饭时，李副市长一直把话题往虚灵山文化引，侃侃而谈，现在的基层领导口才、学问都不错，有些东西还有点儿见地。摩托兴头被调了起来，也就同他们大谈起了虚灵山文化。李副市长说：“虚灵山文化是虚灵市的一个丰富的宝藏，我们现在讲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工作还没做到家。近来我们已有所考虑，准备在这方面进一步加强。摩托先生是这方面的专家，这次真是个好机会，给我们多提些建设性意见。”
摩托兴致很高，加上喝了点酒，有些晕乎，忘乎所以，便又大谈了一通。
晚饭吃到近九点，李副市长问摩托是否要潇洒一下，卡拉0K或桑拿都可以，摩托忙推托说自己从来没去过，也没兴趣。市里一班子才走了。
送走了市里的人，摩托有些清醒过来。就对一直在一边陪着的林子说：“时间不早了，回房休息去吧。”
林子说：“刚吃完饭，我陪你走走吧！”
摩托觉得林子似乎有话要说，也就同意了。
两人顺着小道漫步。
摩托说：“你今晚吃饭话很少。”
林子说：“这是公司的规矩，与公司高级人员在公众场合时，我们下级人员是不能多话的。我能保住今天这个饭碗，就是因为我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说，什么时候不能说。”
摩托说：“你们公司怎么这样多规矩，管理还真严。”
林子说：“不严怎么行。摩顾问，我能问个问题吗？”
摩托说：“不要叫我摩顾问，就叫我小摩。什么问题你尽管问！”
林子说：“你到公司之前，是在哪里高就？我看刘处长和方馆长同你挺熟的。”
摩托想想，对林子隐瞒什么，没有多大意义，可能还对今后工作不利。所以就说：“我不是贵公司的人员，我在省博物馆工作。”
林子若有所思，点点头说：“难怪总是你们公司，一听就让人知道什么意思。我有些明白你此次来的目的了。”
“哦，你不妨说说。”摩托停下了脚步。
林子叹了口气：“本来，对你的到来我不应多话。但是，我熟悉的是你不熟悉的，你内行的不是我内行的，要配合你，我也只好说了。你此行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投资的事，而是为了唐姐的一桩心事。我早几年是唐姐的私人秘书，我陪她偷偷来过一次虚灵山，当时她在一座塑像前落泪了。那时我对虚灵山的情况还不了解，也很奇怪，但记忆十分深刻，因为我从未见过唐姐流过泪。这次唐姐对投资问题迟迟不做出决定，我就万分纳闷，因为这边对我们的投资条件十分优惠，没有更多的理由不做出决定，但是唐姐一反常态地不予答复，我十分不解。而后她又突然来电话，说要派你前来，待你完成工作回去之后再做决定。你是我从未听过的人，为了能配合你，我打电话到公司人事部那里问你的情况，结果人事部对你一无所知。我是当唐姐秘书出身的人，知道这是十分反常的，所以更加不解。所以，唐姐通知我你在虚灵山的费用从她个人账户上支出，我明白你是她突然决定的人选，是来办她个人的事情。她在虚灵山有何事需要专门请人来办？我就想到了上次她的落泪。当然，我不愿去多想，也没往深处去想。你来后，我当时想向你通报投资洽谈情况，结果你说你不是为此而来，我心里更有数了。我同市里通过电话之后，市里对你到来的了解让我感到其中更有意味。今天下午我注意观察了你所需要查阅的资料，全都是些有关虚灵山文化的历史典故、地方史志和重要资料，我进一步证实了我的判断。后来，晚上李副市长来到，宴席上他同你谈的都是虚灵山文化的事情，他是分管经济的，不同你谈有关经济和投资项目的问题，说明他们心中也是有数的了。我想，唐姐请你来，一定是同那座塑像有关，她迟迟不做决定，也是与此有关。”
“你果然不简单。”摩托点点头，接着说：“按你这么说，他们已完全清楚了我此行的目的？”
“是的。这点可以肯定，不然他们不会派马副部长、张局长和刘处长、方馆长来陪同，并允许你查阅那些十分珍贵的资料。说明他们已通过一定的渠道摸清了你的有关情况，并在进一步证实，以便采取相应的对策。这些领导，现在都不是糊涂虫，他们会有办法的。”林子说道。
摩托不再说什么了，想想这是能理解的，华唐公司的投资对市里经济发展既然是举足轻重，对本市领导来说自然是了不起的政绩。时代在变化，现在领导的意识也在变化，不想做出政绩的领导不是好领导。虚灵市的领导为促进经济发展能如此劳心费神，不管怎样说总是百姓之福。
时间不早了，摩托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开始翻阅下午查找来的有关资料。
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在这段时间里，摩托除吃饭、睡觉就是没日没夜地阅看资料，他也走访了当地的有关人士，这些人士似乎都事先得到过交代，对摩托十分热情，对所了解和掌握的情况没有任何保留，全盘托出。
有关唐大和尚的资料，摩托基本理出个大概来：唐大和尚真名唐邈，原是当地的大户，在出家之前，乐善好施，扶贫济困，远近闻名，是个仁厚长者，有口皆碑。这点在地方典籍中有着许多丰富的记载。关于他出家和出家之后的材料，就少之又少。在《虚灵寺纪略》中，仅说某年某月某日，唐邈就任本寺住持，法号寂德。还有就是在某年某月某日，寂德大师坐化。有关他将虚灵山文化的宝藏售予数国洋人一事，源出《虚录府志》中记载，讲得也十分简单，仅说清末某年，虚灵一带发生严重旱灾，前后持续三年。当时虚灵山洞窟也受到影响，且因年代久远，不少洞窟已被毁弃，唐大和尚为赈灾和修复壁洞工作，将几千件经文遗书及古品售予数国洋人。似乎当时撰志之人，并没有把虚灵山文化的宝藏看得如现在这般珍贵。出卖国宝之事，是后人之说，是在此记载基础上的历史追究。
摩托还看到了其他一些引人深思的资料：一是在清道光年间，虚灵山意外发现了一处不知何个年代的秘密藏经洞，洞中所藏十分丰富，当时报到了虚灵县衙。县令亲自前来察看，惊叹不已，带走了许多经文、写卷、绢画等，分赠了有关官员，并自己私藏部分。此官的老师是位文献金石专家，六十大寿之时，此官挑选了私藏的部分佳品派人送去祝寿，这位行家见后大为赞叹，并深知其重要价值，连忙修书询问学生。得知具体情况后，他又修书要求学生应向上呈报。县令向上呈报，引起了上司藩台的重视，下令将有关文物送省妥藏。但因所需费用要近万两银子，县令筹措不到，最后此事不了了之。二是至光绪年间，因藏经洞许多重要文物保管不善，年代久远，损坏比较严重，当时虚灵寺住持圆德和尚深为忧虑，曾修书上报县令，县令还有头脑，即上奏建议拨款修缮或上收送京。当时虚灵山珍藏已小有名气，结果朝廷下令先送部分入京。县令为送京费用一事一筹莫展，是圆德和尚出面说服唐邈捐资三万两白银，才得以成行。谁知在去京的近万里途中，官场黑暗，层层截留，送至京都之时，已无上上佳品，为此没有获得应有重视，没了下文。
针对唐静所说的几个疑问，摩托也专门进行了解和研究，却如大海捞针，一无所获。
其间，一想到唐静，摩托也并不是没有困惑：为什么有关记载的唐邈出家之前较多，而后就非常之少？这在史志上是很少有的情况。虚灵寺是此地极为重要的寺庙，其住持按理在当地也是十分重要的人物，唐邈出家之后的身份按说应比其作为一个当地的富绅和大户更为突出，何以前细后疏，前重后轻？再说，唐邈既然是当地的人物，他突然变卖家产，遣妻送儿，立地成佛，这也不会是件小事，何以又无任何记载保留？特别是《虚灵寺纪略》中居然不予记录。
这里面不能说没有名堂，但这些名堂究竟是什么，也是可感而不可知。纵观所了解的资料，唐大和尚不会是个不知轻重之人。他能出资三万两支持将藏经洞宝藏远送京城，说明他是个识货之人，也是个知义之人。是朝廷不予重视的态度使他改变了自己的认识？似乎也不像。唐静的几点疑问，摩托越往深想，越感到值得考虑。即便没有唐静所提出的几个疑问，他自己深入了解和研究下去，也会产生这些疑惑。
然而，疑惑归疑惑。历史上众多的事件中，存在着太多的偶然，也可能存在着不可思议的动因。但没有史籍记载佐证，事实是不容乱改的。只要想到了历史，唐静就不那么重要，摩托又觉得情况可能就是如此，历史是行为结果的客观存在，在深究不到背后的深层原因时，原因是可以不予考虑的，人们更愿意也应该尊重前人所留下的凭证。
时而现实，时而历史。一条是切实可感的喧闹的奔涌之流，一条是遥远寂静的幽冥之河。摩托一时在此岸徘徊，一时又到彼岸巡走。
这天晚上，摩托吃完晚饭后突然感到一种无端的烦躁，便决定出去散散步。近些日子，林子已被唐静召回，估计林子已将有关情况报告给了唐静。
一边走着，摩托一边思考：历史不管留下什么谜底，既然无法解开，那么只能尊重事实了。现在没有材料能够为唐大和尚的千古之罪开脱，不能证实他“无罪”，那么反过来就说明他“有罪”。有罪是写在史料上的，疑惑却找不到充分的证据。不如就此打住，回去向唐静交差。这个想法让摩托感到一下轻松下来。
回到宾馆，走进大门，摩托看到了李副市长、马副部长、张局长三人坐在大堂的椅子上。见到摩托，三人都站起来。摩托原以为他们在等待什么贵客到来，就客气地同他们招呼。不想，李副市长说：“摩托先生，我们晚上想同你谈谈。”摩托见李副市长神情很凝重，便把他们领进了房间。
到房间后，李副市长说：“摩托先生，这一个多月时间，我们都没有来打扰你，是为了你能安心工作。但是，现在时间不等人了，我也只好来请求你帮我们一点忙。”
“我能为贵市做点什么？请李市长尽管说吧！”摩托不解地看着李副市长。
李副市长说：“再过两个月，市里决定举办一个招商引资洽谈会，市里希望能在会上同华唐公司签下投资合同。这对我市是十分重要的。该项目我们在去年就作为重大经济建设项目上报给了地区，地委和行署领导对这个项目也十分重视，专门在有关会议上听取我市的这方面工作汇报，并做出具体指示，多次过问有关进展情况，要求我们一定要做好有关工作。所以，从几方面来看，这个项目不能再拖下去了，这会带来负面影响。考虑再三，我决定今晚来同你进行一次坦诚的私人交谈。”
摩托一听，心虚无比，忙说：“李副市长，关于投资的问题，这个需要公司最高决策层决定。”
李副市长微微一笑接着说：“不，如果是谈投资问题，我们也不敢同你个别的这样来谈。我们想证实一下，摩托先生此次前来，是否是为了唐大和尚的事？如果是，我们想就这个问题同摩托先生交换一下意见。”
此话一出，摩托就想到了林子。林子确实有着不同凡响的洞察和分析能力。现在李副市长已经把话说开了，摩托想不妨听听市里是怎么考虑，他点点头说：“我一到贵市，你们似乎就知道了我的来意，这些日子里我也有感觉。”
李副市长苦笑一下：“做为基层领导，我们也有许多苦衷。对一些事情，不得不采取一些超常规的办法。关于华唐公司投资一事，是我们找上门去主动联系的。我们市方志办的一个同志，在整理有关本地历史人物的材料时，偶然看到了一篇讲唐大和尚还有后人在世的文章，几经周折打听到了现在赫赫有名的华唐公司是唐大和尚后人所办，为此向市里有关领导说起此事。我们市底子薄、基础弱，地处偏远，本届班子在招商引资发展当地经济方面做出过许多努力，包括筹资修建机场和公路，改善通讯设施等，加强了投资环境的软硬件建设，但都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当时正好有几个大项目一直找不到投资者。我们想利用故乡之情，促进虚灵山度假区开发项目上马。该项目主体投资近亿元，加上附属投入，总投资额有1亿多元，是我市改革开放以来最大的引资项目，将带动整个以旅游为龙头的我市经济的发展。我们事先慎重研究，曾考虑到唐大和尚是位特殊的历史人物的因素，最后决定先暂从纯商业角度同华唐公司联系洽谈。在后来的联系过程中，我们发现唐总从不表示自己是虚灵山人，她内心似乎有一个奇怪的情结，所以我们也就一直回避这个敏感问题。华唐公司对此事有浓厚的投资兴趣，经过努力，一切似乎都谈差不多了，但是华唐公司却迟迟不做出最后决策。我们多次研究，感到一定是唐大和尚因素在起重要作用，然而我们又一直不能确定。直到你来之后，我们通过在省城的有关关系和渠道迅速了解到了你的全部情况，并对你来之后所查阅的资料情况进行分析，我们相信所做出的判断是正确的。只是，我们一直不清楚你受唐静所托到底来了解唐大和尚什么。鉴于目前情况，我们感到无法绕过这个问题，因此只好请求你能否为虚灵市今后经济发展着想，如实以告，以便于我们做出最后的考虑。我们也没有太多其他的目的，完全是从当地工作和发展大局出发。相信摩托先生能充分理解，给予必要的帮助，这可是造福虚灵百姓的大事。”
李副市长说得十分诚恳。
摩托犹豫了一会，李副市长的一席话，不能说对他没有触动。这确实是件很特殊很特殊的事情。在具体投资合作过程中，如果有情感的因素，有时情感的因素起了决定的作用。改革开放以来，在引进外资过程中，许多地方都是先从当地的海外乡亲里找到投资或引资的对象，这就是情感主导的因素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虚灵市与华唐公司的合作事宜，也是唐静的情感因素起了重要作用。时至今日，摩托比谁都明白，作为最高投资决策人，唐静的个人情感在这个项目中占据了什么样的地位。市里的思路是正确，由此可见为了促成这个合作项目，这些地方领导真是耗尽心思，绞尽脑汁，这里面不好说没有政绩的考虑，但确实有想做好工作的因素。摩托由此从心中对这些当地领导表示好感，也是乐意帮忙的。只是此事又关系到唐静个人的隐私，隐私权同样应受到保护和尊重。再说，他是受唐静的个人之托而来的。
沉吟许久，摩托终于开口了：“李市长，我只能说，这一段时间对唐大和尚的研究，我感到没有确凿的史料表明，唐大和尚可以不必对他出卖虚灵山珍宝的行为负责，虚灵山珍藏从他手上流向国外，这是历史事实，可以说难以翻案。当然，在这一历史事实背后，可能隐藏着一些令人费解的东西，我至今仍没有找到线索和有力的证据。但是对历史来说，这些可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结果是行为造成的存在，不管原因如何同样是没有人能够去改变。人有时会有一些特殊的想法，不是每个人都会有，但不是说人不可能有。有的人在达到一定的层次时，会出现一种不是常人所有的心理需求，也可以说是精神和自尊的需求。可以说，你们所面对的就是这特殊中的特殊，不可能中的可能。所幸的你们的有些考虑是十分正确的。”
“摩托先生，谢谢你，我明白你话中的意思了！”虽然摩托的话说得很晦涩，但李副市长的反应非常之快，他听明白了什么意思。他接着说：“对唐大和尚这个人，开头因考虑华唐公司投资问题，市里曾专门组织人员进行过全面的认真研究，关于他的情况，我们市领导班子都能说上一些，我也可以说至少是个普通研究者的水平。你的到来促成我们再次组织力量对唐大和尚情况进行过更深入的研究，但是，老实说，所有的研究结果并没有给我们带来什么新的结论。这件事情让我们十分苦恼，特别是上届领导从旅游的角度出发，又修建了唐大和尚的塑像，这个塑像我们也考虑过可能对唐静小姐是个很大的情感和自尊的伤害。我们分析，这个亿元的投资项目对华唐公司来说并不是无足轻重，但是作为最高决策人唐静小姐却从不亲自到本市，一定是与那座塑像有关。我们曾考虑清除掉它，但是因涉及到方方面面，而不敢轻举妄动。现在我们感到走投无路，只好选择同你这样坦诚一谈。希望摩托先生能给我们一些有益的建议。”
摩托心中对李副市长有了更深的好感，望着李副市长焦虑而充满期盼的脸，心里更受感动。这些基层领导，看得出来他们是真心实意的，为此切切实实万分苦恼。如今地方搞建设，表面看没有刀光血火，没有硝烟战场，但是里面同样隐藏着斗智斗勇，同样于无声处听惊雷。如果说，人类的发展是一个为生存、为利益、为理想而抗争的过程，那么因为时代的发展、科技的进步和人类自身发展到一定层次，外在社会条件的改变已使这种抗争从更多外在的激烈表现转换成了内在的平和的演变，这种平和的演变带来了诸多新的形式，说不激烈是十分表面和幼稚的，它升华到了一个全新的需要我们重新思考且不能用以往的观念、尺度来看待和衡量的阶段。
摩托心中有着许多感慨。他点燃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说道：“李副市长，对我来说，我此次应算是个事外之人。我没有什么有益建议。这件事情正好将可能出现的难以想象和复杂问题都绞在一起，最后的结果是什么？谁都不好预测。关于投资方面的问题，我只能说唐静是个很独特的人，对虚灵山她有着很深的故乡之情，只是她还有你们已觉察到的复杂的情感因素，情况对你们并不是不利。她想知道和清楚的事情，不能说与投资问题无关，但这种关联不会影响到她对投资做出最后决策的。因为故乡之情在她的情感因素中占着主导的作用。”
李副市长默想了一会，脸上露出了会意的笑容。他站起身来紧握住摩托的手说：“摩托先生，我们真心感谢你，并代表虚灵的人民感谢你！你所说的对我们很有启发，非常重要。”
李副市长等一行告辞而去。
夜已很深了，摩托却没有一点睡意。他走到阳台，外面是自然的星空，星星闪烁。历史与自然的星空有太多的相似了，每个亮点都是自然地形成定位而存在，每片黑暗都包含着不可知的更深远的内涵。在这块星空下行走，有时人很愉悦，有时人很苍茫，有时根本什么感觉都没有。你有什么感觉，你都能找到对应，甚至会得到更多感觉；你没有感觉，星空依然存在，你仍然能够自在行走。就如自己这次虚灵山之行，现在想想，开头完全没有什么更多的想法，纯粹是一种让人不能理解的无多大意义的好奇，说是离奇无聊之举也罢。然而，越往下走，居然找到了对应，甚至感到了意味，变得牵扯越多。生活是不是如此？完全是无目的的存在，自然时光的流驶，却突然行驶到一个位置上定位，然后略有所悟，然后越悟越深，然后豁然开朗。
摩托又想到唐静，她打来几次电话，但都没有询问什么，只是让摩托保重身体。她此时能有相同的想法吗？如果有，也许她就会放弃对先祖行为的探寻，就会突然为许多人都不会有的原罪意识感到那么刻骨铭心的痛楚，就会排除令人不可思议的因素，来面对现实地做该做的事。那么，一切都好办了。但是，这又可能吗？生活不会按人的想法来发展和运动，这才是生活真实的存在。
摩托又感到，此次的虚灵山之行他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收获。人都是在意料之外获得收获，因为这才能最有力地驱动思考，并得到真实存在的感受。
一夜不眠的思考，摩托下了决心回去。深究下去，他估计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发现。这是原来心中有数的事。尽快回去，至少也可以促成唐静做出最后的决定，等于附带帮了虚灵市的一点小忙，也不算白走一趟。
走之前，他想到虚灵寺看看。于是，摩托叫了一辆宾馆的出租车。
虚灵寺已成为一个纯旅游的景点，没有僧人，出于保护文物需要，也不允许有香火，所以除了一些散落的游客进出，虚灵寺显得冷寂，这种冷寂更使它增添了一种庄严的宝相。
摩托已几年没来了，发现虚灵寺已被重新修缮过。寺内增加了一些内容，专门增设了一处唐大和尚禅室。摩托心里很不以为然，虚灵寺建筑规模原来就很小，寺中住持的禅房是有，但是谁能说这间禅房就是唐大和尚过去的修禅念经之所呢？如今不少地方从满足旅游业需要出发，利用一些古代“名人”效应乱设乱增景点，尤其是爱在一些古迹旧址之上增添一些当然的东西，实在是令人啼笑皆非。
既然是唐大和尚禅室，摩托还是买了门票进去参观。禅房内的内容十分单薄，只有唐大和尚的人物简介和根据不知出自何处的一张拓片绘像，还有一张说是唐大和尚用过的床，坐禅时用的蒲团等。摩托不由苦笑，这就是人们喜欢的对历史的玩笑态度。但是，摩托突然被一个牌匾吸引住了，上面用并不太纯正的隶体书写四个大字：“真水无香”。看得出来题字者功力一般，从书法艺术角度看没没什么价值。但这确实是发人玄思的妙句。
真水无香，清澄无比，超然万象。摩托因工作关系，平时对古代的佳句楹联、摩崖石刻上的名句题墨等都有很浓的兴趣，对古代典籍、诗书辞赋颇为醉心。但还从没见过如此充满禅义和朴素的妙句。摩托看到下面附着的说明：此匾是平西元帅曾光煦为唐大和尚所题。
平西元帅曾光煦？摩托内心暗暗吃惊，曾光煦是清末时期统治虚灵一带辽阔边域的三省总督，人称其为平西王，是清末历史上有影响的人物。他为唐大和尚题此牌匾，倒是一个新发现，意味深长。
摩托脑中灵光一现，心中涌上莫名的激动。他立即找一旁的工作人员询问：“请问，这个匾真是平西王为唐大和尚所题？”
工作人员奇怪地看了摩托一眼，还是回答了他：“是呀，这是在修复唐大和尚坟墓时，在墓内壁上发现的。请了几位专家进行考证，确定是平西王手迹。”
摩托立即叫上一部出租车回到了宾馆，同博物馆方馆长通了电话，说想马上阅看市里所存的关于平西王的资料。
方馆长当然全力配合，只是市里保存的这方面的资料相当有限，不过摩托还是大体了解平西王的情况：平西王是当时朝廷的重臣，统辖50万大军，手握重权。他多次为朝廷出征，平息了边域一些外族骚扰和少数民族的局部叛乱，战功赫赫。同时，他为人正直，忠心耿耿，深为当时朝廷所信赖。对外夷侵略，他力主强兵富国，捍卫国土和民族尊严；对朝廷腐败与软弱，他多次修书上奏，提出许多极为有益的治国治吏方略。只可惜清王朝气数已尽，不仅对他的众多建议未予采纳，而且由此也得罪了不少逆臣。像中国古代无数的忠臣一样，他最后的结局也十分悲惨。史书有载，当时毗邻的镇北元帅何木教拥兵自恃，对朝廷存有反叛之心，私自招兵囤粮，勾结外族力量，图谋反叛，被平西王觉察上报朝廷，因有平西王精兵50万的节制，终于反叛不成，流亡外域不知所终，从而避免了一场战乱。平西王为此声誉更显，功高盖主，在几年之后，被乱臣进谗，用计谋宣他入京，以谋叛之罪被诛杀。据说，他的部下当时力谏他起兵，但他置个人生死于不顾，以外有强夷虎视，内乱必将使夷人更有机可乘，中华将国破族亡，生灵涂炭，说服了部下以江山安危和民族大义为重，凛然赴京。将士列队数十里为他挥泪送行。又一次演绎了中华历史上忠烈人物的一个悲烈故事。
像平西王如此忠节之士，中国历代层出不穷，同时他主要是因朝廷的内部斗争而死，以致他在历史上被淹没了，没有引起史界对他特别的重视。他又不是书家，因而为唐大和尚所题之匾虽然被今人发现，但他也没有引起人们更多的重视和思考。
摩托为了更深入地了解平西王，他还远赴北京等地，查阅了平西王当年的奏折及有关朝廷的事务资料。他终于明白了个中奥秘，明白了唐大和尚与平西王之间特别的历史联系，但一切只是建立在一个大胆的推断之上。他只能如一个考古侦探，通过对历史材料和历史人物的蛛丝马迹，推理出连他自己也感到万分感慨的特殊的历史故事。
清末某年，虚灵一带发生了重大旱情，规模扩及曾光煦所辖的三省。爱民如子的曾光煦忧心如焚，多次以加急奏折上报朝廷，请求朝廷予以救援。无奈朝廷本身内忧外患，几次的割地赔款，使国库空虚，政权摇摇欲坠，对此无能为力。在多次求援无用的情况下，曾光煦实在不忍，为赈济灾民和稳定地方，他权衡再三，密命打开军需贮备，以解燃眉之急。不曾想到旱情持续了三年，曾光煦有限的军需贮备不仅不能有效地解决问题，反而带来了军供的严重不足，所辖50万大军的生活也成了问题，军力锐退，军心不稳，大有溃落之势。此时，相邻的镇北元帅何木教感到有机可剩，加紧屯兵备战，并与外族勾结，蠢蠢欲动，形势十分危急。
曾光煦万般无奈，只得求助于三省的大户，但所筹之款对于当时的灾情和形势来说，仅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于是曾光煦与唐大和尚（当时还是唐邈)在某日某时某地，两人有了一次密谈。
估计是唐大和尚向曾光煦建议。情况大体如下：
唐大和尚望着忧心如焚的平西王说：“大人，小民前思后虑，目前只有一个办法，可能解除兵患。”
曾光煦眼睛一亮说：“唐兄请讲。”
唐大和尚说：“近来是有数国洋人纷至，窥视我虚灵珍宝。小民思虑再三，似乎不如卖宝筹资，将所筹银两用来购置坚枪利器，补充军需。大人军备一强，从后侧对镇北王构成威慑，镇北王必不敢轻举妄动，如此则可以避免战乱，暂安大局。”
曾光煦听了唐大和尚的话，沉思良久，说：“这虽是下策，但不失为一计。只是虚灵珍宝，乃中华文化之瑰宝，如此一来，我等不就成为千古罪人了？”
唐大和尚凄然一笑说：“大人，凡事因时而论。自古圣贤以大节大义为重，能救百姓生灵于水火，能保住社稷安危，此乃节之最大义之最大，个人荣辱如粪土耳！现在朝政腐败，为太后寿诞尚可将军资用于办寿，如此朝政已不足依靠。我等只能尽量为百姓和国家着想，能做什么就尽力而为，顾不得是否成为千古罪人了。那些瑰宝，乃中华之宝，中华之宝能救人民于倒悬，乃是用得其所。退一步说，如让镇北王起兵谋反，国乱将至，战火蔓延，这些珍宝是否能得以善存，还是个疑问。有如八国联军攻入京城，多少中华之宝被掠，或毁于战火。人民不保，社稷不存，宝将何用？再说，虚灵之宝目前尚未引起朝廷和人们的重视，世人多不知道它的价值，洋人一直不敢轻举妄动，是惧于大人之威，与他们秘密接洽商谈此事，暂不会引人注目。”
曾光煦仰天长叹：“该此天劫，曾某夫复何言！好吧，此事就依唐兄所言而为，曾某确也无力回天，顾不了许多了！”
唐大和尚悲愤地说：“人有身不逢时，物亦有物不逢世！大人，小民再三考虑，别无他法了。只是，这事必须计议周全。小民认为，现今镇北王最忌大人，正因大人拥兵断后，他若轻举妄动，大人可出兵从其背后攻入，先捣他老窝，故此，他不敢有所动作。大人现在是国之所依，民之所靠，社稷安危系于一身。因此，此事由小民来办最妥。这不是陷大人于不仁不义不忠不正，而是有如下理由；一是大人一举一动事关国家和百姓利益；二是大人为人正直，心性刚烈，在朝政腐败之中已成为众矢之的，所作所为最好不要授之以柄；三是小民乃一介商贾，无足轻重，经办此事，洋人不察，便利良多，不会引起注意，纯属生意往来，即便有人上告，有大人在此关照，可以相机处置，免生枝节；四是大人身为朝廷重臣，名节声誉事关重大，小民平民百姓，倒可无所顾忌；五是镇北王耳目众多，终日密切注视大人一举一动，小民所为，不会惊动他，可确保此计成功。”
曾光煦摇了摇头说：“不妥不妥，唐兄此言差矣！大丈夫敢作敢当，曾某身为朝廷命官，忠君为国乃本份之事，如此重大干系之事，不能让唐兄铤而走险，背负千古罪名。”
唐大和尚一笑：“大人，小人生无功名，死又如草芥，不在乎盖棺论定之事。只求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无愧于良心，更不会去理会什么千古罪名。不是所有人都将千古留名，大人可是必将千古留名之人，让小民这等无足轻重之人遗臭万年何妨。小民乃一介匹夫，能以轻于鸿毛之躯，行为国为民之重于泰山之大事，实在是难得的舍身成仁之机会，望大人能从大局考虑，并成全小民报效国家之心愿。”
曾光煦向唐大和尚深鞠三躬，含泪道：“唐兄乃真大义之人，已超然物外。曾某尚不能摆脱名利桎梏，身不由己拘于虚名，为世所囚，自愧弗如！万分敬佩！”
正是因有如此特殊的背景和原因，唐大和尚做了周全安排：一是既已决定舍身求义，家产留之无用，所以他变卖了全部家产，除遣儿送亲花去部分费用之外，余款80万两全部资助了平西王军务；二是为预防万一事发连累家人，遣亲送子远走他乡，并准以改名换姓；三是唐大和尚决意出家虚灵寺，既可便于行事，又已看破红尘，可能他同虚灵寺圆德住持交谈过，圆德和尚是得道高僧，估计他勘破其中奥妙，深为唐大和尚的义举感动，但虚灵国宝主要是佛之圣宝，圆德和尚情感上还是难以接受，不愿在自己手上出现如此之事，因而他决定传位于唐大和尚，突然坐化，以求功德圆满。在平西王的支持下，唐大和尚成为虚灵住持；四是唐大和尚以赈灾和修缮洞窟之名，与先后前来的几国洋人秘密接触，卖掉了部分虚灵国宝，平西王用这些银两整饬军务，通过秘密渠道，购置了大量的洋枪洋炮，装备军队，由此也解开了为何在当时，平西王所辖之军，能成为最精锐军队的历史之谜；五是镇北王见平西王军力强大，深感谋反无望，最后落荒而逃，不知所终；六是唐大和尚坐化之后，平西王当时的处境已岌岌可危，若将卖宝之事张扬出去，必将给人以口实，于己于事都更为不妥，但他是个正人君子，不愿让唐大和尚背上千古罪名，所以最后只好书此牌匾，放置于唐大和尚的墓内，为后人留下一点可供启开玄机的线索。
谜底只有这样才能解开。摩托想到了佛经中的一句名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看来，历史有时就有这种艰难的选择，你无法用通常的标准去评判它。
摩托给唐静挂了电话，请她立即前来。
唐静于第二天即带着林子来到虚灵山。
摩托把自己所发现和推断的一切都告诉了唐静，唐静听后泪流满面，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悲伤，是高兴还是痛苦，也说不清是感到安慰还是感到委屈。
唐静痛哭之后，提出请摩托陪她去看看唐大和尚的塑像。摩托便同她一同前往。
唐大和尚的塑像并不是出自高手所造，他神情木然，眼神空洞，别说仙风道骨了，俗气如一个被生活因顿得麻木不仁的老农。
唐静站立在塑像之前，冷峻如冰霜，默默注视了许久。
“摩托，你说你对自己的推断有多少的把握，确实找不到可以佐证的史料吗？”唐静开始说话了，平静如常。
摩托苦笑了一下：“我想这是最好的解释。对于推断，因为是推断，我不能说有多少把握。但对于我的推断，能做出这种推断，已说明我对这个推断的把握程度。关于可作证的史料，我想不必了，也不可能会有，因为按照这个推断，当时若留下可查的史料，唐大和尚就不会是唐大和尚了。重要的是，我感到这并不重要了。因为，你的先祖当时就感到并不重要，他已超然于世外，并不理会和在意这一切了，追究下去，反而有悖他的风范。”
“你是说你的推断即使是事实，也不能或没有必要去改变什么？我应该继续接受原有的一切？”唐静的脸色又显得十分苍白。
摩托心中蹿起几丝的同情与怜悯，问道：“你想怎么做？”
“我原想你能公开你的推断，我有办法让这个推断发表出来。”唐静情绪有些波动，“难道不应该让真相大白吗？”
这个问题摩托不是没有考虑过，但一切只是推断。他只好说出自己的想法：“唐静，人应该面对事实。我知道你背负着精神和心理的沉重负担。我也是希望你能解脱这一切，才接受你的请求，进行调查和研究。然而，我有几点不能不考虑的因素，首先是我确实无法找到留下的有力证据，这个推断从分析来看是符合事实逻辑的，作为一家之言也没有什么不妥，然而没有充分的历史史料依据，它不能改变或澄清什么；其次，虚灵山珍宝是从你先祖之手流往国外的，这是事实，不论出于什么理由和原因，都不能更改这事本身所带来的后果，也正是这个原因，你先祖才采取一种无奈的超然态度，他的大智也是体现在他能够采取这个态度上；第三，你的先祖为此心甘情愿地忍受了一切必然对他产生的误会和严重后果，他的所作所为表明，他承认事情本身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过，虽然他是出于救世的大善，但这种选择本身是有罪的，只不过他敢于承受而已。他让人崇敬，也是在于他敢于承担这种责任和痛苦。因此，对这件事情所采取的最好办法，我认为就是仍然保持这种结果，因为公开的只是一个推断，而如果承认这个推断，又会引来更多复杂的问题。历史有时需要人做出牺牲，而这种牺牲到了明白时仍然还要继续做出牺牲，这是崇高的痛苦和无奈的伟大，也是一种残酷，但必须如此。你遇到的就是这种不可思议的特殊。”
唐静目光如刃地盯着摩托，似乎想从摩托脸上剐出点什么，但摩托平静地迎着她的目光。唐静眼光一会就黯淡下来，乌云笼罩了明月。她惨然地问：“真需要这样？”
摩托无语，点了点头。
唐静把目光投向天空，突然问：“摩托，‘真水无香’是什么意思？”
摩托略思考了一下说：“真水无香，我目前还没有找到它具体的出处。从字面意思来说，是说纯净之水，没有香味，不会远近飘扬。它自然、平静、清澈、淡漠无言，有如月光照物，只可意会而难以言传。它让我联想到原来看过一个哲人所说的话：真人、无智、无德、无功、亦无名。此非隐德守愚，而是本已超乎贤愚得失之境。这是至高无上的境界。”
“难道不是至痛至悲的境界？”唐静凄楚地问。
“也可以这么说。”摩托说，“在《圣经》里，圣主的伟大是他痛苦地被钉在十字架上。在希腊神话之中，人类的盗火者普罗米修斯，也是被钉在高加索山上，每天有巨鹰来啄食他的内脏。我过去就一直在想，为什么伟大的救世者都是万分痛苦的形象。现在我才受到一点启发，至真至善至美是人类的最终追求，但这个追求过程是惨烈和痛苦的，人必须能够忍受才能达到最高境界。”
唐静把目光又投到了唐大和尚的塑像上，幽幽地说：“我懂得你的意思，我们走吧！”
摩托伸出手，唐静也伸出手，两人相互紧抓着手，唐静的泪水又从眼眶里流出。身后的唐大和尚在苍穹下显得孤独。他也许将永远地孤独下去。
唐静与虚灵市签下了投资合同，同时表示在虚灵市投资的所有收益将全部支持虚灵市的教育与文化事业的发展。她先出资一百万元，设立华唐教育与文化基金会，今后投资的收益将全部捐给基金会。对唐大和尚的塑像，她没有提出什么要求，她也仍然没有表示她是虚灵人。为此，李副市长专门同摩托又谈过一次，表示万分感谢，询问最后的研究结果，摩托以私人隐私不便相告为由，没有透露自己的推断。李副市长征求摩托意见，能否授予唐静虚灵市荣誉市民称号，摩托认为这是非常好的点子。
虚灵市政府在签订合同仪式上，加上了授予唐静为荣誉市民的程序。手举着市里赠予的“金钥匙”，唐静显得十分激动，她终于说了一句话：“从现在起，我将永远是虚灵市的市民！”只有摩托听懂她这句话有多深的含义和多复杂的感情。
因要赴国外洽谈，唐静要先行离开虚灵市，她请求摩托再留下几天，帮助林子一起处理关于设立华唐教育与文化基金会事宜，摩托同意了。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她又约摩托出来散步。
月华如水，整个虚灵山在清朗的月光下，静谧安宁。唐静似乎摆脱了心灵的重负，在月光之下，她步伐十分轻盈。
“摩托，这次我要重谢你！”唐静说。
“不，是你自己战胜了自己。”摩托说：“我已经考虑过了，这次我不要你的任何报酬。”
“你想毁约？”
“不是，我有比钱更重要的收获。”
“那好，除钱之外，你要什么？我不能欠你的。”
“是的，我不向你要点什么，你会感到欠我的。除钱之外，人还有很多需要，我想要友谊，我们做个朋友！这样你就不欠我什么。”
唐静停了下来，抬头望着月空。她缓缓地说：“我很高兴，这些年来，我感到除了钱与生意之外，什么都没有了。其实我是个很贫困和失败的女人，除了钱和生意，我至今一无所有。”
唐静把脸转向摩托，那张脸在月光之下，显得伤感，透出让人爱怜和心动的妩媚，也透出一种期待。
此情、此景、此人，摩托整颗心如悬在夜空，随夜风轻荡，颤抖起来。他很想上前拥抱唐静，很想去吻一下那张清瓷般的脸，但实在没有勇气。
原载于《福建文学》1999年第七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