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时小龙心里想的跟魏钊受冤屈后一死了之一模一样，认为要为这些畜生做打手才能苟且偷生完全是荒唐。到第4天，想起妈妈说过，如果在国内无法生存便逃到香港去的遗言。自己才22岁，不挣扎图存便去见祖父、父母、魏钊他们，连自己都会笑自己是个懦弱无用的人。可是，两条腿像不再是自己的，无人时偷偷试着提起都痛得几乎叫出声来，短期是不可能下床的了。那就必须有人协助才能逃走，谁又可能做这件事呢？只有舅舅。可是舅舅一家6口要他养，出了事就害死一大家子了！
每天午、晚两餐，那小子只随便喂他大半碗饭、一杯水，令他十多天来饥渴交加，这可以容忍；头上、胫骨上的一阵又一阵痛，也可以容忍。但为了扮白痴、扮全身瘫痪，而不敢去擦掉屁股上的粪便，那种痒得入心入肺的痛苦却让他几乎真的疯了！
但也因为他的坚忍，红卫兵认为一个能行动的人一定不会叫自己臭得难以接近。所以，第8天后已没有人看守他。他的单身助教宿舍约8平方米大，是平房。前门虽锁着，但后窗开着，健康的人两秒钟就可以从那儿出入。
第12天深夜，任夫人从后窗爬了进来，带来一壶水、一大锅铺满红烧肉的白饭，把他扶坐起来，也不理他身上臭，一口一口喂他。吃着吃着，他忍不住一串串的泪珠滴了下来，任夫人惊奇地问：
“人家说你被打成白痴了，是不是还能思想？”
小龙原本直直的眼珠突然放出光芒，小声说：
“师母，萧克强要置我于死地，李伟想叫我做他的打手，我不扮白痴除非答应李伟。现在唯一的方法是逃走藏起来，但我的两条胫骨被打断了，只有我舅舅有法子救我，可我又不想害他倒霉。”
任夫人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坚决地说：
“不行！你非走不可！给我你舅舅的姓名和电话号码，我跟他商量了再告诉你结果。”
第15天深夜，舅舅开了大队运生猪的大卡车，带了那时19岁的大表弟，把车停在中山大学教职员宿舍后面的小巷里。任夫人开了后门放他们进来，一边一个把小龙架上了货车，然后高速向博罗开去。
车上，小龙坚决不去他们家，说要害就害沈玫吧，她在水口小学教书，有一间单身宿舍。红卫兵肯定会去惠州抄家，但没人知道沈玫是他的未婚妻。于是，第二天清晨，舅舅先进学校找到沈玫，再在没人看见的情况下把小龙搬上了她的小竹床。
玫儿见他头缠带血的纱布，两脚打着石膏，浑身奇臭的模样，忍不住哭着要为他抹身，小龙连忙说：
“我下不了床，但我两只手还有力气。你先把竹床上的被褥枕头都拿走，床下也别摆东西，用洗脸盆打盆水来，井水就行。我15天大便后都没擦过屁股，再不洗我痒都痒死了。”
带泪的她忍不住笑了出来，想问，见他急急挥手，连忙拿了脸盆冲到井水处打水。
小龙放下蚊帐，用腰力升高屁股浸进清凉的水中，然后左手支床，右手去清洗。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一辈子都记得。
下身洗了3盆水，玫儿羞红着脸背过身站在帐外，老是问他要不要帮手，可又不敢转过身来。等他气喘吁吁穿上内裤，她才一盆又一盆水为他抹上身、洗脚，然后想把脏衣服拿去井边洗。小龙连忙说不要，说要洗要晒干都不能给任何人看见。
便将这次发生的事拣要紧的告诉了她，再三警告要是红卫兵发现他藏身此地，就会立刻打死他。她窝藏“罪犯”也立刻要倒霉。所以决不能给水口小学任何人知道有个陌生人住进来。吓得玫儿浑身发抖，这才知道严重性。
小龙叫玫儿立刻请假回惠州，把人民币和祖父的骨灰、珍藏的家人和魏钊、阿贞的相片、惠州一中的文凭等立刻拿来水口；顺便买消炎粉、纱布、止痛药等药品，回来后再去水口小街上买剃刀和粮食。
当玫儿要出门口时他又叫住她，说：
“跟楼上楼下的邻居大伯大婶打招呼，说小龙得罪了红卫兵、红卫兵要打死他；求他们别说沈玫跟小龙的关系，不然她连书都教不成，这两天红卫兵就会上门抄小龙的家了。叫沈大娘这几天干脆回娘家去，免得红卫兵问出点什么。”
小龙知道，他多年来不知道送过多少咸鱼、粮食给他们，大叔大婶们都视他如子侄，决不会害他、害玫儿。
果然，第3天，中山大学红卫兵就找上门来，把祖父书房里的家具、窗户都打得稀巴烂，只差没放把火。他们向邻居们、里弄干部细细查询小龙的可能去处都不得要领，悻悻然走了。
九
玫儿当天下午就把小龙要的东西全部带回水口，吃完饭后开始为小龙剃光头发，这才发现他后脑上一长条头皮被打爆，露出来白白的骨头上都有裂痕。怪不得校医相信小龙严重脑震荡，很可能会变成白痴。可她手上只有红药水、消炎粉两种不算药的药，这能医好他吗？她说：
“小龙，你这伤该进医院医，要是得了脑膜炎，那就太危险了！”
小龙想都不想就摇头，答：
“红卫兵肯定打电话去附近几个县的医院查我，现在进医院是送羊入虎口。明天你去博罗找舅舅，他在顺德熟人多，好像也认识医生。叫他去问问脑骨裂了吃什么药、打什么针，弄些药来我们自己打针，给多点钱封住人家的口。”
玫儿只好默默点头，为他上药包扎。
白天，小龙或坐或寐发号施令，玫儿忙进忙出，也没想过晚上怎么个睡法。这张小竹床只有一米宽，小龙受伤后必须平睡，他肩阔身粗、加上两只大石膏脚，怎么向里移都剩不出半尺位来。玫儿虽然娇小，打斜也睡不下。小龙说，放下蚊帐，熄了灯，咱们一人坐一头先聊聊今后该怎么办吧。玫儿便照办，但好久好久都不敢钻进蚊帐来。终于进来后，小龙说小腿打了石膏，大腿上还能坐，就吻得玫儿几乎透不过气来。如此过了一会儿，小龙怕自己忍不住，连忙叫玫儿坐到那头去。
小龙先讲魏钊和阿贞的遭遇，他们死后自己如何想去杀掉那两个人，结果人没杀到却发生了大礼堂事件；自己如何诈傻逃命，为的是再见她一面，然后逃到香港去找阿发。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不想学魏钊一死了之。
玫儿立刻要求他带她一块儿走。小龙说：
“今时不同往日，阿发走的时候解放军不怎么开枪。上个月舅舅说：他们那儿游水出香港的极多，现在边界上全是带高压电的铁丝网，必须在离对岸很远的地方下水。他们那儿后生仔练游泳，可以一游10小时不累。有这样的条件还不敢说百分百成功，你不会游泳，用水泡嘛游不快。一起走，有九成九两个人都死在海里。我养好伤，会有五六成机会。要是不死，等文化大革命一过去，我就回来娶你；要是死了，过5年吧，希望那时你能忘记我，再找个好人嫁吧。”
玫儿思考了好久，也怕自己会在海上累死了他。她知道，小龙绝不会在海上扔下她自己游走。于是坚决地说：
“那就今天晚上我嫁给你，做得一天夫妻算一天。你能去香港开创一片天地最好，万一失败了，我心甘情愿做一辈子寡妇。”
小龙心里爱极了玫儿，也想照她的话做。可是，谁知道那路上会有机关枪等着他，还是别的？茫茫大海里，无数游不到那有灯光的地方的冤魂不是也有牵挂他的人？中国人对女人的贞操看得极重，玫儿要不是处女，嫁给别人会一辈子不尊重她，那是累了她一生的事。小龙呀！你可不能这么自私，她从小就是你最亲最亲的妹子！
于是他坚持：
“我决定能回来就娶你，不回来你就嫁人。你嫁人的时候必须是冰清玉洁的处女！”
玫儿流泪不止地说：
“小龙！你是傻瓜！对你，我是处女；对别人，我永远都不会是处女。全心全意都装着你的人，那算什么处女？”
小龙自觉有了反应，连忙推开她叫她坐到对面去，口里说：
“明天你放学后去水口买张尼龙折叠床，买条棉被。明晚非分开睡不可，不然我可忍不住！”
玫儿羞笑，小声说：
“忍不住就忍不住好了。”
但小龙把两条石膏腿缩在一边，叫她快点睡，两人脚对脚睡在一条棉被里。小龙整夜硬是管住自己的右手不去摸她一把，那坚忍度比扮15天傻瓜还要高。
舅舅两天后送来针药、药丸、花了200块。小龙数了6200元给舅舅，5000元给他的家做生活费，1000元请他去找个运货去宝安县的货车司机，迟些帮他偷渡。那司机很快找到了，但那人跟舅舅说，以前经坪山下小梅沙的路已经封锁成为禁区。绕道龙岗、宝安，一路上都是解放军的检查站，不熟的司机都不放行。不走公路，翻山过去要好多天路途。再加上伶仃洋那面海面阔，从铁丝网下面钻过去都要游五六小时以上，一般人体力肯定支持不了。一句话，不想死最好别走。小龙叫舅舅把钱给他，到时扮做他的搬运工，能去到哪里就放下他自生自灭吧。反正，非走不可。
50天后小龙已能下床慢慢扶着墙壁行走。那时头上已经结疤，不能洗只能抹。3个月后拆了石膏，两只脚都瘦了一圈。玫儿说要煮红烧肉给他进补，但小龙不许她在自家宿舍煮，说那香气会惹得其他老师怀疑。玫儿只好带着锅子去水口街上饭店买煮好的，白白让人家赚钱。他将剩下的15000元，1万给玫儿母女，5000叫玫儿迟些给任院长夫人送去。有了尼龙床，小龙叫玫儿搭得远远的，理由是自己的鼾声吵。而且从此再也不肯抱她、吻她。连玫儿忍不住紧抱他、吻他的脸时，他也把嘴唇躲得远远，恨得玫儿重重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
总之，4个半月，他硬是不肯把未婚妻变成老婆。玫儿是端庄的乡村女教师，慢慢对这王八蛋也就习惯了。这王八蛋三字不是玫儿的怨言，而是小龙多年后对这段日子的不近人情的自责。而两人的死党阿发打死也不信同居100多天还能留下个处女。
十
转眼到了1967年3月，惠州乡下水口小学小房里的日子平静，但全国各省市的红卫兵开始向敌对派系血腥屠杀，机枪已被习惯运用。每个组织都敬奉毛主席为领袖，但仍然打得稀里糊涂，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奇怪的战国时代。小龙那时常常想：
我们中国人的劣根性是不是特别严重呢？一有了胡作非为的机会，突然都变成没有人味了！
他将祖父的骨灰、亲人们的相片、一套香港上岸后穿的新衣服、新鞋、玫儿千辛万苦找来的5块钱港币用油布密封好。军用背包放进这些东西后只能再放12个馒头，6个鸡蛋和一只水壶。玫儿硬塞了一只小孩用的吹气救生圈进去，给他没力气时用。
3月9日深夜3点，约好舅舅开车来接他去惠州跟那个司机会合。小龙最后一刻还在劝玫儿5年不见他就嫁人，玫儿根本不答他，只死死抱住他不放他走。在那没有路灯的村口，撕心裂肺地哭……
本来，惠州去宝安最近的路经龙岗走，但那时成了禁区，只好经增城转去东莞。接近虎门时，远远看见有解放军的路障，司机便将车停在路边，说他没有通行证过不去，就在这儿爬进公路边的山地沿公路向前去。司机说，车走四五小时到宝安，人就不知道要走多久了。
这令小龙失了预算，以为最多走两天的路，变成3天半。而这3天半的路不是路，是离国道约三四百公尺外的树林或山谷。体力差些的只怕爬上半天便会累垮。没办法，因为那时的国道上一路都是路障，没证明文件寸步难行。一个人半夜在树林中借树梢间微弱的月光前行，感觉自己是一个幽灵。如果碰上幽灵的话，被吓跑的也许是对方。后来他做噩梦的时候就常常化成一阵风，在树林里飞行，直到下意识觉得自己怎么会飞了呢？才被吓醒。
第一二天有馒头吃，虽然脚底起码有10个水泡，倒还不算太苦。第3天过了宝安，知道路不太远了，却断了粮。远处有些村庄，考虑来考虑去还是决定不去买吃的，只怕万一人家大叫，那就功亏一篑了。
开始见到铁丝网时是半夜两点。遥望对岸灯火，实在是太远了。小龙自忖已经一天粒米未进，没把握能游这么远。见到山下有个村庄，他就想不如去村里偷把锄头，再向前走一小时，然后在网下冒险挖深些的坑道可能更好。偷锄头时于心不忍，拿出两张“大团结”用石头压住，这才摸黑前行。见到那好像在海上浮动的灯光比较近了些，他冲到铁丝网前拼命挖坑。大约一米多深时便向前挖，天微亮时像条蛇似的从洞底一钻而过，10秒钟后已扑进海水里。
多事的阿发后来问过所有他认识的偷渡客，问下水的时候会不会背上个重重的背包。人家说他神经病，就算是一袋黄金也不得不扔。小龙就不是，背囊里装的是他爱和爱他的人，要是游不过去，就跟他们一块沉到海底。他努力游，是为了他们而游。拼命挣扎、拼命奋斗，也是为他们而挣扎、而奋斗。不单单在这海湾里，以后也是，有生之年都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