颀长的影子斜斜地映射在门口,一步一步地向里面移近。
原本闭目养神的阮华公主感觉到光线的异样,睁开眼来,眼前赫然出现一道长身玉立的金黄色身影。
“皓天?”阮华公主看着他,两条眉毛皱起。
皓天脸色平淡,他在她面前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以前的阮华公主盛气凌人,英姿飒爽,而如今坐在床头的妇人却神色疲惫,当年的傲态已经不复存在。时间果然是最锋利有用的武器,能够折磨一个人的身,更能磨平一颗坚硬倨傲的心。
“朕听说姑姑醒来,特来探望。”他说着偏头,一本正经地看着她的脸色道,“姑姑是真的醒了吗?”
感觉到他明显的话里有话,阮华公主叹气道:“你有什么事吗?”
皓天微微一勾唇,一丝笑意绽放在他唇角。虽然是笑着,却更加托显了他犀利如剑的眼神。
“姑姑不记得朕问过你的话了?”他道,“那么朕提醒你,朕想知道事情的原委,所有所有,一字不少。”
阮华公主看着他坚定的神光,刚毅的脸部轮廓就如同他父亲一般,但眉目却如此清秀夺目。是像他母后吧?
“你从小就没有母亲,我抚养你长大……”
“这一点,不用你来提醒朕!”皓天终于没了耐心,恼怒地打断了她。她想干什么,叙旧吗?他没那么多闲情逸致。况且,她从来没待他好过,叙旧她都没那个资格。
阮华公主微微一怔,却继续用方才平和的语气说下去:“你母亲是你父皇害死的,其实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不是吗?何必还来问我。”
“为什么?”皓天攥紧了拳头,英气的眉毛纠结在一起。
“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啊。”阮华公主凄厉地一笑,无力地摇着头,那脆弱的薄唇不断地抿着,“我恨你父亲,我恨死他了!为什么他要抢走我爱的人,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她颤抖了一阵,突然呵呵笑起来,“现在好了,他终于死了,终于死了……”
皓天沉着眸子望着她反复的情绪,冷冷地开口道:“你也喜欢他?”
她抬起头来,眼中泪光迷蒙,“我爱他,为了他不惜和皓澜反目。”一提到先皇,她就不可抑制地露出愤怒的神色。
只听她用冰冷的口气说着:“皓澜为了他想得到的东西,可以不择手段,可以卑鄙无耻不顾别人喜不喜欢,幸不幸福……”
“你呢,和他也差不到哪里去。”皓天冷脸看着她,吐出一句讽刺的话。
“你不知道他有多无耻。”她不理他的针锋相对,只自顾自地道,“他不仅拆散我们,还把我许配给上官凌,他这么做,简直就是对我的凌迟!”
“你却和夏上善私定终生?”皓天道,“依照你的为人,不是会这么轻易转移目标的。”
阮华公主看了他一眼,似是在赞许,微微一笑道:“是,原本我不会。原本,我一定会和你父皇争他争到底。但是后来,我要报复。”她的眼神变得十分凶恶,“谁叫他爱上了别的女人!”她突然扯着嗓子嘶嚎着,情绪无法受控。
皓天听了她的话,居然觉得很好笑,“你嫁给一个你不喜欢的人,却指望用此来报复一个不喜欢你的人?姑姑,你这失心疯是从那时候就开始了吗?”
阮华公主闻此带着浓重嘲笑意味的话,只露出一抹深沉的笑容。
“我自然有我的法子。”她道,“况且我不是已经做到了吗?”
皓天望着她,冷冷地说:“你确实已经报复到父皇了,险些将皓仪颠覆。”
她得意地笑了,很有成就感一样,“你父皇,还有他,都不例外。”
“你这么爱他,你忍心?”
“谁都不能阻止我的报复。姑姑会在有生之年让你看到的。”半晌,她抬眸望向这个侄子,道:“皓天,你喜欢承欢是吗?”
皓天眼神一凛,警惕地看着她:“是又怎样?”
皓天冷眸看着这个拥有强烈报复心的女人,对她突然提到承欢感到很不舒服。他觉得他有能力不让承欢卷进这场政治纷争,他有能力保护她不受伤害。
“不怎样。”她的笑容很隐忍,而在皓天眼中却显得如此刺眼,“做姑姑的只是想提醒你,你现在所承受的,我和你父皇也曾经承受过。”她淡淡一勾唇,“你知道吗,这是皓仪的宿劫,相信你一定可以挺过去。”这看似是在关心鼓励的话,对皓天而言却是格外的刺耳。
“姑姑,你未免也太小看你的侄子了。”皓天冷酷地道,“我绝对不会重蹈你们的覆辙!”
阮华公主淡笑着看向他,欣赏着他的愤怒。
“皓天啊皓天,你再如何也抵抗不了命运。你抵抗不了上官家的人的。”
皓天瞪着他,一字字地道:“你胡说!上官家的人再如何妖孽,朕都一样有办法收拾他们。”顿了顿,他冷冷地补充道,“一个不留。”
“好啊,好啊……”她好像很享受地感叹道,身体向后靠去,“你若能够圆了姑姑的心愿,当真是好啊。”
隐在门后角落里的身影渐渐退出,承欢微微地离开,脸上的表情苍白可怕。原本是要来看望母亲的,却没想到还没进门就听见他们如此惊骇的对话!
“他”是谁?
原来,母亲竟然是为了报复“他”而嫁给父亲的。父亲竟单单是她手上的一枚棋子,而之后夏家一族却因为她满门抄斩!她却丝毫没有悔恨,只有快意,快意无限……
她突然得了晴天霹雳一般!这就是她的母亲吗?她一直尊重,敬爱,无时无刻不挂念的母亲?
承欢心寒地往下听着,实际上她的心已经麻木了,只有几个惊骇的字眼陆续传入了她的耳朵。比如皓天的最后一句话,一个不留!
她难以忍耐心中的刺痛,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来,肩头颤动。直到里面传来脚步声,她才回神地落荒而逃。
逃,她要逃到哪里去?她怎么也逃不掉,皓天永远都能把她揪出来,永远都阴魂不散,好无助啊,无助得快要死了……
为什么,她在心里不断地那么问自己。为什么让她听到这些事,为什么要她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母亲有多坏,为什么无端端地又牵扯进了上官家……
她一边奔跑,一边艰难地抽泣着,宫里经过的婢女侍卫都惊讶地看着她哭泣着跑出宫门。
“啊……”猛然间撞进柔软的怀抱,正自哭得伤心的承欢惊了一下。
“你怎么了?”温雅淡然的声音低低地从头顶传来,像只妙手拨动了一下心弦,令她心中一恸。不知不觉间,她居然跑到了上官家门口。
她抬起头来,忍住哭声哑哑地道:“可人。”
上官可人在看到她泪水蔓延的脸时,眼中不由掠过一抹惊诧,随即又平复了那一丝眸光中的涟漪。
承欢站稳身子,看着上官可人。他也看着她,眼神一如既往的平静,没有再多问她半句。两人之间隔着一层冷淡疏离,无法靠近。
承欢抿抿唇,知道他还在为上次质问他的事生她的气,故而也不说话。如此的缄默相对让她的心更是一阵阵地抽痛。承欢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后悔过,当日不该如此冲动地冒然责问,上官可人是何许人也,他心思敏感多虑,怎堪忍受旁人的误会责怪,况且这个“旁人”在他心里还是分量不浅。正不知该何去何从之际,一抹红色的身影闯入她的视线。
“承欢?!”红色身影迅速来到她面前,抓起她的肩膀着急地问,“你怎么哭了?”
承欢对上他魅人的双眼,低低道:“没事,现在没事了。”
无盐看了可人一眼,随即拉起承欢的手往里面走。
可人望着他们,袖口的手紧了紧。他是想抬手为她擦干泪水的,只是方才面对着她,那只手却有千斤沉重。他帮不了她,他不懂得安慰。
承欢随着无盐来到风华园中的一处亭子内坐下。亭子造在湖水岸边,远观湖面春水荡漾,风夹带着花香暖暖袭来,沁人心脾。他们曾经在这里喝过酒,谈过心。仿佛每次自己不开心,上官无盐就会在她身旁陪着她。
承欢看着这个拥有绝色面容的男子,微微扯出一丝宽慰的笑容。
上官无盐也望着她,脸上是疼惜,是不舍。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不能跟我讲吗?”他伸手揉着她的脸,擦干净脸上的泪痕。
洁白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触在脸上有一丝凉意。为什么每次他都能如此细心地观察到她,承欢心中即便有委屈,在此刻却无法不感到甜蜜:“姓上的,做本公主的辅政上卿,实在屈就了你。本公主觉得很对不起你。”
无盐听她的话愣了愣,随即笑道:“姓‘下’的,你也知道本公子受了莫大的委屈吗?那你准备怎么补偿我呢?”
“你想我怎么补偿呢?”承欢看着他狭长的眉毛一挑,俊脸嬉笑着,颇有调戏的意味,于是也配合地回问他。
无盐转了转眼眸,道:“嗯……要不然就在这儿吻一下吧。”他指指自己的脸颊,不知廉耻地道,一心只想着要看她的窘态。
承欢眼中泪光还未褪去,如花的脸庞淡雅从容,意外的是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发怒,只缓缓凑近他,不着痕迹地在他侧脸落下一吻。
无盐震惊了,他并没有想到承欢真会如他所愿。柔软的唇瓣渐渐离开,他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承欢却坦然地一扬眉,道:“友谊之吻。”一边展示着左手指背上的茶花戒指,示意当日他送她戒指时他说过的话。
无盐无奈地叹了口气,眸色黯淡下去。
原来如此。
远处,碧绿垂柳后的一道娇媚身影愤然转身,而亭中的两人浑然未觉。
承欢倚在栏杆上,静静地吹着风,头脑开始变得清醒。她回想着方才在母亲寝室外听到的谈话,渐渐理出了头绪。母亲说,皓天是抵抗不了上官家的。还说他如今承受的,她和先皇同样经历过。言下之意分明就是上官家一直以来都压制着皇室。可是就她所知,上官家的人根本无意官场,那天在饭桌上,太君听到皓天要封可人做官,脸色都变了,最终还是推到了无盐的身上。由这点也可以看出,太君似乎更宝贝可人。不过可人素来身子弱,而且久居山林不太懂得处世之道,受她更多的保护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承欢觉得这太过自相矛盾了,总感觉有什么东西藏在暗中暧昧不明,却牢牢地牵制住上官家和皇族。到底是什么?也许最关键的人是母亲口中的“他”。知道“他”是什么人,或许就可以解开整件事的谜团了。
承欢初步估计,母亲喜欢的人应该是惊鸿山庄的那个画中人。从那几十幅背影图足可以看出画画的人对画中人有多么痴迷,而当皓天肯定那画是先皇画的,并且之后情绪波动极大,还不停说觉得耻辱,种种迹象表明,阮华公主和先皇爱的,正是同一个男人!如此也很好解释,画中人的衣服为什么会出现在先皇的水晶棺中了。那两人大的水晶棺,正是一樽夫妻合棺啊!
原来之前的传言全是错的,说什么先皇建造陵墓是为了所爱女子,其实他爱的是男人!一个永远也无法光明正大给予名分的男人,一段永远见不得光的不伦之恋!
若是按照常理,阮华公主悔婚,直接伤害的不就是无盐的父亲上官凌吗?可是先皇却将她许配给了上官凌,因此上官凌绝对不会是这个关键人物。
思绪是剪不断理还乱,越想越复杂,望了眼无盐,想起他比自己清楚母亲过去的事,便正色试探他:“上次你跟我说你父亲和我母亲是指腹为婚的?你可还知道更多关于他们的事?”
无盐不解地看着她,道:“你这么问什么意思?”
“我母亲为什么会悔婚?”
“大概是因为你爹比我爹魅力大吧?”无盐玩笑道。
“看来你也不知道。”承欢垂丧地道。
“知道什么?”他见她一脸失望的样子,有些好奇她所指何事。
她抬头,眸光一闪,随即又摇了摇头,道:“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