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多看史书，会给迷住，有好多有趣的人物。譬如韩信，说他都能说上好几个钟头；刘邦创建的汉朝主要靠他打下来的。至今咱们都自称汉人、汉族，他就像毛泽东手下战功最高的彭德怀和林彪，都没有好下场。一部《二十四史》，我祖父读足50年，还没有看全。像我们这种营营役役的人，也只能期望读得多少算多少。老实说，我努力赚钱的目标就为了将来多点时间读史。”
陈丽珠对那些文言文只是认识字，但不明所以，于是笑说：
“我程度太差，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看懂。”
可再也不肯说叫他教的话了，转头望向他的床，有枕头、没枕头套，有床褥、没床单，只有一张大毛巾被。她想说什么，觉得没资格说，对他微笑一下，说了再见。
小龙等她要走了，才有些心急。一辈子没碰上过这么可爱的人，就让她走掉？
他跟她走出房门，然后轻声问：
“陈小姐，我想去买新棉被、枕头、床单、床褥，你教我怎么买好吗？”
陈丽珠忍住笑问他：
“你冬天也盖毛巾被，怎么没给冻死？”
两人相对大笑，彼此都感觉到，这下非做朋友不可了。
四
对小龙来说，陈丽珠的出现才使他明白男人原来是离不开女人的动物。从小在苦水里泡大，对好日子的概念很模糊，幸福这两个字只是会写，却不知为何物。如今，幸福是对着大美人在太平馆享用烧乳鸽、烟苍鱼、瑞士鸡翼，直到人家打烊给赶出来。
幸福是大美人嫌6只鸡翼8块钱，差不多是她的一天工资，在菜场三块四买了20只鸡翼，红烧了一大沙煲，在他房里看着他吃，一面数台上的骨头；笑得酒窝像两口无底深潭，害他两手黏黏地也忘了，一把把她抱进怀里。
幸福是开着载上150只石油气空罐的大车驶上大帽山，那乒乓声令私家车上的八婆们开窗来看。小龙发现，那些开小车的年轻人运气实在太差了。
幸福是除非写四级小说，不然最好不提。
当小龙不得不去求阿发夫妇代表他去跟肥婆商讨聘金、酒席、礼饼等等时，终于说出了一年来午夜梦回时的“良心发现”：
“1966年被红卫兵追杀时，身受重伤逃到水口小学玫儿的教师宿舍。她甘冒被发现后永世不得翻身的危险救我，并且以身相许，求我带她一起游水出来。我答应过她，只要‘文革’过去，只要我没死，就一定回去娶她。现在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怎么办？”
阿发5年多前听小龙提过此事，还大笑说孤男寡女4个多月睡一间房，玫儿不可能还是处女，过后就忘了。这次情况有变，若支持小龙变心，便是对玫儿不起，苦苦思索后才说：
“我知道玫儿，她不会变心。但要是你娶了别人，她也没理由为你守一辈子，应该也会嫁给别人。这样吧，你写好一封向她解释的信放在我这儿。我认识一些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新加坡华侨朋友，他们的家人时常有人回国探亲。求他们带一封信和一点钱去一趟惠州不会太麻烦，只是这信难写。”
小龙知道了这方法时很生气，责问阿发：
“你怎么不早跟我说！我想给沈大娘、舅舅钱好多年了，直接汇怕影响他们家的成分，怕里弄干部说他们家跟我这个反革命分子有联系。我从小就吃沈大娘煮的饭，就算不是妈妈，可比亲阿姨还亲。玫儿才20多块人民币一个月，怎么养她？你给我记住，以后有任何机会带钱去惠州，最少一万，最好两万，我吕小龙老婆可以不养，非养她不可！”
阿发心想你这么做玫儿会以为你旧情不忘，不利她移情别恋。可不敢说出口，只答应他：
“明天开始我轮流请他们吃饭，个个都求他们大力帮忙，希望尽快办成你的事。”
陈丽珠的父母被女儿请到酒楼与阿发夫妇晚宴时大吃一惊。肥婆开口就要价5万、50桌酒（那时弥敦酒店的酒席约350元一席，女家亲友由女家收礼但男家埋单）。女儿问你们有那么多朋友吗？肥婆说：你把全厂同事请来就是了。
阿发这几年来，越来越精明强干，什么都不说，一味帮肥婆夫妇夹菜。那时恒生银行何善衡出名有钱，于是他随口赞成：
“要是嫁给何善衡的儿子，要他500万也不多。”
菜上完最后一道，肥婆奇怪这大媒怎么还没表示，便拉女儿上厕所细问，女儿说：
“妈妈，我有3个月身孕了。我跟小龙商量好，5000聘金、20桌酒，金饰小龙买给我，还会用我的名字买层小楼做新房。再多，他没有能力。有饭吃饭，有粥吃粥，我没有兄弟姊妹，小龙说将来你们老了，就一起住，这点才最重要，你说是不是？”
肥婆顿脚叹气，知道再拖肚子就出来了。这条件虽一般，却也不致给牌友们笑，于是在厕所里大骂女儿：
“你都决定好了，还商量个屁！”
小龙用了18000块买的第一层楼，实际只有300英尺（30平方米），一房、一厅、一厕，只用老婆一个人名字。这在当年现实得过头的老女人心目中是保障女儿将来就算被抛弃、也不太吃亏的必要措施。
小龙当然嘲笑这种侮辱女性、侮辱真情的功利做法，但他后来买任何面积的住宅或厂房时，仍旧维持这方法。就算不方便叫老婆签名时，都留空合约名字等她来签。这一点真是香港标准丈夫的表率。阿发样样都佩服小龙，只有这点不肯学。阿发的老婆倒也不怪，只问老公：
“他爱丽珠，便什么都给了她，可见爱得真诚。照道理不是变心的男人，怎么又对玫儿变了心？”
她老公笑着说：
“离开6年，再见无望，他才娶丽珠。别说6年，我6天没女人都不成！”
他老婆立刻扭他的耳朵。
新婚后一个月，有位新加坡华侨为小龙带到了信和钱。小龙千多谢、万多谢地请人家吃饭。谈到玫儿的娘伤心地听这人代读来信，流着泪收下了钱，小龙为终于做不成她的女婿，下定决心，要做她的儿子！6年了，感觉上就像60年前隔世的事。
婚后7个月，本来正是肥婆计算女儿坐月子的时间，这“衰女包”竟从来没有大过肚子，骗得她好惨！好在小龙每次见她肯定塞500给她做麻将本，这女婿又实在不错。那时是1973年9月，平均成本18000块的小巴牌价升到62000元。小龙考虑要不要卖掉他名下的8辆小巴，将大埔道的店面买下来；阿发则认为小巴生意越来越好，车租明年肯定可以收多很多。所以阿发连住家都卖掉，换了两辆。这么一来，小龙也有些犹豫不决了。
五
陈丽珠荣升老板娘，仍旧在新蒲岗做她的领班。她赞成老公买铺位，认为店铺可拥有一辈子，比那流动的小巴可靠。那天晚餐时跟老公说：
“我们厂原来有三分之一裁片发给官塘鸡寮老板表弟的外发站，由他负责交给住家女工加工。可是那些女工技术有好有坏，时常车坏裁片，令我们厂损失。唐老板是旧派人，亲表弟是老太太吩咐下来要照顾的人，因此忍了好多年。今天下午回来的裁片车得太不像样，根本交不了货，老板找厂长和我们几个领班商量补救办法。商量后，老板决定不再给货让表弟做，跟厂长说，希望他去新蒲岗开间厂，请技术过关的女工，他就把三分之一订单给他做。可是厂长没能力，说没钱。也许他是有能力，可是怕老唐的订单万一少了，不给足够的单，这是有风险的。老唐就问我们几个跟他久的领班，特别是我，他说喝喜酒时见过你，问你能不能支持我开厂。真是太看得起我们了，累我被姊妹们笑！”
虽然小龙那时各方面的收入每月已过万，是老婆300元工资的40倍，可是因为不停在投资，感觉上没什么钱。陈丽珠的想法是：也许有一天能开制衣厂，但也是自己好老的时候，所以觉得唐老板是开她的玩笑。想不到老公问她：
“你想不想开制衣厂？开了以后有没有能力管得好？”
问得她目瞪口呆，好久好久都答不出。又听老公说：
“去年我们认识不久，我说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工嫁个年轻的制衣厂老板或太子爷绝无问题，怎么拣了个送火水、一身臭的？当时你答我，原来也想找个我说的那种人，可惜没碰上。你知道吗？这句话令我自卑了好久，几乎想不再追你。后来，觉得自己努力点，过些年也未必不能开间制衣厂给老婆，就没不追。”
陈丽珠笑起来，骂道：
“小气鬼！讲得我好像妈妈那么拜金主义！关键在人好不好，不在有没有制衣厂。难道猪八戒开了间制衣厂我也照嫁？”
小龙气她：
“这也难说，试过才知！你又没试过有个胖老板向你求婚。”
丽珠忍住笑问：
“如果有，你准不准我改嫁？”
小龙连忙说：
“不如我快点去开，再向你求一次婚好了。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想做制衣厂老板娘，我也早就想开制衣厂。但我知道关键不在请人，不在衣车，甚至不在资本大小，而在接订单的本事，和接了订单后如何按时按刻完成客户的要求。所以，完全没单试都不能试。这次唐老板如果真的肯给三分之一的单，就是一个非常好的敲门砖。你带我去跟他谈，我们夫妻保证两年里完成他交下来的任务，也要他保证两年里不减少单的数量。那样我就亲自下场做，你协助我。”
他老婆再也想不到老公调情调得认真起来，连忙说：
“我们的店正在赚钱，小巴也在赚钱。但为老唐加工就不一定赚钱，弄不好还会蚀本。卖小巴买店铺，以后永远不用交租我赞成。要是为了虚荣去搞厂，你一离开店，店里生意一定下降，资本也非把小巴卖掉才能筹集，弄得两头不到岸的机会很大。要是失败得惨，甚至会一无所有，我反对！”
小龙摇头，说：
“你说的最坏结果我早就想过，应该不会这么惨。石油气、火水我想过用佣金制度，让伙计多劳多得，再请你爸爸去管牢收入的钱，影响不会很大。小巴则看要投入多少钱才卖多少辆，如果全部卖掉，那肯定是买厂房。厂房跟店铺一样，永远都值钱，怎能说会一无所有？明天你带我去跟唐老板谈谈再说，我怕的反而是他以后又把单给表弟做。”
丽珠还是猛摇头，连说了几十次：
“太危险！别去冒险！”
六
老唐的厂坐落新蒲岗六合街一间占地8500英尺工厂大厦的顶楼全层。那里密密麻麻安置了180台电动衣车，一张大裁床，4部整烫机。写字楼只有150尺，放了4张灰色钢写字台。老唐是极朴实的一个40多岁中年人，以前做山寨厂，4年前才搬来这里。工人分早晚两班，早班6点到下午3点，晚班3点到午夜12点。可惜午夜12点至6点的通宵班请不到人，不然真想24小时生产。丽珠因兼职做打字员，所以上朝八晚五的班。
小龙冒昧求见，又完全没有制衣经验，一开始老唐是百分百的不信任。但昨天亲口向丽珠提出叫她搞加工厂，也不好意思立刻反悔，便将自己的要求详细说了一遍。并且讲明白，如果达不到要求，会立刻停止合作。
小龙静静地听，静静地喝老唐为他叫来的奶茶，然后说：
“我知道这间加工厂要是一个月后才能开出来，您就来不及交货，时间上很紧迫。也就是说，必须在最接近您的厂的地方找4000尺厂房，100台衣车，上、下班200工人，还要是技术过关的工人，这才能达到您的要求。老实说，唐先生，就算您亲自出马去开这间加工厂，厂房和衣车也许能找到，200好工人谁都没把握能请足。所以您一下子要跟贵表弟一刀两断很不容易。”
老唐沉思了一会儿，知道他说得对，便问：
“你的看法呢？”
小龙笑着说：
“这只是谁去投资的问题。您唐先生自己去开这间厂，就是扩大自己的生产线。要是您叫我去开，一样要当是自己去开那样全力配合。因为生产的是您自己的订单，虽然要分账给我，但成不成功还是关系到您的利益。既然问题在请不请得够工人这一点，您唐先生自己去开，请的工人未必多过我。所以，我只能保证用最快的时间去开厂、买衣车、请工人、第一时间投产，做到多少算多少。而且，这间加工厂3年内不做一件您唐先生之外的订单，衣车就算空着也由它空着。”
小龙说话非常沉稳、有条理，清澈的眼睛说明了他的诚意，令老唐不能不对他另眼相看。老唐想了一会儿，问：
“你要我的什么保证？”
“不用什么保证，把这间厂当是你自己的加工厂，尽力为它接订单就够了。哪天你喜欢，用合理价钱向我买回去，我多数会卖。”
老唐笑了起来，问：
“那你有什么好处？”
“我老婆想做制衣厂老板娘，我被逼要学做制衣厂老板。做一行总得拜师学艺，总得有人带入行。这间加工厂如果您肯给我做，就是您收了我做徒弟。”
老唐连声说不敢当，大笑着说：
“你尽快去搞吧，有任何困难我一定帮。这两天我急得睡不着觉，你开得成是帮了我大忙！”
小龙笑着跟老唐用力一握手，转头便将在车间忙着的老婆和厂长请进写字楼，求厂长帮忙拟出一张100台衣车、4张烫床规模的厂的机器清单。主要列明牌子、型号、大约价格，诚实的衣车行的名字、地址、电话等，说下午就要。老唐见他立刻行动，高兴地参加了研究好机器的行列，小龙只说了一句“我去找厂房”，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搭货运电梯去到楼下工厂大厦的管理处，找着了管理员阿头便问：
“我是12楼唐先生的朋友，想请问这座大厦有没有出售或者出租的单位。茶钱我会照规矩给，请您帮忙。”
那姓李的回答说：
“9楼有半层空着，大概4000多尺。业主以前做假发厂，最近要移民加拿大，所以只卖不租。要价318000块，比4年前入伙时贵了68000元，有人讲价，但还没有成交。”
小龙说：
“能不能约业主出来喝杯茶，我有诚意想买下来。”同时递上了自己的名片。
那姓李的便去打电话约业主回厂里来，小龙等他打完电话，立刻借他的电话打给阿发，说：
“我在新蒲岗六合街几号地下管理处，等5万元现金用，你要多少时间筹得到？”
那边想了一分钟便答：
“要一个钟头。”
小龙说了句“开辆车来，我等你”，便向新蒲岗大有街汇丰银行走去，15分钟后回到管理处时身上已带了4万现金，那业主还没到。
三言两语，那业主说别人给了30万他都不卖，小龙给多了8000，条件是立刻上律师楼落十分之一必卖必买的大订。一般律师买卖楼宇一个月才能成交，但他等楼用，签了合约要立刻拿锁匙。那业主也爽快地答应了。阿发开了小货车，做了他们的司机。
从律师楼回新蒲岗时才下午一点。小龙叫阿发停好车，去管理处给了李先生1000块茶钱，顺便向他借电话打上12楼，叫丽珠拿好机器清单走楼梯下9楼，他和阿发在那儿等她。丽珠要问，他说你走下来再说。
当丽珠走进那空旷的厂房时，小龙说：
“半小时前我用你的名字买的，吃完饭叫阿发带你去签字，记得带身份证。”
丽珠的眼眶红了，娇嗔道：
“买棵菜都没那么快！刚才业主带你看楼时也不叫我下来看看，要是我不喜欢呢？”
小龙笑道：
“这座楼只有一个空位，又正好4000多尺，没选择余地。那业主说隔壁一样大的厂房也是他的，去年租了出去，收租28000，还有一年到期。到时候要不要买下来，由你拿主意。”
吃饭时，小龙吩咐阿发开车带丽珠去完律师楼后，有多少人就找多少人来这空厂房拉线、装光管，而且是开通宵班，连日连夜地做好为止。阿发说：
“申请电表要一星期。”
小龙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