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16年，刘渊第四子刘聪废晋怀帝司马炽，西晋亡。干宝写了一个评论，很值得一读，某些论述直惊人肺腑，余参考胡三省注，试析之。
干宝论曰：昔高祖宣皇帝，以雄才硕量，应时而起，性深阻有若城府，而能宽绰以容纳；行数术以御物，而知人善采拔。于是百姓与能，大象始构。世宗承基，太祖继业，咸黜异图，用融前烈。至于世祖，遂享皇极，仁以厚下，俭以足用，和而不弛，宽而能断，掩唐、虞之旧域，班正朔于八荒，于时有“天下无穷人”之谚，虽太平未洽，亦足以明民乐其生矣。
注：高祖宣皇帝司马懿，明刻“历代帝贤像”说他“将帅之才，奸雄之志；得政专权，见得忘义。”余极喜欢电视剧《三国演义》里，出演司马懿的那个演员，满脸褶子，完全是司马先生智慧的外露。
接下来是太祖司马昭，其心，尽管路人皆知也。但毕竟没有篡曹魏自立，或者时机不成熟吧。司马昭有二个儿子，长子司马炎，次子司马攸。司马攸过继给景王司马师当儿子，司马昭也很喜欢司马攸，常对人说，天下本是景王的天下，我不过是代理宰相一职，我死后，大位当传给司马攸。哥哥司马炎急了，找来裴秀，问他，人可以貌相么？裴秀说，当然可以。司马炎于是露出异相，头发长到可以当拖把，手过膝，刘邦也双手过膝。裴秀非常奇异，私下里就认准此人即是真龙天子。于是他们就一起大造声势，拉拢了很多人。
这时，司马昭还真想立司马攸为世子。山涛阻挠说，废长立幼不妥。贾充阻挠说，司马炎有君主之德操，别人都比不上。最成功的是何曾、裴秀的阻挠，他们说，司马炎天纵神明，相貌也不是一般人的相貌。言下之意，司马炎就是当皇帝的料。他们一唱一和，终于将司马昭说动，公元264年，立司马炎为世子。265年，司马炎取代曹魏称帝，即武帝，后文提到的武皇也是此人。司马炎成功当上皇帝，同时不忘给劳苦功高的祖父和父亲也安上皇帝的尊荣。
他们祖孙三人，二个假皇帝，一个真皇帝，还真象样，治下虽不足以称太平盛世，“民乐其生”也是很不容易的事。
武皇既崩，山陵未干而变难继起。宗子无维城之助，师尹无具瞻之贵，朝为伊、周，夕成桀、跖；国政迭移于乱人，禁兵外散于四方，方岳无钧石之镇，关门无结草之固。戎、羯称制，二帝失尊，何哉？树立失权，托付非才，四维不张，而苟且之政多也。
注：“变难继起”指八王之乱。晋惠帝司马衷统治年间，后戚、宗亲、大臣们的主要工作就是内斗。他们根据利益不同分成三派，先是后戚与司马诸王之间互斗，接着本来团结一致的后戚与后戚之间、诸王与诸王之间，又因为分赃不均，大打出手，最后乃致动用了暴力，真是景象万千。前后参与此事的司马宗室有八个诸侯王，史称“八王之乱”，前后时间长达16年之久。
“八王之乱”的根源在司马炎身上，此人号称神明，司马懿、司马昭又都是老奸人物，按理基因不会有问题，可是生了一个儿子司马衷，却是一个白痴。白痴到什么程度呢？一次，他在华林园玩，听到蛤蟆叫，就问身边的随从：这些小东西这么起劲的叫，是为公事叫呢，还是为私事叫呢？就是这样的蠢货，将他扔到一边白吃可也，可是聪明一世的司马炎却偏偏立他为太子，这样就给了那些野心家提供了斗狠的机会，直把国家斗成南北朝。
《诗经》说：“宗子维城”，大家齐心协力，团结成人肉长城，外力自然打不倒。可是司马氏的宗子们，别的没继承，却继承了老祖宗司马懿的老奸巨滑，都在忙着抢班夺权，哪有功夫为社稷。“具瞻”一辞亦典出《诗经》，“赫赫帅尹，民具尔瞻”。均石：三十斤为均，四均为石。结草：《左传》秦伐晋，晋魏颗败秦师，获杜回。魏颗梦老人结草以亢杜回，杜回踬而颠，故获之。四维不张：贾宜策曰：礼仪廉耻是谓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司马炎所托非人，国家竟致如此。公元307年，刘渊称帝，史称后汉。这时白痴皇帝司马衷已死了一年，弟弟司马炽继位，是为晋怀帝，西晋的倒数第二个皇帝。310年，刘渊的儿子刘聪继帝位。311年，刘渊的侄儿刘曜攻入洛阳，俘获晋怀帝。313年，大年初一，刘聪在光极殿大宴群臣，派晋怀帝青衣行酒，晋朝旧臣见之，无不痛哭，同年被杀。他的侄儿司马邺在长安继皇帝位，是为西晋最后一个皇帝——晋愍帝。二年之后的315年，刘曜再次攻入长安，晋愍帝乘着羊车，袒露臂膀，口含玉璧，用车拉着棺材，出东门投降。317年11月，刘聪出城打猎，让司马邺穿上军装，拿着画戟，作为先导。12月，刘聪故伎重演，在光极殿大会群臣，命令司马邺斟酒，还洗酒杯。尚书郎辛宾起身，抱着晋愍帝大哭，被拖出去砍了，晋愍帝旋被杀，西晋亡。
以上即干宝所说的“二帝失尊”事。
夫基广则难倾，根深则难拔，理节则不乱，胶结则不迁。昔之有天下者所以能长久，用此道也。周自后稷爱民，十六王而武始君之，其积基树本，如此其固。今晋之兴也，其创基立本，固异于先代矣。加以朝寡纯德之人，乡乏不二之老，风俗淫僻，耻尚失所。学者以庄、老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以虚荡为辩而贱名检，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进仕者以苟得为贵而鄙居正，当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是以刘颂屡言治道，傅咸每纠邪正，皆谓之俗吏；其倚杖虚旷，依阿无心者，皆名重海内。若夫文王日昃不暇食，仲山甫夙夜匪懈者，盖共嗤黜以为灰尘矣！由是毁誉乱于善恶之实，情慝奔于货欲之涂，选者为人择官，官者为身择利，世族贵戚之子弟，陵迈超越，不拘资次。悠悠风尘，皆奔竞之士；列官千百，无让贤之举。子真著《崇让》而莫之省，子雅制九班而不得用。其妇女不知女工，任情而动，有逆于舅姑，有杀戮妾媵，父兄弗之罪也，天下莫之非也。礼法刑政，于此大坏。“国之将亡，本必先颠，”其此之谓乎！
注：刘颂：字子雅，广陵（今江苏淮阴县）人，西晋初司法官，历任尚书三公郎、议郎守廷尉、三公尚书等职，为官秉公执法，时人把他比作西汉张释之。晋武帝太康十年（289），刘颂上书主时政，多切中要害，武帝不纳。
傅咸，字长虞，傅玄之子，西晋文学家，北地泥阳（今陕西耀县东南）人。曾任太子洗马、尚书右丞、御史中丞等职。他为官峻整，疾恶如仇，直言敢谏。曾上疏主张裁并官府，唯农是务；并力主俭朴，说“奢侈之费，甚于天灾”（《晋书·傅咸传》）。
仲山甫：一作仲山父，周宣王时人。早年务农经商，周宣王元年（公元前827年），受举荐入王室，任卿士（相当于后世的宰相），位居百官之首，封地为樊，从此以樊为姓，为樊姓始祖。仲山甫辅佐周宣王进行了一系列经济改革，并且取得突出成效，史称“宣王中兴”。《诗经·大雅·燕民》是专门颂扬他的诗歌。
“子真”是一个人的字，到底是何许人，在下浅陋，检不到他的出处。
魏晋尚清谈，有事时也装做没事，不要说真没事时了。于是相约闲聊天，什么事不干，不但自己不动手，还看不起埋头苦的人，长期这样，工作能做得好嘛。余读干宝这一节文字，特别是“礼法刑政，于此大坏”一节，颇有感想。
近人徐友渔在南开大学有一个演讲，题目叫《当代中国社会思想：国学热和文化保守主义》，文中说：“我认为孔子学说中精华和糟粕并存，但本质上是一种政治道德、政治文化和意识形态，其核心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又说“我们难道要保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传统？”徐友渔不是学识太浅，就是故意装傻。按他的意思，领导不象领导，职员不象职员，父亲不象父亲，儿子不象儿子，那才是社会进步了？
《庄子》“天道”篇说：“君先而臣从，父先而子从，兄先而弟从，长先而少从，男先而女从，夫先而妇从。夫尊卑先后，天地之行也，故圣人取象焉。”天高远，地卑近，这正如春夏在先，秋冬在后，是四时之序，自然之态，乱不得。圣人师法自然，是也要在人类世界，建立起乱不得的秩序。连主张躲在风景秀丽的地方、让生活变得简单点的道家，也要维护这种“君先而臣从”的秩序，那么我们凡人为什么一定要把秩序打破呢？
故观阮籍之行而觉礼教崩弛之所由，察庾纯、贾充之争而见师尹之多僻，考平吴之功而知将帅之不让，思郭钦之谋而寤戎狄之有衅，览傅玄、刘毅之言而得百官之邪，核傅咸之奏、《钱神》之论而睹宠赂之彰。民风国势，既已如此，虽以中庸之才、守文之主治之，犹惧致乱，况我惠帝以放荡之德临之哉！怀帝承乱得位，羁以强臣；愍帝奔播之后，徒守虚名。天下之势既去，非命世之雄才，不能复取之矣！
注：阮籍名人，竹林七贤蔑视礼法，尽人皆知，不必细说。
“察庾纯、贾充之争而见师尹之多僻”：庾纯，字谋甫，颍川鄢陵人，博学有才义，为世儒宗。初补郡主薄，累官黄门侍郎，历中郎令，河南尹。贾充，字公闾，平阳襄陵人，贾逵之子，专谄媚取容。武帝受禅，以佐命大功——杀了高贵乡公，迁侍中，累迁司空、尚书令，在朝中很有权势。他的女儿贾南风，就是司马衷的皇后，很有浪漫名声。
早先，庾纯看不起贾充的为人，找机会上了一本，把他赶出朝廷，去关中当地方官，贾充由此对庾纯心怀不满。一天，贾充宴请群臣喝酒，他们便在酒席上掐起来。庾纯敬酒，贾充不喝。庾纯说，长者敬酒，怎么敢这样。贾充回了一句，即然是长者，还不死回去养老，这在罗嗦什么。庾纯大怒说，“贾充！天下搞成这个样子（凶凶），都是因为你。”贾充说：“我辅佐晋朝二代皇帝，荡平巴、蜀，我有什么罪而使天下凶凶？”庾纯祭出一句，直接将贾充“打闷”：“那高贵乡公在哪呢？”贾充的打手要冲上来抓住这老匹夫，赖羊琇、王济佑之，得免。贾充惭而怒，上表解职。庾纯惧，亦上表自劾，免官。
“考平吴之功而知将帅之不让”：公元279年，晋大举伐吴，王浑兵出横江，击败吴国中军，却屯兵不敢进。王濬自蜀率水军顺江而下，直抵吴都建业（南京），接受了孙皓的投降。王浑自以为先据江上，却反落王濬之后，愤愤不平，于是仗着与晋武帝是儿女亲家，与王濬争起功来，互不相让。晋武帝被吵得没办法，命刘颂审定此事。刘颂评王浑居上功，王濬居中功。武帝认为不合理，将刘颂降职为京兆太守，亲自出面调停，先后给两人都升了职，这才告一侧段落。
“思郭钦之谋而寤戎狄之有衅”：汉、魏以来，胡、鲜卑等归诚的少数民族，多居住在塞内诸郡，后因不满地方官的欺压，屡次动乱杀死地方官，渐成祸患。公元280年，侍御史郭钦上疏说，戎狄强悍，自古为患。魏初，百姓人数少，西北各郡都让给他们居住，以至内地的京兆、魏郡、弘农也有戎人居住。现在虽然顺服，但百年后，一旦发生动乱，胡人骑兵从平阳、上党地区，不出三日即可到达孟津，北地、西河诸郡就会被他们占领，成为大患。应当借平吴的余威，逐渐迁徒内地杂居的胡人到边境地区去，加强对胡人有防范，这才是千秋万代的长远谋略。晋武帝认为吴国已下，天下太平，并没有采纳他的意见，终致造成五胡乱华。
“览傅玄、刘毅之言而得百官之邪”：刘毅，字仲雄，官至司隶校尉、尚书左仆射。魏初，陈群创立“九品官人法”，本以吏部不能遍查天下士人，所以要郡国分别设置中正，州置大中正，推选本土士人任官员，依据品德、才能区分为九品。曹魏后期，评定士人的品级逐渐不按德才，而以家世高低为准，至晋此风更甚。针对这种情况，公元284年，刘毅上书请求废除九品中正制。
“核傅咸之奏、《钱神》之论而睹宠赂之彰”：公元279年，傅咸上书武帝，针对官满为患的情况，提出合并官署，裁撤冗员。公元299年，南阳人鲁褒作了一篇《钱神论》，对当时贿赂公行的现状进行了讽刺。
《周易》说：“天垂象，圣人则之。”八八六十四卦无一不从象生，世事变幻亦在象中矣。
§§第四章 文人窥简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