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景象让人发怒。
下边老汉家的那亩水田已经成了泥塘，压伏的稻子东一块儿西一块儿的，看着直让人心疼，水田西边角儿上，大力斜躺着喘粗气，身板长相跟我想象的都一样，虎背熊腰，实打实的壮汉，这汉子极是硬气，被打成这样还是用他那虎眼瞪着陈家人。站着的正是陈家当家男人，怒目而视的他由最小的三儿子扶着，一副昏昏欲倒受伤不轻的样子。边角儿地一边的田埂上，几个本村老人正在说合劝架，只是却没有一个人下田里真个动手拉的。
“陈老哥呦”老汉冲进人群都没看大力，直掬着腰向着陈家当家的陈五富满脸歉然道，“您没伤着吧，我们家大力不懂事儿，对不住了您了，您可别怨他。”
“爹！”大力狠着劲叫。
“你住口！”老汉回过头瞪了大力一眼，回过头寒碜着笑道“陈老哥，您看，您别治小辈人的气，我回去教训教训他，您伤哪儿了，我这就去请大夫。”
看着老汉在陈五富前龟儿子般的讨饶，我不禁抓住老妇颤抖的手轻声询问起来。
原来李家自从老汉服差役和杂徭导致的脚脖子溃烂始终不得医治以来，家里经济是一直入不敷出，本来家里还有一亩水田和二亩坡地，如今是只剩一亩水田了,根本养不活一大家子，只得在陈家坡地租种，粮食丰收价格自然就低，但贫家小户用钱地方多又要缴税纳粮，根本就留不到卖价高的时候，低价卖，高价买，粮食欠收经济更是拮据，根本就是个恶性循环的无底洞，如此一来，就没有余钱还租，只得凭着两家以前的关系先欠着。
要说上一代，老汉他爷爷与陈家关系确实不错，如今眼见着老李家两个儿子都已成年，家里凭空多出来两个壮劳力，且陈家愈发难看起李家这个穷朋友，又实在眼红那亩水田，想着法儿想用这些年李家欠的租子换水田，只是碍着面子不好说出口，毕竟乡里乡亲的都知道陈李两家渊源极深。
把这个意思向老汉说了说，哪知老李家就在那儿讨饶死扛，硬是说今年秋后肯定把租子还上。
也许农家人心里，田就是天了，有了自己的田，吃饭睡觉都踏实。老汉心里是实在不愿意把守了半辈子的水田断在自己手里。
陈家就急了，那水田可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宝贝地啊。
听完老妇这么一解释，我暗自嗤鼻：哼，原来一出苦肉计。
见老汉又是如此陪笑脸，陈五富黑着脸说：“...你们家怎么回事？...啊？你儿子下手也忒...忒...狠了，想把我打...死吗？啊？...别...以为你...打死了我就可以逃掉你们欠的租子...你不顾我们两家情谊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我斜眼看陈五富演苦情戏暗骂：“放屁崩出屎！！”
老妇抚着大力，气的只剩颤抖低声颤抖：“天杀的吸血虫，天．．．杀的啊，又是他家那个毒老婆子琢磨着咱家的水田...”老妇此话一出口，我就更确信自己的猜测了。
哎，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句话真是一点都没错。再说，这样一亩田一年下来也挣不得几个钱，又是何苦一定要当个农民呢？，抬眼看看文强，一旁的他是双手扶着大力，脸憋得通红，眼睛鼓鼓的睁着，好像要挡往下掉的眼泪，一副委屈却无力的样子，那表情于他，真是惹人无限的怜爱。
只是到底我还不想卷进这是非当中，非亲非故的，何况大概也帮不上什么忙。
“怎么，你们欠的租子还...还不还哪？没钱吗？”他阴测测的转过头来剜我一眼，“没钱怎么还养个骚女人。”
此话一出，围观人群居然响应性一阵窃笑。
“你说什么！”我猛地一震近乎咆哮着反射性喊，压根还想不到会牵上我，只是这句话即刻就淹没在一片嬉笑中。
“啧啧啧，娘们长的细皮嫩肉的，哎呦哟，那肉嫩的，这味道……只可惜是个贱货，李家婆子？你忍得下这口气？”陈五富挑衅的说道，挑拨着起哄的人群说起不三不四的话来，一边还喊起痛来。
一时间，围观人笑骂的，揩些嘴油的，一群看热闹的三八鸡婆顿时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听懂的听不懂的，难听的话是一套套的漫过来。
“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陈家小三子也跟着摇头晃脑起来，还未发育完全的尖利的声音直冲我耳膜。
冷冷看着这样一群人，无冤无仇的，这是一种什么心理？！
我猜到那大概是衣服的缘故，与老妇他们的衣服不一样，那件白色的纱质露肩露背裙子，确切的说，暴露异常，再加上浸过水，我能想象当时情景的旖旎，在这个衣着设计完全遮盖了女人的美丽的地方，在这个常年沉闷、封闭的地方，在这样一群闲的发慌的五大三粗面前，以这样的造型出现，很难不惹起轩然大波，只是我没想到，竟然会被传至如此。
但是，我穿件暴露的衣服竟被人说成妓女！这是什么混账逻辑。
我心里窝火压得难受，推开她挡着我的手，发起狠来！脸上却是不自觉的邪笑：“陈大爷，您这是想女人想疯了吧，看见漂亮女人就觉着是妓女？我就是妓女您老也没机会啊，话说回来您领教过妓女吗？”
陈五富煽风点火成功以后，躲在背后一直眯着眼看笑话，可能想着我也跟老汉他们一样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土胚子，如今看我一姑娘家说出这种话来又是惊讶又是羞愤，反应比我料想的还大，后来我才得知，他家婆子是个厉害角儿,村里人都知道因为陈五富偷腥，他家婆子耍泼的事儿,那事儿是弄得陈五富没脸没皮了。
我说完已是大怒，是他挑的头，就别怨我找他出气，两条忿气从脚底下直冲到顶门；心头那一把无明业火焰腾腾的按纳不住；顺手从围观村民手上抢了一把锄头，直接冲过去作势就要狠打，那陈五富原本还在装残，见我这副模样，腾地一声跳起来，躲开我的一锄头，我顺势跳过去一个扫腿，他看见我这一架势，知道可能是个练手，脸“突”地就绿了，兀自纳闷如此纤细文静的我怎会有这手，眼见我飞腿扫过来，急急得勉强一转身躲过我的一脚是撒腿就跑。
我气运胃肠，力发后槽牙，在后面猛喊：“陈老爷子，您刚不是还被打得要死了吗，怎么这会儿就身轻如燕哪？”
其实我也纳闷自己居然会些拳脚，打的时候自然而然就出来了。
陈五富脊背一僵尴尬的回转过身，呶呶嘴巴说不出不出话来。
场面倒是狗血的很，一年轻姑娘追着大叔满地打，在场的人倒是都跑过去护他，也不敢拉我，我眼珠子都红了，更气这些看热闹的八婆，一锄头挥在地上，拿眼一瞪：谁要再挑事，我诅咒他家断子绝孙！
众人一下子愣在当场，估计没听过这样骂人的，一群欺软怕硬的主儿，陈五富脸上青一阵紫一阵估计也不知道这事儿怎么接下去，本来是来找茬的，闹僵两家的关系他们好办事，现如今弄成这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老汉一家冷不丁的被我的拳脚震惊也是愣在当场，连文强脸上也是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其实我也不想这事闹大，更不知原来自己撒泼起来彪悍的很，兴许自己本来是个毒寡妇也未可知的，撒了气我也冷静下来，这会儿完全是被我气势吓蒙了，回过神来还指不定会怎么闹腾，我趁着陈五富愣神儿，转身朝大力跑过去喊：“大力哥，陈老爷想要咱们家水田还债，你就是被打死也不能还手啊。”
大力估计也就我昏迷睡觉的时候见过我，如今我一醒来竟是一口一个哥的，一脸尴尬的不知道将手往哪里搭，我这哥自己叫着也发虚。
围着的村里人也不是傻子，听我这么说，哗的一声望向陈五富。
陈五富的脸愈发绿了，站在那里继续装伤也不是，不装也不是一脸猥琐的道：“这怎么说的呢，是大力他...”我知道他要狡辩，抢过话头尖声喊：“大力哥啊，那水田是你爹的命根子啊，你怎么能还手啊。”
老汉也知道既然我已经全部点出来了，再陪笑脸也无济于事，哆哆嗦嗦地抚着儿子说：“大力，是爹没用挣不来钱，让你被打还要忍着。”他说完又是老泪纵横起来。
也不知道是多年压抑爆发还是配合着我演苦情戏，一家子都泪眼朦胧起来，场面好不煽情，在场的也都是穷人，总算正常的都一脸同情像。
既然陈家会来这出戏，该是还要面子的主，毕竟，人家二话不说直接强行要债，我们也没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啊，只是现在既然大家都挑明了，又围着一群村里人，况且老妇那个口气，这事怕是他家毒婆子想出的主意，现在那个厉害角色也不在，陈五富或多或少会松些口。
我走过去，极其恳切状：“陈老爷，您也不必这样苦苦相逼，租子是一定要还的，只是现在用钱紧张，要不您看这样，给我们一个月，到时候我们一定还。”
陈五富估计懵了，见我走过来还撞鬼似地连连后退了几步，以为我还要动粗，其实刚才那几下只是想弄点气势罢了，如今听我主动提起租子，总算松一口气，而后也不知道是在琢磨利益关系还是拖沓着拒绝，嘴上含糊不清：“一个月啊，一四个月，你看我们也...”
我打断他：“如果还不了，到时候...”我顿下来望了望老汉征询他的同意，老汉悲苦的点了点头“到时候以水田相抵，怎么样？”
陈五富眼睛一亮，勉强算是答应了，也不知道是看死老妇他们家到时候拿不出钱来抵租子还是真被我绕晕了。
这事就算先告一段落，看热闹的人也都陆续回家，这事儿估计够这一帮人嚼上好一阵了，回去路上我盯着脚尖竟不敢出声，气氛压抑的要命。走了一段路，倒是大力回过头来对我说：“妙姑娘，今天谢谢你了，没想到你还挺有魄力的。”
我也管不得这话里是不是另有它意，心里闹哄哄的闷应道“不来这一出，今天就要闹僵，到时候理在他们那儿就由不得咱们了，估计这几天水田就要被送走。”
“哎……”大力长长叹口气，于他年龄不相称的成熟稳重，都说穷人孩子早当家，这话一点都没错，这样的人一生与土为伴真是浪费了，“看今年的收成全部卖掉也还不够租子的啊。”
“否则人家也不会这么爽快的答应了，不过也不是全没有办法，去你巧姨家借点总还是有的。”老汉兀然开口道。
“大爷，您真就这么在意这亩田吗？没了田还可以做生意，我觉得比种田挣钱来的快多了。一定要守住水田么？”我忍不住回头问，余光突然发现文强正盯着我出神，我心里打鼓，也不知文强是怎么看我的。
老汉看着我道：“祖辈留下的家业就断在我这儿了？”。
我被问得禁了声，看来老汉他们这种不可理喻的观念不是我轻易就能动摇的。
“只怕他家那个疯婆子反悔跳出来。”大力恶狠狠的插话说。
“那倒不会，怎么说也是他男人当着大家面答应过的事儿，也不好再整出啥幺蛾子了。”老汉叹了一口气。
“那些话你可别放心上了。”老妇退下来跟我并排，“过些日子没人提了就好了。”
“恩。”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只得点点头。
看起来这事大概能解决了，只是我自己的事却越来越让我不安。
晚饭过后天渐渐暗下来，大家都陆续上床，也不搭话，各怀心事。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胃里咣当咣当闹腾，说实话晚饭就是些米汤，根本不管饱，还没一丁点油水，我悄悄观察老妇，她吃的更少，看来他们是打算饿死也要挤出些钱来。心里虽然有点嘀咕：这水田总比人命值钱吧，却也因是自己出面撂下话来而心里暗暗发下狠来，琢磨怎么样也得在四个月内集到这笔钱，这个善良的农户在如此境地也没有赶我走的意思，实在令我感动。
心里琢磨出一番梗概来，隐隐有些睡意，只是睡不着。总觉得现在怎么能睡呢？总觉得那样的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的暗夜自己真是不适应,只是老汉他们平时舍不得点灯,我也不好意思浪费这么点油.突然想到自己的失忆，不禁又心烦意乱起来，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先住在这儿从长计议了，只是在这个村子怕是住不下去了。
隐隐有些睡意了，又却想起文强那个意味深长的目光来，又禁不住胡思乱想，我知道自己很强势，不肯服输，不知道文强那样性子的人会怎么看待自己，会厌恶么？或者是惊奇？
或者是我想太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