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4点,大太阳下走来一个担着两大捆柴枝的高瘦青年,一路走扁担一路吱吱地响。走上3级石阶,把柴斜倚着大门边的墙上,掏出锁匙开锁。吕燕南便起身向他走去,问他是不是惠州一中的学生。他也穿过那人身上同款式的卡其布校服,当然不像这一套已洗得发白,长裤短得裤脚吊在小腿肚上。那人点了下头,问:“你是谁?”
“吕燕南。”
“我叫林海,啊!你是校长的公子!我去请他快点回来!”
说着掉头就跑。
吕燕南见他跑远了,走近那两担柴,把身体靠在两担柴中央的墙上,用右手用力去举扁担,竟然还能举起。徐萍吓了一跳,叫他快放下,他慢慢放下,笑说:
“这小子好力气,怕没有150斤。”
中国读书人父子见面,心中虽激动,表面上还是淡淡地招呼一声。吕健松对徐萍可就热情得多,请她在祠堂正厅中央的太师椅坐下,亲自从热水瓶里为她倒了杯热开水,然后陪她说话;只叫一个学生陪吕燕南去他母亲骨灰那儿上炷香。徐萍就说:
“老师,您见了校长,该把薛长官给您的信给校长看看了,也让他老人家知道您4年来做了些什么。”
吕燕南没法,只好从皮箱底拿出信来,交给父亲时说:
“太多过誉之辞,您看后收起来,不要给外人看。”
便跟那叫吕成的年轻人向西面的厢房走去。
吕健松戴上老花眼镜,开始读薛岳手书的信。读到薛岳说率兵半百万而未遇军事才能有超越吕燕南的,如此赞语,令做父亲的大为惊奇。说他手刃日寇400余,勇冠三军,以项羽比之已过分;并以身兼张良之决胜千里誉之,那就是太神奇了。凡人哪有可能身兼两位古英雄豪杰?怪不得燕南说是过誉。但看到第二段,说他主持训练战力最强特攻团102000人,为两次长沙会战歼敌8万之最主要因素。第三段说在湖南三道主要防线:新墙河、汨罗江、捞刀河两岸设计地堡藏兵并射杀渡河的日军,令国军伤亡大减,歼敌众多。第四段说上高会战功勋不亚于得青天白日勋章的王耀武。第五段说他两次长沙会战都身居第一功。看起来这小子跟他外公、舅舅一样,天生是个好军人。去了4年,从个小兵干到少将,薛长官的重视那是可以肯定的了。大人物这样盛赞自己的儿子,这是惠州吕家极大的光荣,更应是后代子孙的表率。想到此,眼中含泪的他微笑地说:
“小子干得还不错。”
徐萍见校长这么说,便问:
“只是‘还不错’吗?能不能给我看看?我可不是外人。”
站在吕健松身旁的大孩子们也说:
“他是我们师哥,我们也不是外人。”
吕健松正犹豫,林海大声说:
“校长,这位徐小姐护送师哥来昆明,好意思不给人家看吗?”
吕健松便将信给了徐萍,徐萍也是第一次读它。她低头默诵了3遍,一遍比一遍感觉更强烈。她相信薛岳的赞语不是过誉,吕燕南正像张梅老师说的,是个百年里也出不了几个的真英雄。她突然明白了张老师介绍她给他的真意,便心如鹿撞起来,想的只是一句话:他会喜欢我吗?
她默默地坐在那儿沉思,吕燕南在西厢也默默地注视着母亲的骨灰瓶,心里向她叙说着别后的情况。最后,更向母亲保证,有生之年都会带着她一起生活,母子再不分开,直到自己死了,才跟她一块儿下葬。
那时,薛岳的信在57个20到22岁的惠州子弟手中传阅,读过的人都走向他们的恩师默默地竖起了大拇指。他们学足了老师不爱夸夸其谈的禀性,只有林海桀骜不驯,大声说:
“燕南哥会回长沙的,他走时我做他的跟班,我也要做特攻团的兵!”
看完薛岳的信,大家七嘴八舌议论起长沙两次大胜仗。那何止是振奋人心,简直是人人有信心把鬼子打出我们中国去。薛岳就是我们的岳飞!那时,他是全民心中唯一的依靠,决不是重庆那帮贪官污吏可以并论的。
十
别人吃酒席不吃饭,吕燕南一到酒楼就吩咐厨房为这5桌准备两大桶饭,谁知还是不够,又多煮了两大桶。像吕燕南这样吃两大碗的占绝大多数,像林海、吕成比较高大的就能吃三四大碗。席间徐萍问起来这次联招的结果,考进西南联大的只有9人,仍有48人向隅。徐萍便说出想在昆明办一个企业的愿望,邀请这48人各占百分之一股权。
吕健松仔细听了她的计划,便说:
“徐姑娘你太吃亏了。昆明现在聚集了300多万人,难民比原居民多,什么人才都有。你请伙什为你工作,就是唯一的老板,干吗把股份分给人家?”
吕燕南立刻说:
“爸爸,我从部队里来,知道一个拼命打仗的兵跟一个混饭吃的兵完全不一样。做生意跟打仗的道理类似,咱们自己的子弟兵只要出尽全力,为什么不值这百分之一?”
吕健松便说:
“那要看他们的表现如何。如果有不称职的,应该追回他的股份,并请此人另谋高就。我不能姑息我的学生占人便宜。”
林海举手想发言,吕健松点了头,他便说:
“徐姑娘刚才说包我们食宿。像吕成餐餐能吃四大碗饭,吃都吃穷了你。我觉得在企业赚钱之前不应该支每月10块银洋,只能在出差办事时实报实销。”
徐萍笑说:
“林海的意见本来很好,可以令企业省下钱来投资。不过,诸位都是我的大哥,男子汉大丈夫口袋里老是没钱,有女孩子看上你,你都不敢约她出去玩玩,那多没劲!所以,想工资水涨船高,这是咱们工作的动力,万不能省!”
大男孩们哄笑起来,越看越觉得他们的新领导可爱无比。
于是徐萍开始发号施令,叫他们明天一早去草鞋厂辞工,然后回陈家祠堂待命。今晚回去,选两个煮菜煮饭最拿手的伙头军出来,今后大家餐餐都要有鱼有肉或有鸡有鸭,白米饭管够,还要为出差的弟兄准备丰富的午餐饭盒。另外,自愿或推举10个人出来,后天动身去贵阳她哥哥的鸭场学习养鸭的技术,因为鸭场的收入很可能是将来企业的根本。为期30到40天,学习时要做笔记,从孵蛋机的操作到饲料的合成,鸭棚的建造及如何推销,样样都要学会。学成后叫辆大卡车押运电孵蛋机及电动搅拌饲料机回昆明。
离开酒楼时已经很晚,吕燕南叫了辆三轮车送徐萍回客栈。车上,徐萍几次想开口叫吕燕南陪她回去筹谋明天工作的安排。如果心里没有喜欢他的感觉,早就大方地提出要求了,现在反而羞于启齿了。看着三轮车载着他走,心里大骂自己没用。
洗了澡,换了睡衣,孤单地坐在客房里小茶几边,想起的第一件事:明早首先去买辆大型的三轮车,请个有铺保的三轮车夫,好跟他一块儿工作。她跟他坐车,叫兄弟们走路,不好意思,那就买15辆三轮板车,又能代步,又能运输货物。等运的货多了,也要请车夫代劳,叫弟兄们做车夫那是浪费。考上大学的9个人,有一个月空闲,可以请他们暂时协助吕燕南去西南联大找各系的同学帮忙搞制冰机及抽气扇,自己首要的工作是为他找到适合的厂房。48人,10个去贵阳,“留学”,两个煮饭,剩下的36个,30人分成15组,两个人一组轮流踩板车去东、南、西、北近郊寻找适合养鸡的平坦的山头、适合养鸭的大渔塘或天然的湖泊,首要条件是有路可通或造路不难。养鸡养鸭需要大量饲料,黄豆和空心菜是主要组成部分,黄豆不够才用豆饼代替。所以寻找适合种植这两种作物的土地和技术是必要的,不然饲料成本高,鸡、鸭、鹅的批发或零售价便难以与人竞争。当鸡、鸭生产出来后,在市区需要一个批发给饭馆或菜场的营运中心。贵阳的批发全是活鸭,养在饭馆后面笼里又臭又脏,厨房还得专门请两个杂工杀鸡鸭、拔毛。如果昆明的营运中心能做到收到电话后保证一小时送上已杀好、拔干净毛的新鲜鸡、鸭、鹅,价钱跟其他鸡鸭贩子一样,饭馆老板就非帮衬我们不可,这是绝招。48个人如果经营一间鸭场、一间鸡场、一间制冰厂,那是严重浪费人力,我们的股东应该放在领导的地位上,不是做杂工。那又怎么办呢?暂时没钱在昆明买地建圆环菜场,但市面上有很多因南方货物运不过来而空置的栈房,能不能租用它们来经营圆环菜场概念的小菜场呢?对了,要越接近原有菜场的地方越能抢客,多人住的住宅区也可以考虑。
她在白纸上一条条写下想到的草案,已经是后半夜了。天亮后要起身出去办事,不敢睡着,上床后仍然想着那些事,看看有没有改进的法子。讨厌,如果有他在就好了!
一清早坐了三轮车去买三轮车,又请三轮车店老板介绍并铺保请了个本地有家有室的车夫,公价包吃包住3块银洋工资;徐萍包吃不包住给了5块,那车夫非常满意。
坐上车身宝蓝色反光、簇新的大型三轮车——那是当时有钱人家的私家车,找了辆三轮板车车夫带路去买三轮板车。先问一辆的价钱,再问15辆的价钱。她心中有数,在贵阳除了两辆大卡车,板车也有20辆,货比三家不吃亏。等成交时,那间店铺老板发誓每辆车才赚七八毛钱,从来没这个价钱卖过货,推说没这么多人送货,也就是不肯送货。交涉的结果是:那店有一个老板,3个装车的伙计,把店门锁上踩4辆去陈家祠堂,接15个小伙子回店里,由他们踩回去。
徐萍回到陈家祠堂才早上10点,将身上剩下的100多块银洋交给两个伙头,叫他们带两个人出去帮手,首先去米店买2000斤最好的白米送来陈家祠堂。然后4个人踩两辆板车,两个人花两块银洋买今天吃的菜,以后都这样办理。另外两个人去买40个4层高的饭盒,一层装饭、一层装汤、两层装两种小菜,以便出差的人中午有饭吃。
她自己带上林海坐三轮车去中央银行,用两个帆布书包提1000银洋,她可背不动。
回来后,57个学生,包括9个考上大学的,吕氏父子和她自己,一人各出10块银洋工资。明天去贵阳的,预支下个月的10块钱;那车夫预支了3个月15块钱,是那人一辈子没拥有过的巨款。徐萍叫他为老婆孩子买些吃的、穿的,乐得他见牙不见眼。剩下200多块请校长做财政大臣,说以后的钱交给他由他管账、负责收支。吕健松说祠堂里存钱不安全,徐萍很肯定地答他:这儿我们不会住很久。
11点多两个伙头军回来了,买了丰盛的菜肴,从米铺押运20包100斤重的大米。苦力们将米堆在厨房隔壁贮物室内齐肩高、一长排。大孩子们人人都去摸摸粗糙的麻包袋。口袋有沉沉的银洋,库里有压死人的大米,心里踏踏实实地听徐萍说详细的分工计划,如奉圣旨。除了寻找可能的鸡、鸭养殖场,可能的小型菜场用的栈房,可能的制冰厂厂房,还要打听收购鸡、鸭、鹅、猪、牛、羊、各类蛋品、蔬菜、水果的来价及零售价,并予以记录汇报。三轮车和两辆板车给吕燕南那组10个人去西南联大办事。徐萍原本想把大学生星期天回陈家祠堂喝番薯粥的聚会改在广东酒楼,因吕健松反对而作罢。吕健松说:35个在重庆读大学,西南联大原本有147个,走了18个去投东江纵队,还有132名,连祠堂里的人,足足要开18桌,太破费了!徐萍就说:不如星期天一早我来指挥他们煮18桌东江菜出来,招待我们的东江子弟兵好了。
剩下13辆板车,8辆去东、南、西、北近郊,5辆在市区打转,正如我们毛主席说的:人多好办事。
下午,徐萍正在白塔路住宅区一间大菜场对面马路研究一连4间空置的店面房子,每间店约150平方米,光地下就600平方米。找到业主一问,以前有两间做南货店、一间瓷器店、一间金银首饰店,生意好得不得了。如今火车向北只通到贵阳,没有货源,已空了两三年,要租就地下到四楼全幢租。一幢以前租120银洋一个月,现在80就可以了。徐萍考虑了10分钟就还价300银洋4幢一起租,原本要给足一年租银,她要求只给半年。此时那中年人才说自己是业主的账房先生,要回去请示东家,约了明早10点回此地来答复她。
三辆板车今天的任务是打探菜场的货价。可是不真买东西,不讨价还价得不到真资料。徐萍就吩咐他们谁买鸡、谁买肉、谁买鱼等等,反正人多,就做明天的小菜好了。两辆板车专找有用的厂铺,以她为中心,一认为有可能的就来车接她去看。徐萍刚送走账房先生,心里正盘算租4个店面送12个150平方米的住宅,连校长算上51个股东,大概一人一个房间没问题吧?问题出在那楼梯又直又斜,燕南就算住二楼,上下就极不方便。他又好胜不要人扶,跌一跤可不是玩的。后来想起可在制冰厂为他建一个办公室和寝室,但又不能跟大伙一起吃饭。怪怪的,小妮子办事向来干净利落,为了他,有点这又不是,那又不行起来。
正皱着眉头,有个叫崔平的小个子把板车踩得飞快来见她,说在附近的昆明北火车站见到两间锁住大门的仓库大屋,一间起码有3000多平方米,两间可能有7000平方米,如果大过头了就不用去看。而且,那肯定是铁路局的仓库,也就是国家的产业,昆明铁路局长有权出租吗?徐萍说:不管怎样,看看总没有损失。就上了板车后坐下。
那仓库背后是铁道,前面是车水马龙的大街,位处市中心,是极难得的好地方。徐萍几乎立刻就下了决心想租下它们,一间用来做大型的菜场,半间做制冰厂,半间做食品批发中心。于是就去求见铁路局局长。那局长说:
“本来,国家的仓库不可能出租。但这三年来铁路一两个月就被炸断一次,抢修的经费都很紧张,我手下几百人发不出工资。贵阳那头也没什么货运过来,如果贵公司可以答应铁路一通到广州就无条件迁出,你开个愿出的租金数目,我可以开个会研究一下。”
徐萍开出来的价钱令局长心动——两间一起租,每月600大洋,也就是一年7200大洋。局长没想过空置经年养老鼠的地方那么值钱。他手下养路工工资3块,还常常用粮食代替,三四个月没粮出,人人都来哭述苦情,他这个局长简直不是人当的。心里已是千肯万肯了,嘴上还是说要开会研究,向上司请示,目的是将来不用负全责。徐萍问几时可以得到回音,他说:3天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