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我过去的十五年的生涯里,夏东城一直是个好大哥,除了迂腐点,实在是找不出别的缺点,他是庶出的长子,却挑起了整个家族的重担,十六岁那年便去了京城做生意,这么多年来,他却从未说过苦。
大嫂带着尚未足月的侄儿从娘家赶来,夏府刚刚挂上去的红绸已经取了下来,挂上了白绸,夏东城的生母二姨娘承受不住爱子逝去的噩耗,当即昏了过去。
爹强打着精神跟大夫人站在灵堂内,诸位姨娘们掩面哭泣,我的兄弟们也个个抿嘴,宛城哭得最为厉害,平日里夏东城最疼的便是我与他。
夏东城的贴身小厮说,他们是经过囊河镇外的沙砾堆时遇到土匪,拼了命终于逃了出来,夏东城却因为身负重伤而死。
沙砾堆是囊河镇外的一处荒漠,土匪成对,草寇成群,从无人敢少数结伴而过,我想,夏东城一定是为了能够及时参加唯一妹妹的婚礼,所以才急匆匆地,只带了贴身小厮赶回来。
我看着灵堂,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地绞疼,姨娘似是看出了我心中所想,拍了拍我的肩道:“宓儿,这不怪你。”
我敛下眼帘,不怪我,若不是我成亲,夏东城也不会千里迢迢地从大嫂娘家匆忙赶回,若不是我成亲,夏东城也不会仅带着贴身小厮便过那沙砾堆,若不是我,夏东城他,或许就不会死。
爹痛声道:“我在这世上一天,便定要灭了沙砾堆的土匪,端了他们的窝。”
我的兄弟们彼此起伏地应了声,沈狐狸站在不远处,我瞧不见他的表情,诸位姨娘的抽泣声越发清晰。
大嫂领着侄子朝爹磕头,强忍了哭声,“请爹为夫君报仇雪恨。”
我终于闭上了眼,这一刻,我再没有比这一刻更厌恶自己的了,侄儿尚小,不懂得什么叫作生死离别,直愣愣地跟着母亲磕头,半响咬着手指痴痴的笑,然后朝我张开双臂,奶声奶气地叫道:“小姑,抱抱。”
我愣住,姨娘用丝帕拭去眼角的泪,推了推我,我忙蹲下来,侄儿欢喜地扑进我的怀里,大嫂又连磕了几个头么,丧夫之痛,我想我是这辈子都没法感受了。
讣告被以最快速度发到了各家,前不久才收到夏家七姑娘的喜帖,今日便收到了夏家大少爷的讣告,实在是晦气。
爹勒令我回院子里休息,嫁衣已经被清兰拿去洗了,屋子里的青石板上还留着一串湿漉漉的脚印,清兰看见忙惊呼道:“姑娘,你怎么还没有换鞋袜?”
我有些恍惚地回头看她,清兰忙让清梅去寻了双干净的鞋袜,扶着我在凳子上坐下,我突然觉得很累,耳边传来急切的呼叫声,我的眼前终于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或许是做了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小时候,夏东城跟着先生读书,将头摇得像拨浪鼓那般,在院子里故作深沉地走来走去,那时他不过十岁而已,脑袋比常人都要笨上许多。
我领着跟八弟崖城,悄悄爬到树上去,丢果果砸他,夏东城被砸得猛地跳开,我便和崖城呲牙一笑,格外地调皮,然后在树干上晃着双腿,嘲笑他。
“夏大少,小笨瓜,三字经,不会背,惹得众人笑嘻嘻。”
这是当时坊间流传的打油诗,我和崖城觉得好玩,便学了来。夏东城听到,当即红了脸,用手指着我和崖城,我们都以为他定是要呵斥几句,谁知他竟道:“七妹妹,你乃大家闺秀,岂可,岂可做出如此不雅之举。”
我愣住,崖城朝夏东城做了个鬼脸,接着拉着我一起刮脸道:“羞羞羞。”夏东城的脸便更红了。
他索性丢下书,一脸痛心道:“七妹妹,你怎么可以如此,若是爹晓得,定是会生气的。”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夏东城一点也不笨,不然怎么会威胁我。爹虽然素日只爱他的牡丹花,但是对于我,却还是要求严格,定要像个大家闺秀般。
我闻言,十分不高兴地吐了吐舌头,心不甘情不愿地拉了崖城跳下树来,夏东城道:“七妹妹,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我敷衍地应了几声,跟着崖城飞快地跑到别处玩去了。
夏东城依旧很认真地背着书。
我想,他那时候的模样我一定不会忘记。
待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药香,我觉得头有些疼,清兰守在我床前,端着一碗汤药,见着我醒来,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我开口问她:“我怎么了?”声音有些嘶哑。
清兰用衣袖拭去泪,强颜欢笑道:“姑娘受了风寒,已经昏睡两天了。”
我一听她的话,顿时从床上坐起,急声道:“那我大哥呢?”
清兰刚刚才擦过的脸上顿时又流满了泪,她哽咽道:“大少爷已经订棺,五日后下葬。”
我阖上眼,鼻尖有些酸酸的意味,清兰将那碗汤药捧到我面前,苦涩的味道顿时涌来,她道:“姑娘,药还是热的,你先喝了吧。”我点了点头,接过那碗药,捏着鼻子便一饮而尽。
见此,清兰似是松了口气,把空药碗放到一旁,我忽地问她道:“你说,我是不是不吉利的人。”
“姑娘,”清兰责怪地叫了我一声,我苦笑,继续道:“若不是我成亲,大哥便不会死了。你知道吗,若不是我,大哥他便不会死了。”我说着,已是掩面痛哭。
清梅在此时推门而入,我瞧不见她的表情,她只是跪倒在我床前,同我一起哭。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清梅欢喜夏东城,小丫鬟的情窦初开,却只盼来了心尖尖上那人逝去的消息,她哭得撕心裂肺,一遍又一遍地叫着我。
我无言安慰,外头的天已黑了,清兰扶着已经哭昏过去的清梅回了自个儿的屋子,我悄然起身,夜微微有些凉,我只着了中衣,穿着素锦的绣鞋,出了院子。
白色的灯笼已经被点燃,风吹得白绸一晃一晃的,颇有些诡异,入夜后,夏府安静地仿佛毫无生气,我径直到了灵堂,几个弟弟已经睡倒在一旁,大嫂刚好被她的丫鬟扶着离开,见着我,努力地睁开红肿,朝我道:“小姑,你来看夫君啊。”
我点头,大嫂疲倦的闭上了眼,不再说话,由着她的丫鬟扶着离开。
灵堂里静悄悄的,我走了过去,白纱掩住的里屋里,传来压低的谈论声,我再走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两人相拥到了一起,犹如晴天霹雳,压得我动弹不了。················表示你们不捧场,我好伤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