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拖到下午4点多,终于下决心开车。唉!阿发6年前已回去过,你没脸见她,难道真的一辈子都逃避?算算日子,18年了,啊!18年前水口村公路边,卡车等着你,暗淡的月光下玫儿死死抱住你,手指拉也拉不开,而哭声越来越凄厉……终于你拉开了她的手,她便软软坐在地上,那凄然的眼神就从此被锁在你的脑海里。后来两三年,明明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偏去写什么自杀又自杀的颓废小说,不就是思念成狂吗?但那思念是虚妄的,经不起考验的。负心可以用金钱来弥补吗?我要是玫儿,肯定恨死你,见也不要见你。你有钱为她开童装厂就好了不起吗?我要是玫儿的穷教师丈夫,就决不准她跟你说一句话……
何止是近乡情怯。小龙有两三次想干脆把车调转头开回东莞。6点半总算进了惠州,像进了一座陌生的城市。18年来惠州变了很多,好在路还认得,原本想沿着西湖边开去“红梅水榭”寄下车,开个房间扔下行李。突见右手边对着西湖起了座十多二十层高的新酒店,连忙把车开进它的停车位。侍者见他穿得普通,但车却是最贵的“奔驰”,也不敢待慢,为他提了行李走进大堂。小龙从未见过惠州有如此高楼,不知从楼顶望西湖是什么模样,便问柜台里的小姐:
“请问顶楼有没有房间租?”
那小姐打量了只穿一件白衬衫,剃个平头的小龙,没好气地说:
“顶楼是总统套房,8000块一天!”
言下之意,你租得起吗?小龙想不到一回惠州就受辱,好在这18年还没白混,咱就开次洋荤吧,什么总统套房,咱就住上几天试试!怪不得古人要穿上锦衣才还乡,穿得不够好会被狗眼看人低!
小龙二话不说,故意将20万现金全堆在台上,慢慢数钱给那小姐。看得职员们全瞪大了眼,这才知道财神爷上了门,连忙狗颠屁股似的殷勤招呼。当侍者要送小龙上房去时,小龙提着手提包扔下句:晚上迟些才回来,掉头走向门口的计程车,把伙计们弄傻了。
计程车10分钟后就来到小街路口,问要不要开进去,小龙摇头,给了钱。他发觉自己心跳得好厉害,站在路口竟难以迈步。那时已7点多,天刚刚黑,令街灯看起来特别暗。这条从小出入的大巷子,两分半钟就能走到巷尾家门口,跑,一分钟就可以。他是跑进去的,站在那3级石阶前不断喘气,然后蹲下来用手去摸石阶中间磨蚀的部分,不知比当年深了多少?然后冲上台阶像小时候那样用拳头大力擂了3下楠木大门。但没人来开门,突然见到门框上有个白色电铃按掣,这是从前没有的,连忙按了一下,接着听到门里有人来开门,是个20多岁年轻人,那人问:
“找谁?”
“楼上沈家大婶,麻烦您了!”
那人把垂花门的大门拉开少许,见不认识,仍放小龙进来,随手关好门,上了门插。回头见小龙站在回廊边、呆呆望着天井里那8株已经长得高过二楼走廊边飞檐的老桂花树,动也不动,便奇怪地问:
“你不认识路?”
小龙回头尴尬地笑笑,向右边的木楼梯走去。心想:小时候顽皮,玩闭着眼睛从大门口摸回楼上自己房间都不知多少次,也没摔死。上了楼,先望右手第二间玫儿房有没有灯,没有。心跳慢了些,第一间则有灯,好暗。大娘还是那么省,40年前用20瓦灯泡,今天还用!轻轻在门上敲了两下,里面有人问:是谁?好熟悉的声音!他没答话,心头大跳,有些头晕。
门开了,是玫儿!仍旧扎着两条大辫垂在胸前,瞪大了她的丹凤眼,惊慌地望着他,傻在那儿。小龙仔细地端详她,可怜!那么暗的灯光都看见她眼角的两条鱼尾纹。望着望着,眼泪刷的一下涌了出来。玫儿的嘴唇震得好厉害,足足跟他对望了5分钟。沈大娘见女儿站在门口不动,伸头来望,一见是他也呆了。玫儿一把推开他,夺门向隔壁房间跑去,传来嘤嘤的哭声。小龙快步进房,把门关好,紧紧握着大娘的手:
“对不起!到今天才来看您!你们好吗?”
沈大娘先是恼怒地瞪着他,接着哭了出来,怨道:
“阿发6年前就来了,你为什么不来?”
小龙拥着老人,泪像决堤似的小声说:
“我没脸见阿玫。”又问:
“阿发说阿玫嫁给水口小学教书的,人好不好?对阿玫好不好?”
老太婆没出声,小龙追问:
“他今天没跟阿玫一起回来吗?”
老太婆突然答:
“阿发帮你老婆,当然那么讲!”
小龙退后一步,茫然望着她,突然明白了,心登时绞痛起来,急问:
“她没嫁,还等着我?”
老太婆重重地点头!
小龙两只大手掩住湿湿的脸,心里大喊:
“不可能!不可能!都18年了!这傻丫头!”
小龙突然恨起阿发来,问:
“1973年那个新加坡华侨有没有来跟你们说我结了婚?”点头。
“1979年阿发有没有跟你们说我有两个儿子?”点头,答:
“他前后带来32万,我利息都用不完,现在反而多了8000块。”
“他有没有说我在东莞开厂?”摇头。
“为什么他说阿玫嫁了?”
老太婆用嘴努向隔壁,小龙明白了,原来玫儿不准阿发说她等他。
小龙心里彻底投降了。上次向丽珠投降还勉勉强强,有点被她的美色迷惑的意思。后来感情越来越深,多少次在外国被流莺所扰,也没不忠;但是玫儿非娶不可,谁也不能反对!
他很快推开玫儿房门反手关好门,见玫儿坐在几十年都没换过的竹凳上,把头埋在大腿上,肩头颤动。他双手握住她肩膀拉起她,一把抱进怀里,怀里的人哭得全身发抖,他喃喃在她耳边问:
“你知道我12年前娶了别人吗?”
“知道。”
“你知道我开石油气店,送火水吗?”
“知道。”
“我开制衣厂呢?”
“知道。”
“我叫你嫁人呢?”
“知道。”
“你为什么不嫁?”
“我等你,也许有一天老得牙都没了,你会回来看我呢?”
“我有老婆,有两个儿子,决不想离婚,你还是要嫁我?”
“我只嫁你!”
这4个字大概她13岁开始就已肯定,再也不变!
突然她把脸埋在小龙胸口小声说:
“我偷偷做你的惠州夫人,3年也好,5年也好,你有空就来一次,总比18年才来好些!”
小龙捧起她的脸,深深地吻她,吻到她几乎透不过气来。这是他们第二次接吻,一个41岁,一个39岁,玫儿5岁时就跟他一桌吃饭,这一对男女真比孔夫子夫妻还要守礼。
小龙说:
“傻丫头!你等得还不够?今天开始你就跟着我,过几天我带你和妈妈去东莞,叫我的4万多个工人为我们证婚,天塌下来我也不理!人家告我重婚,我就去坐牢,坐了牢你一样是我的夫人——什么惠州夫人!”
玫儿紧紧地抱着他,就像无数次梦里的呼唤,央求着说:
“你别走!你别走!”
突然从梦里惊醒,问他:
“你吃过饭没有?”
小龙看看表,快9点了,原来伤心的时间也过得快,摇了摇头。玫儿说:“我给你去做饭”。小龙笑了,说:
“我从东莞开车来,见到西湖边最高那座饭店,就扔下车开了个房间今晚睡。那儿有中餐厅,也有西餐厅,一起去那儿吃饭吧。”
于是沈大娘穿上30年前最好的蓝布套装,玫儿穿上学校女教师的制服、白衬衫、深蓝西装裙出了门。出门前玫儿要去推她的单车,被小龙阻止了。惠州那时计程车不多,走了好远路才截到一辆。
进了酒店大堂问中餐厅在几楼,那侍者认得他,说:
“您上房去点菜,我叫他们送上来。”
小龙问:
“那儿有餐台?”
侍者说:
“650多平方米,警卫的寝室都有两间,怎会没餐台?我带您去房间吧,还有没有行李?”
三人就跟侍者进了顶楼专用的电梯,小龙想不到惠州也有这种排场。
一进房,全部仿法国宫廷式装潢。小龙觉得有点不伦不类,走到沙发处就坐下点起菜来。玫儿母女惊讶地这儿看看、那儿摸摸,好久才回到小龙身边。这时侍者已下楼办事,沈大娘问:
“老天!这得多少钱一天?”
小龙笑说:
“很便宜。”
沈大娘不理他,坚持:
“吃完饭回家去,我跟玫儿一间,你一间。如果吃饭要收一天钱,别在这儿吃。”
“我给了3天钱,没得退了,就勉强住3天吧。开房的时候我都没上来看过。”
玫儿笑着看着他,有点做梦的样子,把右臂挽紧他的左膀,什么都不理。小龙从小就本事了得,这点她深知。带她来住皇宫,还以为是故意安排的呢。
小菜、老酒、米饭、老火汤等由3个侍者送上来布好,都不走了。3个服侍3个人吃饭、喝酒,这点连小龙都不惯,一人塞了100小账赶他们走。沈大娘去关大门时拉住一个侍者问这房间多少钱一天,答是8000元。这次沈大娘没出声,她懂得不能给小龙丢脸。
吃饭时大娘问小龙:
“你一年能赚多少钱?”
“以前很少,去年有两个亿。”
“那是多少?”
“就是200个100万。”
“那比你妈妈还厉害了?”
“没有!我才两间厂,妈妈那时管87间厂,鸡、鸭、蛋场、小菜场100多间,真是比也没得比。玫儿嫁给我,我就来惠州开间大大的童装厂,要全国第一大,百货公司里的专柜和专门店最好有1000间。”
“就算会赚钱也不能乱花,以后不准再住这种房间。”
“是!”
“那3天后搬回家?”
“不行。”
“为什么?”
“玫儿肯嫁给我,我决定跟东莞一样在惠州买12万平方米地皮、还要把家里那栋房子也买下来拆掉重新建过。这要应酬惠州大大小小的官员。你住得寒酸,他们会狗眼看人低,对你没信心,得把事办成了才回去。”
玫儿对开什么厂没概念,对买家里那栋房子却有兴趣,问:
“你把老家买下来干什么?”
“之前我不知道你没嫁人,带了钱来想买下来用钢筋水泥起过。除了祖父书房那间我回惠州时来住,别的全送给大娘和你跟你丈夫一家。”
玫儿羞笑,骂道:
“胡说八道!如果我嫁了人也要住你的房子,好看不起人!”
小龙正色道:
“你嫁了人就是我亲妹妹,你丈夫就是我妹夫。自己人,怕什么?”
玫儿又问:
“你说开童装厂,干吗不在东莞开?那里上了轨道,管理上一定方便得多,我一个小学教师懂什么开厂?”
小龙料不到玫儿如此有见地,笑说:
“我想回惠州都想疯了!从生意角度来看,当然该在东莞。可是鬼叫我是惠州人,我爱在祖父那间书房读书,只好自己来管惠州的厂。东莞叫陈秀夫去管,那小子才二十二三岁,比我聪明得多。我开制衣厂10年不会踩衣车,那小子比女工学得还快,我下午来惠州时他在修衣车。”
玫儿笑问:
“你儿子有没有那么聪明?”
“大的9岁,小的4岁,看来笨笨的,有人家一半就好了!”
沈大娘惯了早睡早起,平时12点已睡了3个钟头,连打哈欠。小龙带她去主人套房睡,她不肯,进了警卫房,在单人床睡下。玫儿为她盖好被,熄了灯出来。
仍旧搂着小龙左膀,说:
“讲讲你那年离开水口小学后的事,偷渡顺不顺利?到了香港又怎么混日子?”
于是小龙一桩桩、一件件如实叙述。说到挖地洞钻带电铁丝网,游了3个多小时上岸时被蚝壳割了一脚血,玫儿紧张得气也透不过来,抱紧他的腰,像能帮上他的忙似的,又拉他裤脚看伤疤。听说他第一餐吃了两碟叉烧饭、一碟油菜、一只鸡时,既赞阿发够义气,又摸摸他的肚腩。听说阿发凭“封屎渠”起家,第一次被屎尿冲倒在地时,笑得两人搂在一起停不下来。听小龙说每天睡3小时写“陨星的故事”,结局是乡村女教师跟她被红卫兵打得重伤的情人手绑手跳海珠桥时,坚定地说:能一起死真好!听他说丽珠不知为何会看上浑身火水臭、睡厕所阁楼的他,主动跟他做朋友的事,小龙面带愧色,但不隐瞒任何细节,想不到玫儿如此评论:
“她真有眼光!”
小龙用额头磨着她的额头笑问:
“你不吃醋?”
“当然吃醋!不过她真有眼光嘛!并不是你有了钱才喜欢你。”
小龙第一次发觉,自己跟玫儿实在是天生一对。那种心意相通的感觉,丽珠就没有。反过来,他就不敢向丽珠说玫儿的事,要是说了,丽珠一定大发雷霆。玫儿就不会,她不但是爱侣,还是知心朋友。老天爷这样的恩赐竟然18年都置之不顾,你吕小龙太对她不起了!
他一把把玫儿打横抱起、直奔那张高得出奇的“龙床”。
玫儿怕羞,3点钟才合上眼,5点已赤裸裸挣脱小龙紧抱的手臂,漱洗完毕、正襟危坐在客厅等妈妈起身。拿着餐牌研究早餐叫些什么,又嫌贵,心跳得仍然好快。这一夜迟了18年才来临,总好过永远不来。但,自己是不是破坏他的家庭的第三者呢?要是他老婆带着孩子改嫁,他的儿子就成了别人的儿子,赚再多钱也没用,小龙一定伤心死。爱他怎能害他?决不能让这情况发生!
餐牌上点点滴滴都是她的眼泪。沈大娘5点半出来,她听见脚步声赶快用衣袖抹泪,通红着脸不说话。沈大娘想想不知问什么,叹了口气走开。小龙7点半惊醒,见母女呆坐等他,连忙打电话叫送10笼点心,一壶大娘爱喝的铁观音,这才去漱洗。
点心其中一笼是鹌鹑蛋,小龙笑着一人分了一粒,说:
“这东西好久没吃了。”
玫儿想起儿时为了它在惠州到处翻垃圾筒的往事,又湿了眼眶强忍住。小龙搂着她为她擦泪,说:
“今天好忙,第一站去惠州国土局申请买工业地,第二站去博罗探望舅舅一家,我要跟他们一家人去博罗中国银行办转账的事。第三站去水口小学辞职,搬回你的行李、棉被。学校同事待你好,我也得报答他们。特别那些男同事没追你,我特别感谢。”
逗得玫儿笑了起来,说:
“我都老太婆了,鬼才追!”
二
玫红色的奔驰停进高大宏伟的惠州国土局的停车场。玫儿母女固然十足乡下女人,连小龙也穿着皱巴巴的白衬衫,卷高了衣袖,脚上凉鞋全是灰尘。3个乡巴佬向传达室问明主管工业用地的办公室在哪一间,便去拍门。一个干部探头出来打量他们,不耐烦地问:
“什么事!”
小龙问:
“请问工业用地是不是在这儿申请?”
那人斜着眼,好久才说:
“工业发展区地皮最小那块5000平方米,要150万,加水电、排污配套,最少180万。”没说出口的是:
“你买得起吗?”
小龙微微一笑,说:
“如果有12万平方米的地就比较理想。”
说着从口袋掏出东南制衣厂董事长的名片递给此人,说:
“我在东莞的厂就是12万平方米,4万工人。希望能见你们局长商谈。”
那人把名片仔细看了又看,终于说:
“请在门口沙发坐会儿,我立刻上楼向局长报告。”
一坐坐了半小时。小龙心想,他们是在给东莞的同行挂电话。突然小干部从楼上冲下来,大声说:
“吕总!我们局长想见您,请上楼谈,原谅小弟有眼不识泰山!”
小龙叫玫儿母女等等,自己随那人上楼。走了一半楼梯,局长大人已从楼梯口迎了下来,大声说:
“吕先生,久仰!久仰!怎么想到咱们小地方来办厂了?打个电话叫小弟去拜会您不是更合适吗?”
小龙答:
“不敢当!敝人是土生土长惠州佬,您是我的父母官!”
“刚才我手下说您想买12万平方米?”
“是!”
“听说吕先生的厂也是12万平方米,4万多工人,每年创汇12亿元。咱们惠州可没这样的大厂,这事我要向市长汇报,地价方面一定可以优惠!”
“那就多谢了!陈市长是一定要拜会的。小弟预算搞的童装厂想申请百分百内销,这可能省一级都批不下来,只好当是东莞的分厂。内销的比例如能批到四成,希望省里有权批,这都要借重市长和老兄大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