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通风,菜场部分要有8米高,楼上宿舍部分4米高。楼下两组环形的商店建钢筋混凝土地台和支柱,楼上相同位置就建两组环形的房间做宿舍。8米高的外墙几乎有城墙那么高,要是顶部建成古城墙模样,岂不是一座圆形的城堡?二楼外围的通道铺上石板,更十足像城墙上的兵路。城墙若用红砖,宿舍顶部便铺绿瓦——这样的小菜场够标奇立异、先声夺人了吧?
那晚他兴奋地画出楼下楼上的平面图,以及全座“城堡”的立体图。画完时已早上8点,一夜没睡仍神采奕奕,叫一个路过的学生去高三二班叫徐萍来。
徐萍仔细地审阅这座“圆环菜场”的草图,原来一脸的严肃终于露出娇美的笑容。抬头望着吕燕南眼中的血丝,心中想着昨天中午分手到现在才10来个钟头,这人便画出这样的图来,怪不得薛岳要他做参谋长。
她向吕燕南告辞后,飞快出校门,叫辆黄包车去找哥哥。
六
傍晚,徐萍带她的哥哥徐强来见吕燕南。徐强是个只比吕燕南略矮的黑实汉子,一身肮肮脏脏短打,跟他手下两三百鸡、鸭档,鸭场伙计完全一样。王小二听张梅说过徐萍的哥哥是个日进斗金的主子,一见之下大为惊奇,盯着这个浓眉大眼、鼻管笔直、留着孙中山式小胡子的家伙傻看。徐萍看见了,就先为他们俩人介绍。王小二开口就问:
“听说你是个大老板,还跟伙计们一块儿搬货?”
徐强哈哈大笑跟他拉手,却是不答,徐萍笑说:
“贵阳有帮混混,原是市郊红枫湖里的水盗,以前控制鱼市场批发,头儿叫陈霸先。这几年他们搭通卫戌司令的路子,不但大街上铺头要收月规钱,连小菜场里的摊档、进城赶集的农民他们一样要鱼肉。现在鸡鸭档每档收10块银洋月规钱。我哥哥只认是个管事,要是充大老板,那月规就不知道要给多多少倍?”
吕燕南眼中精光大盛,怒道:
“国难当头,这些败类竟敢鱼肉乡民!要是以前长沙有这种事,我两天就灭了他。”
王小二立刻接口:
“把我的第一营调过来,我把这帮龟儿子全扔进红枫湖喂王八!”
吕燕南只摇一摇头,王小二就不敢出声了。可他心里不服,调部队来贵阳是行不通,可也不能任他们横行啊。想起老油条露过两手的百步穿杨,要是这小子跟自己联手,只怕能放平一部分混混,可惜这王八蛋回了长沙。
这边王小二在胡思乱想,那边吕燕南跟徐强已一见如故地聊起来。徐强两三个月来老听妹妹说这个吕老师在三次长沙会战、上高会战的事迹,早就想来拜会吕老师,可妹妹不睬他。这次终于来了,便将要谈菜场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一连串的问题都是他在报上看不明白的战场上的事,连吕燕南都惊奇他的熟悉程度,因为有些事连王小二都不晓得,他却问得有纹有路。一一作答后问他怎能记得这么清楚,徐强说每篇报道都读过不下100次,没福气去打仗,看看也是好的。王小二大笑之余,拿出他的威宁火腿片、习水大曲,说先干掉两瓶,老子回长沙时就带你去享福。屋里就一张破书桌、两张板凳、两张单人竹床,王小二在自己那张床中央铺上旧报纸,把火腿酒杯布好,一屁股坐在枕头上。徐强也就跟了过去,被妹妹一把拉回来,说谈完正事才喝酒。
徐强如梦初醒,从口袋掏出一张下午才去中央银行买的汇票放在书桌上,说:
“凭这张汇票您可以在昆明中央银行提5000块银元,1000块是您为我们画设计图的谢礼,希望您别嫌少。2000块是订造16把抽气扇的费用,要是不够再补上。另外2000块是试造制冰机的实验费,不够的话我立刻汇给您。昆明是大地方,人才多,买材料方便,就在那儿造,造好后租卡车运来贵阳,您看行不行得通?”
吕燕南考虑了一会儿,说:
“我画的图也不知能不能用,就算用也是朋友帮忙,绝对不能收酬劳。抽气扇和制冰机,我要在昆明先研究、后设计,然后再找一间机器厂承造。如果怕设计外泄,甚至得自己搞个小机器厂,最好你们兄妹自己或派个可靠的人掌财政,我用多少就拿多少,那样比较适合。”
徐萍立刻说:
“这样的设计图您还不肯收1000块?其实您是吃了大亏,该值1万块!用这笔钱,您可以在昆明造制冰机时多造一台出来。考不上大学的弟兄改行去造冰,总比打草鞋强,别再婆婆妈妈的了。叫徐强陪您去昆明,不是去管钱,是学学您的本事。”
徐强连声叫不行,说:
“那些混混不是人,你一个小妞怎么跟他们打交道?绝对要避得远远的。听说陈霸先抢走的黄花闺女没10个都有8个,你想死呀?”
徐萍说:
“你不去就算了,我可要督工造新菜场。”
徐强摇头,说:
“你还是别抛头露面好,跟吕老师去昆明做助手,跑跑腿什么的。我们向吕老师借王小二去督工,他煞气重,正适合!”
吕燕南见他们真用这份图纸的设计,便将心中的细节一样样提出来讨论,决定后一条条写在纸上给建筑公司作提示。最后一条是在四个“城门口”上挂上“圆环菜场”四字。
王小二听说自己将就任起城的总管,连忙将自己屁股下的枕头让给新任老板。
七
一个月后,行完毕业典礼的第二天,辞了教职的吕燕南在贵阳火车站坚持不要人扶,自己走上那两级楼梯上火车。徐萍、徐强、王小二跟在他身后担忧地注视着,上了车王小二还嘟哝着说补张车票要送他去,被吕燕南狠狠盯了一眼才住口。
两人的行李共4件,两只皮箱衣物,两捆用油布包好的被铺。就算吕燕南自己能下车,靠徐萍一个女孩子可搬不了不大不小4件行李。徐强早就说要派个伙计去给他们做跟班,此刻吕燕南就示范坐在火车座位上,双手举起行李递出窗外。说到昆明时叫徐萍一件件接住,然后去找个苦力搬上黄包车就成。自己决心要开始过没跟班的日子,看看会不会饿死,并且叫王小二菜场造完后就回长沙干他的营长去吧,做跟班算什么?该立下功劳做团长才对!那王小二急得直抓头,说:
“长官命令我要保护您回长沙才完成任务,我哪敢一个人回去?”
“胡说!你回去找夫人说是我赶你回去的,叫她跟长官说就没事了。老油条回去不是升了连长了吗,那信是你给我看的。”
车开了,两人坐在一条靠背板凳上。才639公里路,由于站站停车上下货,得捱14个小时。徐萍是一开始就不知道张梅老师有意为自己拉红线,认识吕燕南越深越敬重,视同父兄,没想过爱情那回事。吕燕南有时偷偷注视她高挑均匀的身材,想着她聪明绝伦的脑袋,要是在中山大学那时能遇上,真是值得一追的好对象。可现在什么都别说了,追人家就是害人家,这么优秀的女子还怕没出色的男孩配她?所以,对她从来就是一本正经,一句调笑话都不说。
此时他跟徐萍说:
“最近我在图书馆找到本说云南掌故的书,说云南有些山谷连绵数十里都是杜鹃花,那些花不是我们常见矮矮小小的乔木,而是成林的大树。说曾经发现一棵高25米、树干周长2.6米的大树,算起来有7层楼高的大厦那么高,真难想象开花时是什么模样,肯定美不胜收。还有一张相片拍出一大丛茶花,朵朵又红又大,生满在一个大铁架上。相片的说明说只是一株花,但铁架占地50平方米,碗大的花同时开出几千朵,真是茶花之王!我们去云南,不知能不能见得到?”
徐萍笑道:
“就算有这种几百上千年的花树,也在深山老林里。地理书上说云南有苗、壮、彝、傣、白、景颇、傈僳、藏、纳西等记也记不清楚的民族,也不知道他们吃不吃人。为了去看花被人煮来吃,不划算。”
吕燕南哈哈大笑,说:
“也许花树就得有吃人族保护才能几千年不被惊忧。就怕他们不珍惜老树,把它当柴砍了煮东西吃。不说花了,这次去昆明,我估计制冰机用的阿摩尼亚生产技术应该可以解决,氯化钾也可以用盐水代替,制大冰块不很难。但我只有1000块钱,在昆明造厂房不可能,那就必须租到廉价的厂房来生产。人家陈先生好心收留他们在祠堂住,总不能把祠堂当工厂吧?”
“这问题我为您想过了。以前哥哥管鸡、鸭档,我管鸡鸭批发给饭馆的生意,常在贵阳到处跑,发现贵阳有好多空置的栈房。打听了,原来栈主多数以前做广东那头来的货物的生意,也有做江西瓷器、陶器生意的;现在交通路线给鬼子封了,货来不了,所以就空置了。贵阳的冰厂我就想租那些又大又好,肯定又便宜的栈房来生产。相信昆明的情况也一样,您专心造机器,我来为您找厂房。”
吕燕南微笑地望着她,说:
“以前在战场上跟鬼子斗心计,常常斗赢他们,想不到你比我还鬼灵精。”
徐萍哈哈笑着说:
“老师,您是大聪明,我是小聪明。”
八
7月的昆明摄氏十八九度,明明大太阳晒着,坐在黄包车上却是凉风阵阵,有点像惠州的秋冬。
吕燕南先为徐萍找了个大客栈里干净的上房,将她的行李安顿好,自己坚持要去陈家祠堂跟父亲、师弟们一块儿睡稻草堆,喝番薯粥。徐萍知道这硬汉子没得劝,便央求他:
“现在陪我去找间广东饭馆吃午餐,反正校长他们4点钟才放工回陈家祠堂,早去也见不着。”
两人坐上一辆三轮车,找了快半个钟头,才在繁华的金碧路上见到一间挺有规模的广东酒楼。吕燕南说随便吃点算了,干吗花这么多工夫。徐萍笑笑,说要是煮的菜还过得去,就订5桌酒席今晚请校长和各位大哥做见面礼,小妹今后要麻烦他们的地方可多着呢!
吃饭时,徐萍问吕燕南:“老师,凭你我的本事,就非得喝番薯粥吗?”吕燕南答:“也不是我喜欢,父亲喝了4年多,我理所当然奉陪。”徐萍说:“明天起我也在陈家祠堂开饭,我可喝不惯番薯粥,所以人人都得改善伙食。您别瞪眼,我可不是长期请他们吃好的,而是有能力令他们自食其力。”
“说来听听。”
“上个月校长的信上说有57位师兄正参加大专联考,也不知考上了多少。剩下的以后多数不考了,我有个想法,三分之一跟您一起研究制冰机,成功后就经营冰厂生意;三分之一人去市郊找座无主的荒山,地势平坦些,把树木挖掉填平。那起码要请50到100难民工帮工,用土办法养鸡。”
吕燕南忍不住问:
“养鸡还有土办法,洋办法?”
“当然,外国人养鸡用大型的仓库,通风好,有纱窗,蚊子都飞不进去,清洁做得好,目的是防备鸡瘟。我们穷,造不起那么高级的仓库,干脆一只老母鸡带一群小鸡,住一只竹编的鸡笼。鸡笼的数目可以一路编一路增加,来个漫山遍野的自然养法。咱们可以先把生蛋的母鸡关在一只笼里生两三只蛋,然后再放它出来。它的蛋在这只笼里,相信会继续在同一只笼里生蛋,然后孵蛋,然后带一群小鸡找吃的。当然,我们也得用饲料喂它们,好早些把长大的卖到菜场里去。”
“那会有多少鸡笼?”
“开垦好土地的难民工就负责编鸡笼、喂饲料和捉养大的鸡。既然漫山遍野,当然越多越好。”
“老母鸡会不会迷路,找不着自己的家?”
“不理它!”
俩人说着都大笑起来。
“还有三分之一人呢?”
“去找个大湖,学我父亲哥哥他们,养鸭、养鹅起家。这一项我最有把握。种鸭、种蛋、孵蛋机、熟手的师傅,全部可以由贵阳供应。”
吕燕南见她说得头头是道,见识跟个18岁的姑娘家绝不相称,便说:
“光是搞间小冰厂给弟兄们改善生活我都担心1000块不够,鸡鸭养殖场就算办法再土,投资也少不了,你估计三样生意的开办费要多少?”
徐萍想了一会儿,说:
“四五千银洋是克难的经营法。大刀阔斧,早见成果最好有七八千。”
吕燕南问:
“除了上次你哥叫去中央银行提的5000银洋,你另外预备了钱?”
徐萍点头。
吕燕南立刻说:
“那你汇回贵阳去好了。我不希望你做老板,弟兄们做你的伙计。由得他们把小冰厂做得赚钱了,再慢慢发展其他;要是赚不了钱,凭中学文凭做个账房先生或小学教师也能混口饱饭。”
徐萍见他说得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便把这些日子来思考的办法说出来:
“我的想法是这样的,预算考不上大学的弟兄有40至50人,或者30人也说不定。不理人数多少,他们不用出本钱,但可以得这个新创企业百分之一的干股。听起来百分之一很少,其实将来很有价值。因为鸡、鸭场成功后我跟着就在昆明盖‘圆环菜场’,总投资不少过20万银洋。赚钱不是必然的,等分花红会饿死人。所以,一开始工作我就每人每月出10块银洋工资。有产品上市了,工资升到20块;营业额稳定了,工资升到30块。如果不用保留资本发展,50、100也不是什么大钱。老师,我十五六岁开始就想开创一大片事业,可以说多多益善。不是迷恋那些金条、银洋,它们只是做生意的工具。我只是喜欢做成功一件事后的开心。”
吕燕南思考她开出的条件,知道那些几年来吃不上饱饭的弟兄多数会接受。给他们试试,总比老是打草鞋、睡稻草堆强,便问:
“你不会利用他们打江山后,就一脚踢开他们吧?”
想不到这么不客气的一句话竟令她笑靥如花:
“老师,有您这样的徐达加刘伯温做他们的大哥,到时候可以起兵把我这个朱元璋杀掉呀。”
吕燕南怔怔地望着她,一丝爱意油然而生;待惊觉自己心中的感觉,连忙低头躲避她的目光,红了脸。徐萍的冰雪聪明立即感应到他心中所思,也红了脸。心想,现在他并不是我老师,他不过是大我10年的大哥哥,这样的男人,自己可从来没碰上过呀。第一次有了跟他“做做朋友”的想法。二人默默吃菜,觉得味道不错,便去订了5桌酒席。
吕燕南心急,两点半就催徐萍动身,3点不到就来到“陈氏家祠”这所古老的四合院。只见大门铜环上挂着一条小铁链、一把小铜锁,要是吕燕南当年,很可能不顾一切翻墙进去寻找母亲的骨灰。如今只好在门外一株老榕树下枯坐,心里想着母亲比男人更爽朗的性格,瓜尔佳氏传统的端庄,瓜尔佳氏传统的短命,心乱如麻,忘记留意身边的那个性急的大女孩正等得不耐烦。
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