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成亲那日，天飘着小雨。
姨娘来的时候，抱怨着天气，灰蒙蒙的天似乎在预示着什么，却仍是抵不住夏府的喜气，她收了伞，嬷嬷们正在给我梳洗，细细的线绞着我的脸，生疼生疼的。
西洋镜里倒出一个精致少女的面庞，身着同样精致的大红嫁衣，披着一头青丝，姨娘见着，眼泪又涌了出来，满心欢喜道：“宓儿终是大了。”
一旁的老嬷嬷拿着象牙木梳为我梳着头，一边梳一边道：“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我想要开口安慰她几句，嬷嬷们却已经替我脸上涂脂搽粉，我顿时抿了嘴，姨娘接过老嬷嬷的象牙木梳，替我极认真地挽着发，似是回忆起自个儿出嫁的时候。
姨娘出生在江南，当年与爹惊鸿一瞥，一见钟情，不顾家人反对，便草率地嫁给了爹为妾，身上仅穿着自己连夜绣的嫁衣，牡丹开得正艳，虽不是大红，却也是极好看的。
我小时候姨娘常给我讲这些事，后来爹得到了姨娘娘家的接纳，再后来，姨娘便生下了我。
日子过得飞快，仿佛昨日才固执跑出家门，为情而离的小姑娘，今日便已经安心欢喜地替女儿梳头送嫁，那些往事是苦是甜，我无从得知，只见着姨娘满脸泪水，仍是微笑的表情。
姨娘道：“这一嫁，你便不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女儿了。”
我点头，清兰捧上胭脂，细细地为我点唇。
姨娘为我戴上凤冠，从清梅捧着的盒子里取出那枚牡丹金簪，小心翼翼地为我插在发间，映着纯银的凤冠，却煞是好看。
爹派来的人在外头催促我，按规矩，我是不能跟姨娘拜别的，我的高堂之上，只能坐着爹和大夫人，于是我不顾清兰的惊呼，执意为姨娘叩首，眼角有些湿湿的。
“宓儿谢过姨娘多年的养育之恩。”
姨娘激动难耐，捂着嘴唇，哭着连说了几个‘好’，我这才起身，由着清兰和清梅扶着出了院子，往正堂去了。
大夫人和爹身着红衣坐在高堂之上，我端端正正地行礼叩首，一旁的李嬷嬷捧上盖头，大夫人为我盖上，然后嘱咐我道：“你是夏家的女儿。”
我应了声，大红的盖头遮住我的视线，我再看不见眼前的景色，有嬷嬷背着我出了门，熟悉的景色在远去，那片爹最钟爱的牡丹花已经再看不见，我进了轿子。
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轿子外的喇叭声欢快地吹着，摇摇晃晃地伴着脚步声朝我下半生将要生活的地方走去。
对于沈狐狸，我谈不上欢喜不欢喜的。
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轿子终于落下，有一只白净的手伸进来，我扶上那只手迈出了轿子，刚刚跳过门槛，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在欢喜的喇叭声中。
沈狐狸道：“何事？”声音略微不悦，周围响起了议论声。
有人答道：“少爷，出事了。”
沈狐狸拉着我的手一顿，不知不觉中已经紧紧地捏住了我，那人又道：“夏大少爷出事了。”
这一下子，换我愣住。
囊河镇有个规矩，新娘子出嫁前不能见男子，我猛地掀起盖头，瞪大眼睛看着那人，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那人似乎很是诧异我的举动，半响才道：“夏大少爷没了。”
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我连连往后退了几步，沈狐狸忙扶住我，手中的盖头翩然落地，最终被水侵湿，我的泪花了脸上精致的妆容。
沈狐狸忙问道：“夏大少爷在什么地方？”
那人道：“城外石河旁，我们不敢轻举妄动，便将夏大少爷的尸身搬到了旁边的破庙里。。”话未说完，我已是挣脱了沈狐狸的手，迎着漫天的惊呼声，疯了似地朝石河奔去。
脑海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涌现出那日夏东城在万春楼门口抓着我的表情，虽是严厉，眼中却满满地都是宠溺。
雨丝如针地落到我的脸上，夏东城，夏东城。无论怎么，我都是不会相信，那个迂腐的大哥，会突然没了。
身后传来呼喊声，我却再顾不上那些，甚至忘了今日是我的大喜之日，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去看夏东城，我的大哥。
石河旁的破庙有些偏远，前头是片池塘，我径直跳进池塘，及膝的水顿时淹没了我的嫁衣，四月的天气仍是微凉的，我吃力地爬上岸，破庙里透着星星点点的灯火，门口拴着几匹马。
夏东城爱不释手的那匹踏雪千里马赫然在里头，我的心一沉，脚下的步伐顿时变得沉重起来，有人听见声音跑了出来，正是夏东城的随身小厮。
那小厮眼睛红肿，衣裳上边破了几个洞，沾着血迹和泥巴，甚是狼狈，他一见着我，眼泪顿时涌出，扑通一声在我脚步跪下，抱住了我的腿，哽咽道：“七姑娘，小的愧对大少爷啊。”
此言一出，我只觉得耳朵嗡的一声响，什么也听不见了，我一步一步往破庙里走，沈狐狸赶来，一把抱住了我，我却仍是固执地走着。
夏东城静静地躺在地上，青色的衣衫上满是鲜血，我觉得那比我的嫁衣还要红，红得让我喘不过气来。
沈狐狸伏在我耳边轻声道：“七姑娘，想哭便哭罢。”
可是，我却已经哭不出来。
爹带着我的兄弟们尾随而至，见着夏东城的尸身，他苍白了脸，二哥一下子就昏倒了，三哥面色铁青，四哥五哥愣在原地，六哥同几个弟弟已是扑到了夏东城身上。
我知道，夏东城死了。
在我的成亲之日，他死了，他真的死了。
我抬头地望着外头仍在下着的雨，我说过了，四月初四，真的不是个吉祥的日子，四四，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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