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波涛里死盯着远处的灯火,怀疑那是浮动的海市蜃楼,不然怎么游了一小时还是那么远?两小时还是那么远?又游了半小时,准备拿玫儿给的小水泡出来吹气时,才发觉这次真的比较近了。眼睛被海水涩得刺痛,却兴奋地睁得更大,拼命向那儿游去。然后脚底触到了陆地,一阵剧烈的刺痛从脚底传来,连忙缩脚。奇怪,难道海底布满了钢刀?是香港警察安排下的障碍物?但他那时已经精疲力竭,就算钢刀也只好踩上去了。爬上岸时连手臂、面孔都被剐了几道口子,这才躺在沙滩上大口大口喘气。
脚底流血最厉害。他脱下身上旧衬衫,用牙咬住,用力撕下一条条的布片,两只脚绑了6条,这才勉强不见血滴下来。手肘背后裂口也大,便左右肘各绑上一条。好在背囊里带了新衣裤、新鞋子,不然就要赤身露体出市区,那非给香港警察抓住不可。那时候香港政府有一条非常奇怪的法例,叫“抵垒政策”。就是在新界被抓到的偷渡者要递解回大陆。但一出市区,那人就可以合法申请身份证。
等透过口气来,天已大亮,这才看清楚浅海里的东西原来全是废弃的贝壳类的壳,堆得满滩都是,想不到竟如此锋利。那时他叫不出那是什么壳类,后来知道是蚝,从此便很爱吃,大有报仇的意思。
等头发干了,穿上新衣新鞋。带上仅有的5块港币,上了巴士,这才知道巴士站的名字叫“流浮山”。那时连屯门公路都没有,旧路出深水埗要一两小时。他也不敢问人,看看像是市区了,连忙下车。袋中有一张写着阿发土瓜湾上乡道“发记水电”的地址字条,这下好,脚已经痛得要死,老天爷还要他一路问一路找,走了两个钟头才到。
看看门牌号码是对了。原本以为是什么大店铺,左看右看,原来是一个楼梯口边上,楼梯背脊前最多两平方米的小空间,居然也是个大宝号。有个年轻人正在上门板,好像想关门的样子。他站在七八步路外仔细辨认这人,阿发在他的记忆里是个长高了买不起裤子,穿着类似时下年轻人半长不短的裤子又赤脚的毛头大小子。可这个人居然男人穿上粉红色短袖衬衫、白色挺括的西裤、白色的皮鞋,连千分之一电灯匠的影子也找不着。又油头粉面,太阳都快下山了,还戴着太阳眼镜。小龙可不知道那是当时香港明星的正宗打扮,他以为找错了地方,于是走近一点再去看清楚路牌。那人听见有人走近,回头一望,登时傻了。轮到他呆望小龙,然后大叫一声:
“啊哟!龙哥,你几时到的?”
冲过来抓住他的双肩,开心得泪水都漂了出来。看见他手提的背囊还湿湿的,便拉着他走向附近的一个楼梯口。小龙提醒他的门板还没上完,阿发说没什么可偷。上了3楼,开门后走向走廊上一张双层床,随口说他便住在下格。小龙笑了,心想这小子的打扮跟住处真不相称。阿发将他的背包藏到床底下,然后问:
“多久没吃东西了?”
“两天。”
“走!吃饭去。”
上了茶楼,他为小龙叫了一碟叉烧饭、一碟油菜,自己喝茶,看着他吃。没5分钟,扫清了,小龙感觉上还没吃过,可不好意思出声。阿发真是可人,连忙叫伙计再写一碟叉烧饭、一只油鸡。10分钟后送到,再15分钟又干干净净。小龙心里想着怪不得韩信当年能记住漂母的一饭之恩,眼神中露出还能吃的意思。阿发大笑着说:
“不是我小气,留点肚子,晚上8点陪我女朋友吃餐像样的。”
“女朋友?”
“是呀!今年年底我想结婚了,正好请你帮我主婚!”
“主婚?我又不是你长辈!”
“父母不在,大哥都算,非你不行。”
阿发埋了单,拉着小龙就走,小龙问:
“去哪里?”
“上海街,李家园。”
“那是什么?”
“买衣服。”
试完尺码,小龙只想买一套衣裤替换。阿发却逼他选了6套,又帮他买了内衣裤、袜子各一打。小龙连声说不要那么多,阿发却自顾自选中了一件蓝色英国制造的呢绒夹克,标价79大元,学店员那样为小龙试上身,口中还说我知道你喜欢这列宁装颜色。小龙说太高级了,浪费!阿发说:
“咱们不是红卫兵,穿得越破越光荣。香港可是先敬罗衣后敬人、狗眼看人低的地方。”
然后带小龙去隔几个铺买皮鞋。小龙摇头,拉起裤脚给他看看脚背带血的绑带说试不了鞋。阿发才细问端详。
快8点了,阿发不准小龙再走,伸手拦了架计程车,赴约去也。阿发继续充大头鬼,叫了6菜一汤,小龙吃了其中三分之二。那小妞怕羞,大约吃了二十分之一。
回到住处,小龙洗了澡,阿发为他伤处上药,用干净纱布包好,说今晚你睡床,我上天台睡。这儿热,天台凉快,咱们先上去聊聊再睡。
小龙正有无数疑问,一到无人处便问:
“你那档口很赚钱?”
“不!常常3天不发市,发市也是些芝麻绿豆小工程。你给的12000块,我只用了2000块,1万块打死也不敢动。”
“那你怎么大吃大喝,买东西好像不要钱似的?中了马票?”
小龙听人说过香港有这么一条发达的途径。阿发笑着摇头,轻声说:
“4个月前,刚认识现在的女朋友。约了人家星期天看戏,星期五还两袋空空。急了,半夜走到后巷隔壁大厦的污水大喉边,打开上面有4粒螺丝的渠盖,塞了条烂毛巾进去。星期六下午爬上唐楼8楼,每层8伙人,一座大厦64伙,每伙收5块钱‘通渠费’。那时候家家户户屎尿倒灌,每伙平均住十几二十人,唯一的厕所不能用会要人命。给钱的包租婆就算肉痛也不得不给,一下子就收了300多块黑心钱。不过也有报应,第一次干不知道全座大厦的屎尿的压力这么惊人,一打开盖子,毛巾拉出一半,就像手榴弹爆炸,喷出来的东西把我冲倒在地,几乎给活埋!”
小龙听到这儿大笑起来,两三分钟才勉强忍住笑,问:
“好小子!你干了多少座大厦?”
“大概20栋吧。有1万多,大概够老婆本了。”
小龙想了想,认真地说:
“这种缺德事以后永远不准再干。赚钱要赚得其所,现在的小店生意不好,要研究为什么不好,开在什么地方生意才会更好?凭真本事去赚钱,你听说行家谁最赚钱?人家为什么赚钱?”
阿发想了好久才答:
“有人在新蒲岗、长沙湾工厂区开水电工程。那儿新发展,厂的面积大、工程费用自然大了。但我只有一双手,干不了大工程。”
小龙开口就骂:
“没志气的东西!我两天半没睡觉了,现在没精神,等我睡醒了就跟你一起去找工厂区的小店铺。找到后先请两个学徒学你的手艺,小工程就自己干,大些的就找你认识的师傅来帮忙,可以以日薪计算、或则分一单工程的利润。这我外行,你应该知道怎么个算法。”
阿发连连点头,忙说:
“你快去睡觉,明天我跟你一块儿去银行还12000块给你做本钱,不然咱们合伙做生意也成。”
小龙摇头,说:
“先帮你找新铺位,再帮我找个床位,最多给500块我傍身就够了。想办法介绍份工给我打,等我慢慢熟悉了环境再考虑其他。”
睡下去才知道全身散了一样,一开始还在想象阿发被屎尿冲倒的模样,笑着笑着就鼾声雷鸣了。
之后几天帮阿发在深水埗元洲街工厂区找了间极小的铺位,并开始培训十五六岁的小男孩做学徒。为自己找了个比阿发30元租还便宜10元的安身立命之所,阿发不信有比床位更便宜的地方,交代学徒看铺,便跟小龙回去参观他的行宫。原来那地方坐落在马头围道一间4楼的单位里,全层面积约750英尺(75平方米),间了7间板间房,走廊上还安置两张双层床位,租给4个光棍。楼宇后方是一间11伙人共用的厕所,和一间11伙人共用的厨房,挤逼得非常离谱。小龙租下的地方算是第12伙人。那时的唐楼楼高10英尺(3米多些),包租婆认为厕所有7尺高就不会碰头,于是叫木匠在厕所顶上造了一个3尺高的空间。如果人是一对皮鞋,那地方类似一个皮鞋盒,只能坐、爬,或趴,一不小心头顶会起个小包。好在有个灯泡,不然就更像口棺材。厕所门边上的墙上用长钉钉死一道木梯,就是爬上去的通道,那木匠的设计蛮有心思。小龙很快就后悔省那10元钱,原因是睡床下水声不绝于耳。再加上那时抽气扇尚未普及,一阵阵臭气历久不散。但交了上期租和押金,如果放弃就损失60元。他只好学阿发,买了张折叠尼龙床上天台数星星去了。不要以为那诗意是假的,那时候报章杂志流行登些新诗,小龙睡不着时也学着写过十几首,骗了几顿饭吃呢!
二
来香港第七天,小龙就自食其力了。阿发一个朋友介绍他去弥敦道一间大酒楼做厨房杂工,月薪190块,朝五晚五,没有假期,好处是包三餐。阿发认为太辛苦,叫他别做,小龙说做什么都不可能高薪,那点工资吃都吃光了。这份工可以省饭钱,便干上了。上工时太早,巴士还没开,他4点时便安步当车开始上路。报到后去货仓搬运食品去厨房,然后又解冻、又洗、又切;早市、午市时帮忙将炒好的菜、蒸好的点心传到侍者的手中;下午3点后跟另两个杂工洗大厨房的设备和地面。4点半吃晚餐,然后收工。
另外两个杂工都是十七八岁的毛头大孩子,父母送他们来的目的是做厨房的学徒,希望学得些手艺,将来三厨、二厨、大厨那么升上去。可惜事与愿违,厨师们个个认为教会徒弟无师傅,秘诀是不会说出口的,你有本事就偷偷看吧。所以,笨点的,做上10年杂工还是杂工;会拍马屁的,也许六七年就干上了三厨。小龙不屑拍马屁,如果他要偷师,5年做到大厨也不见得难。可他讨厌那儿的油烟味和热气,认为将来娶了玫儿,煮饭是她的事,自己不必烧一手好菜,潜意识里蛮大男人。
这份工一干干了两年多,阿发奇怪这在惠州时长袖善舞的大哥怎么突然不思进取了呢?问他时才知道他收工后先去图书馆坐到10点,然后回那皮鞋盒里每天写小说写到一点。4点又起身去开工,已经搞了一年多,没心思去想赚钱的事。
他学写的两个短篇小说一个得了市政局的征文奖,一个得了文学杂志征文奖。他将自己和玫儿、魏钊跟阿贞4个人的经历混合成一对苦命鸳鸯,写了一篇10万字的中篇小说叫“陨星的故事”,发表在台湾的作品杂志上,渐渐变成了一个文艺青年,大有想做作家的意图。后来终于放弃的原因是,他一口气读了几百本爱情小说、武侠小说。爱情小说他觉得婆婆妈妈,不值得为了稿费去写它;武侠小说出了个金庸,大才磐磐,写不过他还不如不写。
慢慢他留意到报章杂志上批评性的文章极多,但真正有建设性的提议则如凤毛麟角,写这类的文章会更有意思。有天下午他去了尖沙咀天星码头边看海,第一次见到一艘有七八层楼高的大游轮。回到家里的天台上突发奇想:咱们中国的货物老跟苏联、东欧、阿尔巴尼亚之类共产国家交易,相信不会卖到好价钱。长久讲友谊不讲实利对人民不利。如果国家买只这样的大游轮改装成一只交易船,每层楼都分门别类地陈列我们的农产、矿产、工业产品,甚至枪炮、弹药类军工产品,把船开进全世界任何能进的港口,由船上驻守的商业部官员负责接订单,那一定能做多好多生意。他也不理自己是个厨房杂工,竟然写了个计划书寄给北京国务院周恩来总理收。这样的贸易船几十年来从来没出现过,不知这封计划书有没有寄到北京去。
类似的改进计划书用中文写给香港政府各部门,那时各部门的首长是英国殖民官,阅信的应该是他们手下的秘书或副手。改进计划有些被采纳了,但没有感谢回函。相信小龙的脑袋成为别人向上司邀功的自己的设计。就算28年后的1997年,董建华成为第一任特首,小龙有感于厨房学徒的命运继续在浪费青春,写了个厨艺学院的计划寄给董先生,主张政府建一座工业学院似的学校,礼聘大江南北各菜系的名厨,法国、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日本、越南、韩国等国家的厨师来这所学校教授;3年或4年为期,毕业后可以得到证书,饮食界可以文凭作为聘用员工的根据,对发展香港旅游业也必有大好处。这“厨艺学院”不久便开张了,但政府完全没有感谢或表扬信件。至于他为旧港督府改名,则更等而下之了。
小龙后来教训儿子:
“想做作家、画家、还有就是电影明星,是世上最不实际的愿望。”他就是想起了那每天睡三小时的两年。
那两年,小龙只有微薄的收入,却不表示阿发不发。阿发的新店坐落一间大工厂大厦的大门口旁边,头一年生意就好得不得了,增添了两个大师傅,4个学徒,还时时找临时工。他几次三番求小龙跟他合伙干,认为小龙在厨房捱是多余的事。小龙说你刚娶老婆,没理由分你一半生意,以后再说。
到1969年,那时没有手提电话,连CALL机都没发明,厂老板要找货车运输很麻烦,而货车司机到处走,又不知何处有生意。阿发的店有电话,便成为联络中心。小龙看出了机会,叫阿发买一辆中型货车,请一个司机,试做运输生意。阿发如梦初醒,知道一定大把生意,就逼小龙拿出他好不容易储起来的3000块,加原先的12000块跟他合伙,分期付款买了4辆两吨半。发展到1970年,运输公司已有大大小小货车15辆之多。其实本钱大部分阿发出的,他偏说只出了一半,其余是赚回来的。就算这样,小龙还是不肯回来主管运输公司。他说光是阿发的老婆听电话就够了。
直到1970年中,大埔道有间石油气、火水代理店顶出来,是阿发的朋友介绍的,才令小龙离开了大厨房。顶手费16000块,包括一辆旧货车、店面设备、及几百客户。接手一做,才知道原来是蚀本生意。以前的老板年老体弱,伙计们欺他不能亲力亲为,该送货的时间将货车开到偏僻的山边大打“十三张”。深水埗的师奶们久候不至,客户因此大量流失。阿发知道情况后大呼上当,认为自己害了小龙。小龙也头痛了几天,他头痛的是为了炒听电话接单的小姐和跟车送货的送货员都容易换新人,但这样的生意可养不起司机。司机必须自己干,但自己不会开车。
冒着关门大吉的风险,他毫不犹豫炒掉了3个原先的伙计,跟阿发说先割掉毒瘤再重新来起。首先请了个16岁刚刚初中毕业、因家贫辍学出来的小女孩听电话、写单据、记账。阿发说太小了,办不了事。小龙也知道这种尴尬年纪的小姑娘不容易找事做,他就贪这点,知道她珍惜这份工就不会偷懒。他要她一听完电话就在单据上写上半小时后的时间,问阿发借了个好司机,规定暂做送货员的自己必须在这钟点前将货送到。这措施是香港任何同行到40年后的今天仍然没有的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