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回到襄河镇的时候,已是十一月的中旬,路上耽搁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刚到襄河镇,寒风已是大张旗鼓地席卷而来。我揉了揉不太舒服的肚子,最近老是想吐,许是吃坏了什么东西。
沈狐狸扶着我下了马车,二哥穿着一件旧棉袍站在沈府的门口,一见着我忙上前笑道:“沈兄写信说你们大约今天到,我便忙不迭地过来了,谁曾想,我前脚刚来,你们后边就回来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沈狐狸的手中接过我来。
披风的毛边扎着我的下巴痒痒的,我软声喊了一声,“二哥。”二哥的丹凤眼微翘,肤色白皙,透着点点的红晕,看上去近来状态十分不错。他捏了捏我的手,然后笑道:“不错,长胖了些。”
那厢沈狐狸跳下马车,朝着二哥拱手道:“倒是辛苦二哥了,这么早便来了。”
二哥闻言,丝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他的眉目明显带着喜悦,连带着眉角也跳跃了起来,“不辛苦,若不是沈兄,只怕是夏家那个坎不好过呢。”
他们这话倒让我听得云里雾里的,二哥说着,便要拱手作揖表示谢意,沈狐狸却一个箭步上前,止住了他的动作,只笑道:“二哥无须客气,都是一家人。”
虽不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我却顺着沈狐狸的意思,捣蒜般的直点头道:“二哥客气了,都是一家人。”
于是二哥直起了身,握着我的手,又拍了拍道:“宓儿,你找了个好夫君。”我谨记矜持二字,忙作了娇羞之态,垂下了头。二哥见此甚是满意,便拱手告辞,道:“既如此,我便先回府了。母亲在我出门前曾让我告诉七妹,这几天抽个空回夏府看看吧。”
最后一句话二哥实在是说到我的心坎里了,我趁着二哥还未走远,抬起头一脸可怜兮兮地看着沈狐狸,登时他便失笑,只道:“你若是现在想去,便去吧。”于是我得了令,忙不迭地追着二哥而去。
几月未见姨娘,我心中甚是挂念。跟二哥一同进了夏府后,我便直奔姨娘的院子。襄河镇的四季不太分明,姨娘院子里仍是翠绿一片,晃着我眼花。清荷正站在院子里打理着姨娘种的花花草草,见着我,忙福身道:“姑奶奶可回来了。”
我忍不住四下找寻,向清荷问道:“姨娘呢。”
清荷又是微微一福身,低顺了眉眼,“姨奶奶最近身子不太好,正在屋子里头呢。”闻言,我忙不迭地就往屋子走去。屋子里燃着安神香,弥漫着缭绕的烟雾,我推开门,里头昏暗一片,姨娘倚在床上虚弱地开口问道:“是清荷吗?”
我登时只感到鼻尖泛酸,几步走上前,握住姨娘的手,轻声唤道:“姨娘,是我,宓儿啊。”我听见姨娘轻轻地笑了几声,只道:“你见过夫人了吗?”
闻言,我将姨娘的手贴在我的面颊之上蹭了蹭,闷声道:“没有。”于是姨娘伸手轻点了我的额头,略有些责怪的意味在里头,“你如今越大倒是越发不懂事了,入府怎么不先去见过夫人。”
我只赔笑,“我心里头念着姨娘发慌,待会儿就给母亲请安去,左右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姨娘听了我的强词夺理,无奈得只笑,我却猛觉得喉间涌上一股恶心感来,登时送了握着姨娘的手,弯腰直吐。
姨娘慌忙地问我道:“宓儿,你怎么了?”
我捂着胸口,喘了几口气,待恶心感下去以后方腆了脸道:“只是恶心想吐,不碍事的。”
闻言,姨娘面上登时一喜,只追问我道:“可是时常食欲不振,偏爱吃酸?”我点头,姨娘便喜笑颜开道:“宓儿,你这傻孩子,定是有喜了。”
我一愣,有些不解,只呆呆地摸着平坦的小腹,姨娘的精神头更加足了,她忙唤来清荷,吩咐她去请大夫,大夫未到,大夫人却已是得了消息,领着一帮姨娘过来。
几月未见,姨娘们的衣裳素净了些,人却依旧水灵,二姨娘看上去比夏东城刚去那会儿要好多了,手里牵着刚满五岁的侄儿,侄儿已是被养得胖乎乎的,见着我直呼着藕节般的小手,奶声奶气的叫着:“姑姑。”
我便弯了腰去抱他,二姨娘忙笑着制止我,“宓儿如今身子可宝贵着,冬儿顽皮,免不了伸腿蹬脚的,若是惊到了如玉妹妹的宝贝外孙,我可就是大罪人了。”
这一番话我听得面红耳赤,姨娘掩嘴只笑,“这不还没有确定吗,我已经吩咐清荷去请大夫了,却没想到夫人就领着格外姐姐妹妹得了消息就来了。”她的面上尽是喜色,竟比我还要高兴上几分。
说话间,大夫已是急匆匆地赶来了,待替我仔细诊了脉,方吹了胡子道:“贺喜夫人,是喜脉,已有两个多月了。”
话音刚落,满屋子里都响起了笑声,我不免也高兴起来,只摸着平坦的肚子,算起来,应是在兖州的时候怀上的。我蓦地又有一些不知所措,有些惶惶然,好似自己还是个孩子,转眼就要变成孩子他娘了。
自爹弃养以后,大夫人便深闺简出,脸上阴霾难散,知晓这个消息后,倒是第一次展露了笑颜,她本有个儿子,是我的八弟,却在几年前失踪,无人知道下落。
她细心地将事宜一一嘱咐于我,又派人将此事告诉给沈狐狸,我瞧着她已然憔悴的脸,霎时间有些心酸的意味在里头,便不禁哽咽了声音道:“母亲这些日子,定是累坏了吧。”
大夫人摇了摇头,她亲切地拉着我的手,意味深长,“我只希望,你能记得我给你说过的话。”我自是记得的,大夫人复又去同姨娘言笑。
待沈狐狸来到夏府时,时辰已近黄昏,我刚刚同姨娘用完了晚膳,大夫人领着一帮姨娘翩然离去,沈狐狸便踏着黄昏的碎光而来,他的身上落了些雪,额前已经长出了短短的发碴。
“宓儿,”他沉声叫着我,面上的表情有些诡异,这实在不像一个即将为人父的表情,我正与姨娘理着她闲来无事时做的绣活,听见沈狐狸的声音,便转过身来。
他依旧穿着早上的那身衣服,看上去有些行色匆匆,嘴角噙了一抹极淡的笑,他朝姨娘见礼,方踱步到我面前,伸手握住了我的手,只轻声问道:“我听岳母大人说,你怀孕了?”这是疑问,从他的语气中,我听不出任何喜意。
许是外头风刮得大,沈狐狸的袖子冰冷,蓦地触到我的手,登时惹来一阵寒栗,可他的手宽厚温热,带着薄薄的茧,磨得我直发麻,他握住了我的手,只道“宓儿,我甚欢喜。”他是这样说的,可我实在是瞧不出半分喜意来,我登时只觉得心里头好似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不知滋味。
姨娘在一旁抿了嘴笑,眉眼弯弯,面容虽略显憔悴,却也着实令人看着舒心,她拉了我的手拍了拍,复又偏头去看沈狐狸,“我们宓儿就交给你了。”此时的民国已经在一片哗然之中成立,不过这与我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沈狐狸冲着姨娘颔首,他的下巴微翘着,我坐在矮凳上,只能看见他长而细密的睫毛眨了眨,然后他说:“姨娘尽管放心便是。”语气平稳,我却蓦地从心头涌出一股不满来,狠狠掐了掐他的掌心,他却纹丝不动,只带着我朝姨娘告辞。
如此温文尔雅,姨娘只笑得神采奕奕。我无语,被他一路拉着出了夏府。
“宓儿可晓得孙先生吗?”他突然问我。
闻言,我一愣,沈狐狸便顿下脚步,停在了人迹罕见的大街上,他的背挺直,“创立民国的孙先生,”他如是说,我便明了,“宓儿,”他蓦地转身,神情严肃地看着我道:“如今清朝余孽未除,我想去投奔孙先生。”
我抬头看他,他的面庞冷峻,棱角分明,“可是,这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是这样问的,嫁与沈狐狸一年,从大清国覆灭,我实在不晓得,余孽未除,同我们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小百姓有什么关系。
可沈狐狸的面色沉重,他只说:“因为我爹,是被大清国的太后下令斩首的。”
话音刚落,我只觉得仿佛是平地里炸开了一计响雷,轰隆隆的作响。齐佳图禄在几天前说过的话,我自然是不会笨到忘记,如果我爹真的是太后家臣,那么我和沈狐狸,岂不是对家了?
这样想想都觉得狗血非常,我扯了他的袖子看他,“那我呢?”这才是当下最为紧要的话题,沈狐狸低头看我,他逆着光,使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宓儿,”他沉声叫着我,然后握紧了手,“对不起。”
我这算是明了他的目的了,可我不晓得,不过短短一天不到,沈狐狸是怎么萌生要去投奔孙先生的念头,初晓怀孕的喜意早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去,我觉得胸口像是闷了一口气,怎么喘都不舒服。
然后我听见我的声音平静的响起,“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对不起又有什么用?”我忍住鼻酸的冲动,甩开他的手,“我要回家。”
沈狐狸站在一片碎光之中看我,他的手还僵在半空,我本以为他会挽留我,可没有,直到我转身,沈狐狸依旧保持着那个动作,一动不动,我不难过,真的,一点都不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