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市局纪检组的人这几天忙的够呛,他们在分别找河东刑警队大案组的侦察员谈话。
教导员涂大志会亲自陪同每个当事侦察员前往市局回话。他在路上喋喋不休地叮嘱大家如何作答上面的提问,原则是既不能欺骗组织,还要保护好队里的荣誉,这明摆着是暗示大家不能说看见简乐动手的事儿。他的这个态度令大家很是不解,甚至准备对他刮目相看了——这也不是咱“涂大姐”的一贯作风啊?
简乐和大麦两人更是被他唠叨了无数遍。
“我说你们俩,去了纪检组知道怎么说了吧?”一大早,涂大志又来到大案组办公室,把大麦和简乐叫了出来,在走廊里问。
“知道,教导员。”大麦脸上的伤还很明显。
“教导员,不就是您说的‘实话实说’么?”简乐比大麦反应快,试探了涂大志一句。他昨天听老队员透露了一点口风,说教导员暗示他们的意思是只能说挨打,不能说打人。
“知道?那你说说看。”涂大志没理会简乐,问大麦。
“我就知道他踢我,别的什么都不知道。”别看大麦平时不哼不哈的话不多,他心里有数。
“嗯。”涂大志对大麦的回答还算满意,转过脸来盯着简乐,“我告诉你小乐子,这是那个姓邱的家伙抓住了,不然怎么交代?你就不能控制点儿自己的情绪?也算是老兵了,还得我手把手教么?光活儿干得好没用,最主要是队伍不能出问题,三天两头让人告,我这个领导还怎么当,尽在关键时刻给我惹事?”看样子他已经是尽量压低着声音了。
“哦,我明白。”其实简乐根本没弄明白什么才是涂大志指的“关键时刻”。
“明白,我看就你糊涂。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那是耳旁风吗?一个人闯祸全队跟着你受牵连。今天去纪检组都给我乖着点,尽量少说话,要着重强调挨打时的细节,反正你有伤,这总不会是假的吧?”涂大志像是在问大麦,也像是问自己,他好像有点忐忑不安。
大麦和简乐一直目送着涂大志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感到有点犯晕。
“小样,迷糊了吧?”刘为民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他俩背后,“‘涂大姐’‘有喜’啦,就快‘升’了,这时候刑警队不能有事儿,哈哈,不懂了吧?”
2
春节刚过,秦局就没得闲,局里难见他的身影。今天一下班,他却从外面回来了,一进门就找皮三军。
“我说,你还有心思睡大觉,起来,跟我出去喝点儿。”看到皮三军还躺在队长室里蒙头酣睡,他一脸无奈。
“喝啥喝呀,我困。”皮三军翻了个身,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你小子可真是‘心大集团’的,这都啥时候了,快给我滚起来。”秦局上去就拽。
“你可真是我爹,好好好,我起来。”皮三军见睡不成了,只好起身。
“局里有意用你,你自己倒是积极点啊。”还是那家高档西餐馆,秦局一边给自己添上红酒,一边埋怨着皮三军。
“我说领导,这都演习几回了?你还当真啊!马三立老先生不是说过吗,‘逗你玩’。”皮三军说着往嘴里送了一块羊排。
“这回肯定是真的。我听熊主任的口风,大概是我可能去管治安,你接我。”秦局把脸凑到桌前,声音压得很低。
“爱真不假吧,要我说我看现在这样就挺好,咱也不是那当大官儿的料,这辈子能老老实实呆在刑警口就行了,别无所求。”皮三军貌似无所谓地说道。
其实,这话他有点儿言不由衷。
皮三军虽然不属于官迷那一类人,但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非常在意上级是打算如何安排自己的,觉得那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局里主要领导对他这些年辛苦工作的认可与否。他觉得自己不比任何人差,功勋荣誉远远强过其他同行,理应得到公正的对待,甚至早就应该得到提拔重用。但他之所以这么说,倒不是信不过秦鹏,相反,他非常信任自己这位顶头上司,觉得他是个真正的君子,坦荡的男人。只是,他对这种多次传来的小道消息有些不太敢相信了,也可以说是麻木了。
“你就不会回家问问你们老爷子?”秦鹏指的是皮三军的父亲,临水市中心医院的院长,省内著名的眼科专家。
“我才不去问呢,真问了老爷子还不把我撅到南墙上去。再说了,玩这种业务,没劲。用,咱就好好干,不用,咱还是干干好,不操那多余的闲心。来,领导,谢谢噢!”皮三军还是不上路,端着红酒杯冲秦鹏晃了晃。
“你呀,除了搞案子别人不如你,其他的你什么都不如人家。我可告诉你,人家涂大志这阵子可正在四处活动呢。”秦鹏呷了一口酒,无奈地说。
“是吗?呵呵,那我倒是省心了。”皮三军无所谓地笑了,他早知道涂大志来刑警队的目的是什么。
“看看,说你傻吧,你还真迟钝。提拔干部是有指数的,人家要是上去了,你还有戏么?”秦鹏是真替皮三军着急。
“他能上去,我还就不信了。”
3
“三军,听说你那副局座的事儿又让兰河水给冲跑了?”电话那头是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了,他是皮三军的同学、战友、同事——河西公安分局燕南派出所所长黄柏霖。
“你小子,又镶假牙了吧?”皮三军打趣道。
他很了解自己这位发小儿——职位不高,能耐不小;上进心不强,可也不掉队;爱占便宜,也喜欢帮助人;挺矛盾的一个人。虽然外界口碑褒贬不一,但人家自我感觉良好,而且活得挺滋润。可有一样,这么多年黄柏霖对他皮三军于公于私都没得说,绝对够朋友。
“我没记错的话,这回是第三次了吧?这回的故事是……?”黄柏霖故意不说完,等皮三军接。
“没啥故事,哪天再唠吧。”皮三军不想提这些,说实话,他心里太堵得慌了。
“别哪天啦,我就在你们老窝儿对面了,今天不是没事么,咱哥俩儿也好久没絮叨絮叨了,出来吧,我领你去吃库鱼鲜,省得你都呆傻了。”黄柏霖挺诚恳地说着。
应该说,这个时期的皮三军活得很单纯。他喜欢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工作上,业余时间最大的爱好就是睡觉,再就是和同事打打扑克、看看电视小品什么的,不太喜欢接触外界的人,从内心里有点儿看不惯社会上那些形形色色的交际方式,除了几个同事以外好朋友并不多。黄柏霖则完全不同,或者说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黄柏霖讲究的是干工作要劳逸结合,活着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工作,还在于要懂得如何享受生活。其实年轻时的黄柏霖在事业上也是很有冲劲的,只是近几年心态才有些变化。
一直以来,皮三军很愿意接触他,喜欢在没事儿的时候听他海阔天空地神侃胡吹,觉得那是一种不错的放松。尽管皮三军有时候也看不惯黄柏霖身上过多的世故痕迹,但那也仅仅就是一时的,因为不管黄柏霖对别人如何,对他却是始终如一地恭敬着,不管公事私事,只要皮三军一声招呼,黄柏霖从无二话。还有就是,表面上看起来大大咧咧的黄柏霖从小就有一个优点,嘴严!无论别人和他说了什么,他只和该说的人透露,其余的一律烂在肚子里。
“唉,你的故事是越来越不好听了,我说你咋这么背啊,怎么一到关键地方就给掐了!”黄柏霖看上去保养得很好,红光满面,印堂明亮,就是有点儿胖,肚子挺腐败。
“呵呵,命吧。大概是祖坟不太灵光。”皮三军和黄柏霖之间的聊天风格是典型的“发小儿式”的,是那种十分坦白的、没有任何界限的交流,向上的、向下的、高尚的、低级的,各种人生观念尽在其中,随意漫游。也只有和这位发小儿呆在一起时,皮三军才是完全放松的、自然的、真实的,他内心里非常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放松。
黄柏霖看了皮三军一眼,忽然发作起来,“什么命?什么祖坟不灵光?你要是听我的,别亲自领着干活儿,还有那么多啰嗦吗?我早就说过你,你听吗?你呀,根本不懂当官的意义何在,有几个一把手像你一样,整天跟个民工似的抢着干活?贱,还是很贱的那种。抓个狗屁外逃犯你说你去干吗?那队副都管干什么吃的?你看看你这队员,让人打一顿也就罢了,打完还得告一顿,******告就告吧,这怎么就成了不提拔你的理由了呢?我都奇怪死了!”他情绪激动,端杯的手直哆嗦,皮三军心头不禁一热。
“是我自己担下来的,不怪他们。纪检组接到举报信了,估计是队里人写的,很详细,还列举了很多例子,说队里审讯时打骂、体罚嫌疑人成风什么的,还说队员都穿名牌,阔的流油,明显是贪赃枉法。最奇怪的是有一次力琼和鬼子姜因为争案子差点动手,也说是我惯的,可当时没别人知道这事儿啊。呵呵,反正一堆。”皮三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你担什么担啊,真是的。这纪检组不是有结论吗?没钉死说就是你们的小队员打人啊,咱不是挨打的吗?其他那些烂事儿也叫事儿,有影没影啊,就都算你头上了,这******还讲不讲理了,我看就是有人故意整事儿,还是上面的。”黄柏霖越说越大声,他是真有点儿为好友不平。
“小点儿动静,你还嫌我不够背啊,呵呵。”皮三军下意识地四下看看,好在这是农家乐的包间,问题不大。
“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上头的事儿?你到底咋想的?不行咱就‘顶’。”黄柏霖拍了拍自己漂亮的真皮手包,压低着嗓门说。他的意思是直接给领导送钱。
“你可拉倒吧!”皮三军以为黄柏霖说酒话,就没太在意,接着又说:“至于是不是上头我不敢说,队里肯定是有人瞎整。是谁干的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无所谓,这点事儿能怎么着,我就原地踏步也不错。”
“就是那个‘老兵油子’的教导员吧?他妈了个巴子。”黄柏霖的这句粗口颇有点儿东北大帅张作霖的意思。
“我看他也是白忙活,上面怎么可能用他那样的人。”皮三军喝了一大口白酒。除了秦鹏和黄柏霖,皮三军是绝对不会对第三个人说出这样的心里话。
见皮三军有些郁闷,黄柏霖转移了话题,“哎,对了,嫂子这两天在家没?我想找她帮朋友弄点好煤。”
“昨天走的,电话里跟我说去郑州了。”皮三军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不在意地说道。
“我说,你们两口子要想‘办事儿’,是不是得预约啊?哈哈哈!”黄柏霖不怀好意地大笑起来。
“我跟你老婆得预约,呵呵!”皮三军也被他感染了,少有地开起了荤玩笑。
4
春天来了,外面已经飘起了如雪的柳絮,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好闻的花香。
今天是星期天,轮到皮三军和大麦正值。他一般习惯在楼上自己的办公室休息,楼下值班室就归大麦和司机专用。今天大麦和简乐正巧在办案,算是值班工作两不误了。
“皮队,这小子全撂了,一共二十七起,核实完现场的二十一起,重大十三起,材料都做全了。剩下的那几个现场不太好弄,有的动迁了,有的根本就找不着。”大麦利落地跟皮三军汇报一个系列盗窃案的情况。别看他平时言语挺迟,只要一汇报案子就能顺溜起来。
“再核实核实就交预审吧。”皮三军还是那样面无表情,但心里对这两个徒弟突飞猛进的业务水平很是满意。
皮三军是越来越打心眼里喜欢他们了,喜欢他们身那种年轻的活力和冲劲,还有他们出色的悟性。虽然平时他很少用语言去教他们该怎么做,一般都是用自己的行动来影响他们,但是他们都能领悟的很快,业务水平和办案的质量越来越高。他是下决心要好好培养他们了,不管自己的未来如何,刑警队总要有人干下去,最好是由这样的年轻人干下去。
“叮铃……”桌上的内部电话响了。
“市局李副局长来了,皮队。”简乐一手捂着听筒的送话器,一边回头跟皮三军汇报,眼里掠过一丝诧异。
“李局,您星期天过来,也不提前通知我们一声。”皮三军下了楼,紧走几步迎上去,要努力赶在市局李副局长上台阶之前握上手。
“小皮啊,我这可是路过宝地,顺便进来看看的啊,你还好吧,哈哈!”李副局长握着皮三军的大手,很是亲热地寒暄道。
“快请、快请!”皮三军左手一伸,把上司让进了楼里。
“小皮啊,我最近可是听到了一些不太顺耳的声音啊,说你们刑警队就是过去的县大队,是独立的?老虎屁股摸不得?”进了屋的李副局长脸上完全没有了刚才在众人面前的笑容,严肃得让人敬畏。
“请领导批评、指示!”皮三军丝毫没有慌乱,还是那样平静。
“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听说你们最近抓了个盗窃的,事实还没有搞清楚就又是打又是骂,据说还给吊起来了,说是要让人家站着进来,躺着出去,有没有这回事啊?”
“李局,我一会儿就去查。请领导放心,我肯定办好。”皮三军那张表情严肃的脸,使人感觉他说出来话的可信度很高。这是他的绝活儿。
“这就对了嘛!我们一定要严格执法,严厉打击,但不能严重体罚啊,你说是不是?”李副局长因为皮三军的那句“放心,我肯定办好”,误以为他已经完全领会了自己的意图,满意地起身,伸出了白白的右手。
“明白,李局。”皮三军急忙握住领导主动递过来的热情,显得很诚恳。
“好好干,你这个年纪还是大有前途地嘛!”李副局长居然亲热地拍了拍皮三军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
“大麦,你把刚才跟我说的那个案子明天一早就给预审,跟他们说快诉。”皮三军说完又一转念,“算了,你把材料送过去就行了,其他的我去说。你今晚就找秦局签字,把人给我立刻送进看守所,”
“怎么了,师傅?”私下没人的时候,大麦才敢变换一下对皮三军的称谓。
“没事儿,个鳖犊子,还是个挺有路子的贼呢。”皮三军怪怪地出了一口气,有些自言自语地说。大麦有些发愣,他很少听见师傅这样骂人。
原来,这个李副局长前几天就给秦局打过电话,询问刑警队最近是否抓了一个盗窃嫌犯,以事实是否清楚为由暗示秦局放人。秦局私下一打听,就了解到是这个嫌犯的三姨走过来的后门儿。这个女人是临水有名的舞蹈教练,也是李副局长的专职舞伴。秦局预感到李副局长很可能会直接干预这个案子,就把情况跟皮三军透露了一下。他知道皮三军最痛恨这种事,别到时候没有思想准备。
果然,领导当真就杀过来了。
其实,在这种问题上,皮三军一直有自己的逻辑。
在他看来,说情似乎可以理解,也算是咱们可爱祖国的一个特殊国情吧。因为大家都不是活在真空里,亲朋好友出了事,互相打探一下、讲讲情,倒也勉强可以接受。但有些情能说,有些情根本就不能说。一个盗窃几十起的嫌犯你能动为他开脱的念头吗?如果连这样一个犯罪嫌疑人都可以“走私”的话,那你自己又是什么?是不是也应该叫做犯罪嫌疑人了?!让皮三军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是:某些人怎么就能把这种无耻龌龊的勾当,演变得如此冠冕堂皇呢?
皮三军在李副局长“视察”之后,坚决、彻底执行他临走时的指示,从严、从快、没有过夜地把那个舞蹈教练的外甥、系列盗窃犯罪嫌疑人送进了高墙电网内。不难想象,李副局长在听到这样的汇报后会做何感想?在下次局常委会研究对皮三军的提拔使用问题时,又能做何建议呢?
难道皮三军想不明白这些吗?能,这种事儿又不是头一次,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但他就是不愿意去想。特别是经过这次提拔“流产”的事儿以后,他更懒得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