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长能从小干部爬到这位置，自是身经百战的交际能手。他们的油水全部来自大商家，那亲热的模样发自肺腑，又拍肩膀、又拉手，用惠州话直嚷：
“自己人！自己人！我们一定全力去办，去争取！”
小龙也用地道的惠州客家话说：
“小弟暂住惠州饭店，有事随时打电话给我。想在红梅水榭请请市长和老兄，不知道方不方便代约一下？”
“行！行！我立刻向市长汇报，不知老兄想请几桌？”
“4桌？5桌？6桌？”
局长算了一下，说：
“第一次4桌够了，市长、副市长、海关关长、税务局长都是要紧人，今天还是明天？”
“这要请示市长，由他主持比较好。”
局长会心地笑了笑，立刻抓起电话，结果约了明晚6点。小龙立刻开车去红梅水榭订下5桌最贵的酒席，讲明请市长，要求临湖最好的厢房。然后借电话打给陈秀夫：
“你说的童装厂我决定在惠州开。规模第一步是东南的一半，等上轨道再发展另一半。你跟杨渭、王建民明天中午来惠州西湖边惠州饭店顶楼找我，预算住一星期，把意向书签下来。把我衣柜里的西装领带、名片盒都带来，明晚被迫要穿。”
三
昨天已打电话找到舅舅，约了他家祖孙三代中午在博罗聚餐，特别5个表弟表妹一定要到。饭后，匆匆去中国银行，有人有存折，有人没有就开本新的，连舅舅6个人，一人转了150万进他们的账户。跟表弟表妹们说，想做生意的来惠州或东莞找他，他再帮忙。跟舅舅说，希望能买下老家，等重新造好，请他们夫妇来养老。舅舅60多岁了，仍旧是彪形大汉。所谓“外甥多似舅”，两人真有几分相像，豪气地说：
“养什么老？现在有本钱了，我要翻几番才退休！”
小龙大笑，说：
“有什么好主意，来找我合作，不用怕蚀本。”
要不是非赶去水口办事，舅舅根本不肯放人。约好在惠州再聚过，才让他上车。这小龙父母当年去昆明，妹妹的第一笔本钱20万大洋就是这哥哥给的。抗战胜利后将10多万银洋投资在妹妹的集团里，虽是给政府充公了，小龙的妈妈还是认为自己欠哥哥太多，小时候常叮嘱小龙对舅舅要好。
到水口时3点半，玫儿母女去教师宿舍收拾东西，小龙在教务处被刚刚放学的女教师们团团围住、问长问短。大家对他的风采大大赞赏，都说玫儿等得值。校长亲自为他端来一杯清茶，知道了他们的情况，叹道：
“等18年？沈玫真是惠州的王宝钏，这样的女子现代已经绝了种！”
言下之意自然是赞小龙是凯旋归来的薛仁贵。但小龙自知是负心的陈世美，为了玫儿面子，再也不敢说自己有老婆、儿子。他曾在这所小学藏身4个多月，很有感情，但从未参观。便请校长带他看看学校，只为避开女教师们。他发现学校的课室好残旧，学生的桌椅也像几十年前的古董，便问：
“下雨漏水吗？怎么不修葺？”
校长苦笑，说：
“有时候教师工资都两三个月发不下来，哪有经费修？”
小龙想不到到80年代教育还搞成这样，默默跟着校长走了一圈。学校也没有礼堂，体育设施也不像样，这间有40年历史的小学该重新盖过是他的结论。但在原地重建会不会有困难呢？他四处看大操场的地形，心里盘算，就是不出声，校长变成跟在他身后走。最后他决定，在学校前方原本操场位置起一座3层高的教学大楼，每层10个教室，将后面20多间旧教室搬进来再拆掉，改建成操场和大礼堂。教师宿舍那边也可以改建成两层楼的宿舍楼，旧宿舍拆掉后可改为改善教师生活的瓜菜田。这样重建过，大概要四五百万。办这事并不因为玫儿在此教书。今后惠州地区的中、小学有能效力的，应该尽力而为。
回到教务处，他跟校长说邀请全校老师、校工和他们的家眷，合府统请去水口大酒楼吃晚饭，算他请大家喝喜酒，但决不收礼。那时玫儿刚好回来，听到他的话羞得满脸通红，被他拉到一边，问清楚从校长到校工原本29人，除了玫儿28人。小龙从包里数了56000块出来，叫玫儿每人去派2000块，说教师生活清苦，以后玫儿每年从惠州厂里拿钱来派一次帮补一下。
喜酒摆了7桌，酒楼提供了新郎、新娘、主婚人、傧相等红布条。小龙第二次别上了布条，兴奋得满面春风，玫儿则像醉酒似的不知所以，她等这一天快等傻了！
快散席时，小龙在主家席上跟校长说：
“回东莞厂里还得办一次喜酒，路太远就不请你们了。迟些沈玫回惠州负责建新厂，我会叫她带工程人员来你们学校规划建一座新校舍，在原地重建。唯一方法就是在前面操场那儿建一座3层30间教室的大楼，把后面教室搬过去然后拆掉，改建大礼堂和操场。教师宿舍也改建成两层楼的，比较好。这是今天新娘子送给大家的礼物，希望尽快建好。”
玫儿惊奇地睁大了细细的丹凤眼，显然不知此事。全桌人都对着她笑，这个小龙送间学校像送粒糖似的，气得挂着主婚人红布条的沈大娘笑不出来。
席间喝了酒，校长去找了个司机代小龙把车开回惠州饭店。沈大娘一进房门就说：”送舅舅家900万，送间学校400万，一天花1300万，你是印钞票的呀？”
小龙笑着拥着第二位丈母娘，说：
“妈妈，你知道我从小懂赚钱。钱赚了不花，不是白赚？”
玫儿问：
“丽珠从来不管你花钱？”
“不管，她知道我从来不乱花钱。看我一身打扮就知道，其实，你也知道的。”
两母女相视而笑，没办法。沈大娘累得要死，赶快去洗澡睡觉。乡下地方连喜酒都喝得早，这才10点，玫儿昨夜几乎没睡，也赶快去洗澡，把洗澡间门锁得死死的，唯恐小龙冲进来。老姑娘跟15岁时一样害羞。
四
清早5点，小龙尚不知人间何世，已被穿戴整齐的玫儿推醒，催他：
“快点洗脸刷牙，妈妈就要起身了！”
6点钟就喝上浓浓的铁观音，玫儿说：
“下午6点见市长谈买地，不能人家给你哪块就哪块。地势低的会水浸，隔壁有污染行业的又脏又臭，交通不方便连请人都难，非得自己细细选择不可。一定下来改都没得改，那是几千万的事，能马虎吗？”
小龙盯着她看，看得她脸红，笑道：
“又一个贤内助！我见了你七魂去了六魂半，哪里还想到这些。好在你提醒我，不然见了陈秀夫他准笑我差劲！”
玫儿说：
“你现在打电话叫他们早点来，好给你做参谋。8点钟国土局上班就去见局长，要求地势高、交通方便、接近市区、招工容易的地皮。叫他们尽快找几块地皮的图纸出来，中午请他们吃饭，下午就去看地，5点前最好能选定，6点就拿那份图纸跟市长讲价，那才有根有据。不然，这饭就白吃了，不知谈什么好。”
小龙越听越有道理，一跃而起去打电话，然后草草吃了几口就开车去国土局。局长8点半才回来，连忙吩咐下属全力去找资料，然后跟小龙聊天。小龙说起想买老家500平方米地皮的事，局长想了一下，问：
“那儿现在住多少伙人？”
“总共6伙，一伙是我妻家，一伙姓高的是我好朋友，已经买了别墅给父母住，这两伙不用补偿。另外4家，每伙住两间房，不知如何安置？”
“安置是房管局的事。最近有政策要发还外侨的祖居，但惠州资金少，没钱起楼安置原先住客，比较伤脑筋！”
小龙想了一想，说：
“东莞有人起香港式大厦，70平方米卖10万左右。如果我给他们12万一家补偿，任他们选房子买，您说行不行得通？”
局长笑起来，说：
“48万再加政府地价，东江边的别墅100多万一栋，不知多漂亮，这样你不划算！”
小龙坚持地说：
“祖屋就是祖屋，别的房子不能代替，我希望能办得成。”
局长就说：
“要办这事得请房管局长和他手下帮忙。今晚6点原本没请，补请怕不够位置。”
“那不要紧。我订了5桌，来多6个人没问题。”
国土局跟房管局根本一个系统，局长拿起电话，两分钟就约好了。小龙约了局长12点在惠州饭店见面，便告辞。回到酒店，一进门见玫儿跟3个清华伙计言谈甚欢，很是奇怪，问：
“你们说些什么呀？这么开心？”
陈秀夫说：
“沈小姐说你大饥荒时代用7支鱼竿钓鱼，开咸鱼厂，在罗浮山养猪、养鹌鹑，买卖土产养起5家人，才15岁。”
小龙笑说：
“我不像你们，一帆风顺，清华毕业，一天苦都没吃过。我曾经是通缉犯，连爱人都带不走，要18年才能回老家。”
接着将1967年前如何跟玫儿青梅竹马力争进中山大学，如何被红卫兵毒打，烧掉文凭，如何扮了15天白痴，终于逃到玫儿宿舍匿藏养伤4个多月后游水去香港的事迹跟陈秀夫、杨渭、王建民叙说，并说：
“去香港5年，1972年王洪文37岁，姚文元40岁，江青那老娘意气风发，文化大革命有生之年都好像过不去。又碰上了你们老板娘，她那年才19岁。也许我主观，她要是去选香港小姐，那一年就不用选了，肯定是她，年轻人难逃她的魔掌……”
3个年轻人大笑起来，连玫儿都笑。
“七三年结婚，七四年我找人带口讯给沈小姐，请她嫁人。但她不听，各位，你们说我该怎么办？沈小姐我是非娶不可，但我跟太太的感情又非常好，两个儿子又非常可爱，离婚对孩子非常残酷，对我太太也不公平。沈小姐说偷偷做我的惠州夫人，那就是人家说的‘二奶’。你们说，沈小姐是做二奶的人吗？就算人家当面不说我也不肯。所以我决定把惠州的事办好就回东莞请全厂工人为我们证婚，然后回香港跟老婆说我娶了她。就算她告我重婚，要我去坐牢，我也不签字离婚，非两人的地位相等不可！”
陈秀夫笑了起来。另两个不敢笑，玫儿两眶眼泪望着他直摇头。
陈秀夫说：
“这事我主张瞒着香港太太，瞒无可瞒才谈判。譬如沈小姐留在惠州办童装厂，你为她找些得力助手，跟东莞方面尽量少接触，甚至不让东莞的人知道你惠州有厂，以免消息传去香港。香港太太来东莞，你就回东莞；不然就在惠州，那就可享齐人之福了！”
杨渭、王健民都说办法好，连玫儿都默默点头。但小龙摇头，说：
“你这是叫沈玫做惠州夫人，在香港、在东莞都没有这个人。虽可求一时太平，事实上却是半个黑市夫人。我要是真娶二奶就这么办，但沈玫不可以，这是侮辱她！”
玫儿突然抹干眼泪警告他：
“你一意孤行，你老婆多半会提出离婚，儿子的抚养权也不知谁属。她带着儿子改嫁，连你的儿子都会变成别人的儿子，你受得了？”
陈秀夫也说：
“这个可能性最高，一般夫妇有了第三者就是如此解决。”
小龙知道他们说的不是不可能发生，仍旧坚持：
“之前好多年，我总以为沈玫已嫁人，所以跟丽珠的感情很深厚，想都没想过可能离婚。丽珠也一样，我不认为她会带着儿子去改嫁，我会千方百计求她不坚持离婚。开始几年我陪她多些，陪沈玫少些；但最终要争取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最终她们会做好姊妹。”
陈秀夫笑问：
“你这么有信心？这简直是奇迹！”
小龙沉思了很久，说：
“如果两个女人都是丽珠那样的女人就不可能。但有一个是肯退让的沈玫，我只要说服一个，不用说服两个，难度便减了一半。只希望老天爷可怜我，能求得丽珠眼开眼闭。”
五
这时有人按门钟，原来国土局长带着他4名手下提早来见小龙，说带来6份面积较大的工业用地图纸供小龙选择。在房间研究比在餐厅方便，于是副局长跟另两位负责干部便解说每块地的好处跟缺点。陈秀夫将他们说的话速记下来，局长不理这些，好奇地四处参观这间总统套房。他还没进来过，不由得啧啧有声。他的工资一年都没有8000块。
午餐后，小龙礼貌地请局长、副局长坐自己的车，玫儿、陈秀夫他们坐国土局的面包车，四围去看地。有一块地在大公路与东江中间，风景宜人，诸人都赞好。陈秀夫也说宿舍要是建在江边，连冷气都开少些。小龙也说沿江可建10栋别墅给公司最高级的职员住，后面才是工人宿舍，大有抢一栋跟玫儿双宿双飞的意思。这地要价每平方米250块，也就是3000万。后来看了一幅市区边的地皮，还是水稻田，要价375块一平方米，总价4500万，好处是极接近市区街道。玫儿便跟小龙、陈秀夫讲：
“这块地值得讲价，请人容易，运输方便，另几块比不上这儿。但要市政府提供水、电和污水排放，要他们包配套费，不能任他们漫天开价。”
陈秀夫听她如此说，走进阡陌间，一路走了个大圈回来，跟小龙说：
“这块地很平整，东莞第二期工程推掉那个小山包都花了120万。而且这里比附近的地势高，下大雨不会集水，是好地。”
小龙拉起玫儿的手沿地边团团走了个大圈，跟玫儿说：
“就是这块！我跟你一块儿在此创业。出价3000万，如果3个月惠州政府都不肯卖，再考虑加价。”
陈市长比小龙大4岁，也是惠州本地人，说起来既是惠州一中校友，又是中山大学校友，提起两间学校的教师，好多彼此都认识。陈市长当年更在牛棚捱过3年多，知道小龙被红卫兵迫害的情况，更是敌忾同仇，更希望小龙回惠州来振兴工业。当小龙对那地还价3000万时，正副市长起身拉国土局长一起出厢房去商议，并跟在广州开会的市委书记通了电话，回来后说：
“这块地实际面积15万平方米，之前规划做5间中型厂，每间3万平方米，书记说每平方米250就250，要你一次买光它，投资额你说是3亿，叫你报5亿，向上面好交代些。总数是3750万，多了3万平方米地。配套费原本500万，成本也要250万，就只收成本，希望4000万成交。”
小龙说：
“关键不在地价，而在内销配额。东莞出口值大约12亿到15亿，省里如果能批这间分厂四成内销就比较理想。”
陈市长说：
“广州一些外资企业批到三成，地方政府一般监管不严，只要交足税便成。不妨先签意向书去省里审批，若能批到三成内销才正式成交，行不行？”
小龙便爽快地答应了，又跟市长说：
“收地后一年我就有能力投产，我计划长住惠州来发展这间厂，所以希望能买下老家的旧房子居住，不用长住酒店。”
国土局长便向市长汇报小龙愿出48万补偿给那4户人家，另加地价，但要有合法的房产证。小龙连忙说：
“那块地只有500平方米，补偿费48万加我愿给政府的52万地价，已经100万，平均2000块一平方米，相当贵。但那是我的祖屋，没办法。”
市长便问房管局长这么办合不合法，房管局长笑答：
“就是遣散费出得太高，住户占了大便宜，但这样容易办事。他们要钱，你叫他明天搬都肯，52万地价，我要跟同事开会商讨。”
国土局长大笑，指着另外一桌5个人，说：
“一、二、三，你问他们，限你5分钟答复！”
房管局长指着他笑骂：
“你收4000万，我才收52万，急什么？”
表面上还是过去讲了几句，其实中国衙门向来第一把手说了算，市长交代下来，问不问都一样。这吕某人日后必然是惠州第一大老板，能不给脸？
市长又吩咐引进办公室主任明天将意向书办好给吕先生签名，陈秀夫便将东莞带来的文件、执照等副本交给主任去办事。一餐饭将多少大事办得妥妥当当，3个清华生心中大大赞赏，玫儿母女则为小龙买下故居而开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