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知道以后餐餐可以吃饱，吃饭时胃纳就突然小了。丰盛的小菜还是一扫而光，但预备下的大米饭，香喷喷地居然剩下了一大桶。校长不许浪费食物的规矩是人人都知道的，可硬是吃不下。林海跟吕成说：“请，请，请，咱们再一人干一碗。”吕成皱起的眉头惹得大家大笑。幸亏徐萍说：“今晚把这桶饭煮成萝卜干粥，消夜。”
晚饭后，大家吵着叫明早动身去贵阳的10个弟兄把新衣服穿出来看看。那是徐萍午饭后带他们去买的，里面白衬衫，浅灰的扎脚长裤，黑呢面的皮底布鞋。另外一人一双高统橡胶雨靴，在鸭场工作时穿的。最出色的，是那件穿上后书生味十足的浅灰布长袍，有点类似吕燕南穿的灰呢长袍。林海笑说：
“徐姑娘把你们打扮成燕南哥的弟弟了，这制服棒！”
徐萍红了脸，说：
“谁说要穿制服！你们爱穿什么颜色就什么颜色，不过呢绒的要订做，没现成的买。”
林海便问：
“明天我去订一袭跟燕南哥一模一样的长袍，你反不反对？”
徐萍知他开玩笑，却不能不答：
“我反对干什么！”
说笑了一会儿，先由8辆下乡的板车成员报告行踪和成绩。林海那组三个人向东，去到嵩阳、羊街。那儿是回族、彝族的聚居地，是丘岭地带，出产牛、羊多，牛羊市集里卖出来的多是不能耕种的老牛，羊则一群群卖。买卖双方看来熟行情，咬着耳朵议价，外人没法知道成交价。而且他们说的云南话不好懂，要入这行，先得学会他们的土话。徐萍的意见是，明天再去，直接去向放羊放牛的主人问价。牛太大，没法运输；羊则不妨买一只回来自己吃，看看跟小菜场的零售价有多大差额。这行她也不懂，但开小菜场，牛、羊肉非卖不可，必须深入研究。
向南去西山区的魏杰两个人各找到一间小型养鸭场，一间养了2000多，一间3000多，批发价相同，每斤3分钱，包送货到市区的菜场。而市场零售价包杀4分半，不包杀4分钱，一斤只有1分钱利润。徐萍知道贵阳养鸭成本一斤约2分钱，批发给人家3分钱是合理价。开鸭场想赚钱必须规模大，最好有自然的大湖泊，可节省饲料。饲料最好自己种，不假外求。除了工资和运输，尽量少开销，量大了，开支就会在比例上缩小。
向西去的走得比较远，去到抚仙湖边的江城。这抚仙湖比滇池还大，但湖边住了很多渔民，岸上停泊着极多渔船。他们看见很多渔贩子向渔民买鱼、买蟹、买虾，他们也买了一些。鱼2分钱一斤，虾蟹3分钱一斤。如果大量入货也许便宜些，可以考虑做菜场鱼档的货源。但想养鸭子，渔民们肯定不答应。
向北去宜良的吕成今天的模样很不开心，寒着脸不想说话。等徐萍问他时他才长叹了一声，说：
“今天我碰上了人间惨事！一大家子祖孙三代17口人，加上21个长工，38个人死剩一个60多岁老太婆，23岁的寡妇和她5岁的小女儿。原本极富裕的人家，30多亩大的小湖养鱼，150多亩地种稻、种番薯。半年前有一师军队驻在他们村里，不知是不是汉奸通风报信，一天清早天蒙蒙亮，来了20多架鬼子轰炸机，把村庄和军营炸得稀巴烂。他们3个正好在地窖边漱洗，跳了进去才幸免于难。老太婆的3个儿子3家人16口，没死的就老二媳妇和小孙女，天天以泪洗脸，挖些番薯充饥。如果不是有个小孙女，两个女人可能早上了吊。她们家姓马，我跟老太婆聊了一会儿，见这么惨，不敢提那小湖可不可以租给我们养鸭子。可怜，大片的稻田都荒废了。”
吕成去的农庄离昆明只有7公里，他的同伴踩着板车又向前约五六公里，发现有一片山坡长满了竹子。但附近两里路见不着人家，可能是天然的竹林。编鸡笼、竹篱笆、鸭场里搭鸭棚都要用竹子，徐萍的吩咐这小子记住了，立功不小。
徐萍等他汇报完后跟吕成说：
“明天你踩板车先送我去白塔路看看人家租不租店铺给我。如果租，就先去中央银行提款交半年租金，然后通知在市区的人向那儿集中；全力把那儿的店先开出来，马家寡妇就后天去见她们。如果白塔路不同意租，明天就立刻去看看情况。”
吕燕南听她这么说，好像店快开成的意思，便说：
“别人的汇报慢慢再做记录，不如先听听你做了些什么。”
大伙儿便围着徐萍等她说，徐萍便向大家说明白塔路菜场对面那幢地下600平方米分成4间店铺，二、三、四楼分成12个150平方米住宅的大厦的情况。说，如果租得成，楼下做新式的菜场，楼上就做我们的住宅，弟兄们一人分到一个房间大概没问题。
又向大家说去见铁路局长要求租那两座3500平方米大仓库的事，要3天后才去听回音。
吕氏父子见这小小女子一个下午就办了这等大事，敢作敢为，说起来还这等轻描淡写，心里越来越欣赏她的才干。别的惠州年轻人，其实他们都是客家人，客家男人的大男人主义是有名的，女人在家中没有地位，没有发言权，也没有继承权。之前好些人对由徐萍来指挥他们不服气，认为她可能是吕燕南的未婚妻，有本事也是吕燕南有本事，这时才真心敬重起她来。
轮到吕燕南，他激动地说：
“下午跟132位联大的师弟聚会，真是多年来我最开心的日子。我深切地感觉到，这所学校培养的人才，一定会是中国未来数十年推动进步的原动力。现在我用实际情况来说明我的感觉。师弟们研究了我画的抽气扇和制冰机的原始草图，电机系的王匡立刻去向系主任借来一台中型马达，叫3个冶金系的同学把马达外壳拆开，叫两个机械系的同学跟他们一起去铸造厂，指着我画的风扇叶，说用石膏试制五六片厚薄大小不同的扇叶出来。他说云南出的铁沙质量差，铜就很纯。但铜重，所以风扇叶不能厚；太薄又怕变形。因此要试铸几种，用螺丝镶在转盘上实验效能。叫我给了他们30块钱，5个人就出发了。他问机械系别的同学，谁有本事用车床车马达芯和滚珠轴承。好几个人都说能车芯和轴承上下两片盖，那珠子要用造珠机制造，但昆明没有造珠机。两位没走的冶金系同学说可以造珠模，然后用钢水铸造。但钢熔点高，钢材质量不够好，没有把握，可以试试。向我要了30块，拿着马达芯和轴承走了。马达剩下线圈部分，王匡笑说这漆包线似易实难，铜线可在铁丝厂加工，但上漆的技术非同小可，由他来试造上漆机，费用可能很贵。师弟们，你们知道吗？如果他们攻坚成功，我们就有能力制造马达，这是任何电机的灵魂和动力。像王匡这样的工程师，我吕燕南远远不及。我们在那儿研究马达，学化学、化工的跟我们说去找教授研究制造阿摩尼亚最便宜的方法。机械系的拉上化工系的去图书馆找外国制冰机的图纸。那种坐言起行的工作方式，是我以前在大学时见不到的。真是优秀！明天一早我去银行提款，我们10个人会做他们的助手。”
吕健松微笑地向儿子说：
“王匡没跟你说吧？他已经拿了联大总平均第一名三年，明年毕业也是十拿九稳。这样的成绩会保送去美国公费留学。可他跟我说，如果能留在国内以工业救国，他就不走。”
吕燕南眼中涌出泪水，沉沉地说：
“有生之年我也希望有机会走这条路。”
徐萍第一次见到这男人流泪，心中大大震动，爱慕之情更深了一层。她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这些，开始指导众人如何由打探行情的角色转化为实质的采购员。方法简单：货比三家和大胆讲价。要是人家不睬你，行，你就说：要是我包下你所有的货，有没有得谈呢？
十二
第二天，那账房先生带他的东家亲自来见徐萍。东家是个已过70的老奶奶，开口就问徐萍的经营方法及经验。徐萍老老实实陈述：一间卖鸡、鸭、鹅、鸽子、鹌鹑，一间卖牛、羊、猪肉，一间卖水产类，一间卖各类蔬菜、瓜果，跟对面菜场的货价一样，但干净、无异味，而且保证斤两十足。每间店门口都会放一架准确度高的磅秤，任由顾客检验重量。而且每个档口都大字标明几斤几两多少钱，买卖双方不用心算或打算盘，提高效率。说时心想这两个设计出自吕燕南，那是天生极度真诚的人才能想出来的，开了中国菜场的先河。
老夫人越听越有趣味，说我收的租可贵过对面菜场，你凭什么跟人家竞争？徐萍说了大规模养鸡养鸭，大面积种植饲料及会开很多联号时，老太婆说了一句：“我年轻时及不上你，只要你答应我发了财也不搬走，我就租给你。”
徐萍见人家要有这样的承诺，并不立刻点头，考虑了一会儿，说：
“我最少租9年，每3年看市道定租金，不能因为我好生意就乱加租。9年后也许可谈谈肯不肯卖给我。”
老太婆拉着小姑娘的手大笑起来，说：
“有空来陪我吃饭，给我参谋参谋。”
那账房先生淡淡地说：
“我们东家有70几处物业，喜欢买下隔壁搬走的店铺，或者起一排这种店面房子。除了这两三年，从来没空置过。”
又问他的东家：
“夫人，要不要带她看看？”
那夫人笑道：
“那要人家看得上眼呀！”
徐萍心里正想着这女人是个老了的王熙凤，便说：
“你肯要的，总是好的。”
老夫人大起知己之感，说：
“这两天忙，后天吧，我带你去看看几处近菜场的，一连6幢的都有。”
才几天工夫，要筹备开4间小菜场、一间大菜场、一家“马家鸭场”，已经忙得徐萍团团转。那崔平又在南郊找到一处无主的荒山，地势平坦，原本的山路开阔3尺就能走大卡车，是徐萍心目中养鸡的好地方。林海原负责嵩阳那头收购牛、羊的任务，小子学土话学得快，跟回族、彝族姑娘们打情骂俏，寓娱乐于工作。还有个姑娘带他去一个人迹不到的大湖洗澡，有把他当情郎的企图。小子见那彝族姑娘突然脱下了裙子、衣服，吓得落荒而逃。吕健松的学生里最不听话就是他，跟道学先生日久，那道学的底线还是有的。事后想想那云雾里看不清对岸的大湖，比惠州西湖肯定大。但要在树林里开出条车路来，投资不会少。讲到养鸭，比吕成找到才30多亩大的水面，强他妈的10倍！
这顺利连徐萍都意料不到，汇来昆明的15000大洋远远不够。她家目前的家底有20多万，为了安全，存在贵阳中央银行只有三四万；主要窖藏在父母大床下水泥地里的水缸中。要拿钱，非得亲自回去。她一回贵阳就先汇了5万给吕燕南，在贵阳逗留3天，帮哥哥、王小二起圆环菜场。又学昆明的做法，找了间大仓库改建成新菜场，叫徐强10天后再汇5万给她，几乎跟她哥哥分了身家。
有了10万大洋，不但现有股东听她号令行事，连大学里农科、土木工程科里的哥们儿都得听她的。农科的负责请农民种黄豆、空心菜，后来发展成大规模的蔬菜生产基地；土木工程科的则指挥大批泥水佬、木匠、杂工，建鸭场、鸡场的瓦房，还为林海开路，一时出粮人口过千。吕健松经营的账簿一天天增加，好在徐萍为他请了10多个女中学生，成立会计部。第一间菜场开业前徐萍请他提名，他问她：
“我们在东南创业，就叫‘东南菜场’好吗？”
这“东南”二字便成为他们企业的名号。到1949年解放，工业厂房87处，大小菜场116间，大型养殖场40多间，11个城市有批发中心。蔬菜生产基地后来给工作人员承包，外人一见这些身着灰呢长衫的广东佬便以“广东帮”三字呼之，很少人知道他们的主事人是位芳龄25的少妇。
十三
说回1942年9月。大忙特忙之中，吕燕南提醒徐萍，4间小菜场楼上有84间住宅如何处置？徐萍才想起来股东们还睡在稻草堆中。那时没家具店，连忙高薪把全城家具木匠找来，用能买到的最好木材造家具，并且说：
“你跟校长一人选一间上下方便的二楼。我跟弟兄们抽签定选房子的先后秩序，一人一间，剩下的给伙计做宿舍。”
吕燕南默默摇头，但又不说话。徐萍不知道错在何处，静静等他说话。好久他才说：
“这一个多月我跟联大师弟们一起工作，可以肯定他们是这一代的惠州精英。可是他们跟我说，除了个别考取公费留学的有出路，其余的人毕业等于失业。你也知道，后方的人除了不吃会饿死，所以卖吃的还有点生意，别的东西能省则省，弄得百业不兴，毕业后连教书都没有空缺。难道回草鞋厂吃一餐、没工资？重庆的35个，加上联大，明年7月有95个毕业了。国家培养他们，却没能力令他们学以致用，真是天大的浪费。不错，我们的企业义不容辞要雇用他们，吃口饱饭不难。但我们50个有股份，他们没有，令我不安。一个多月前我应该想到这问题，应该提议你占百分之五十股权，其余的由惠州子弟分摊。现在再提议，对48个占百分之一的人又不公平了。连这样的题目都解决不了，真是张个屁良！”
徐萍没听明白“张个屁良”是什么意思。吕燕南说：就是不是张良。逗得她大笑。
徐萍想了一会儿，说：
“你想不出，我来想。明晚你来我住的客栈，告诉你答案。”
那天正好是九一八，东北沦陷的国耻日。吕燕南母亲是东北满人，他自己也十足一个关东大汉，只要谁提起张学良，他就会暴怒。在陈家祠堂吃完晚饭，心情不好，觉得这事怎么办都会得罪人，而且可能会影响士气。生意才刚开始做，便碰上这种左右为难的难题，徐萍就算聪明，就算有决断力，也不可能一时三刻有好的安排。可是又答应她8点到，只得快快起程。
进了她的房间，但见两张会客的太师椅中间茶几上放着一小瓶白瓷精装的茅台，盖子打开，室内飘浮着浓馥的酒香。她见他时笑得极灿烂，嘴里却说：
“来！让我们借酒消愁。”
吕燕南倒了一小杯，一口干了。对她面前的杯子视而不见，完全是不想她喝酒的意思；双目炯炯地注视着她，问：
“你有办法了？”
“是！”
“什么办法？”
“很简单，校长这次带出来的学生，只要他本人愿意加入东南企业、并且没有犯过不容于我们的过错，我们就接纳他成为股东。譬如，95人加50人就是145人，便占一百四十五分之一。以后再多些，就依此类推。就算去当兵的回来了，也就是二百四十几分之一。这么做，谁都不会有怨言。”
吕燕南听得傻在那儿，话是冠冕堂皇，可她自己呢？不要百分之五十，就要那二百四十几分之一？而本钱11万多全是她出的，就算她完全不把钱放在眼中，她父母兄长也决不能答应，我们吕氏父子也绝不能答应。难道她聪明过头发了神经？
11万大洋在当时是天文数字，起码都值今日人民币5000万元，若以一般劳工月薪3元计算，500倍便是1500元，勉强接近今日。但今日市值3000万元的四合院，那时三五千大洋便有交易，似乎又不是500倍，总之是一般人10辈子都未必赚到的巨款。
吕燕南嘴对嘴把一瓶茅台干了，气呼呼坐下，只说了一句：
“我不同意！”
“为什么不同意？”
“这对你父母、哥哥、你自己，都不公平！”
“这样也行，跟兄弟们说，把生意发展到一定规模，便以3年为期吧，3年后赚到的11万大洋还给我徐萍，我不过是借点本钱出来而已，没什么了不得。”
“为什么要这样做？以你的本事，3年里会赚好多个11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