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7到1989年,生意是越来越好,却遭遇了预料不到的困难。原因是所有店铺都是租来的,你生意好便该分些钱来,业主们以倍数加租,加到你无利润为止,加到你把全部赚的给他,他仍然认为收少了。
小龙和陈秀夫每一次谈判后都气炸了肺,好在中国的银行刚刚学会用物业抵押做分期付款生意,两人便努力在原先的店铺附近物色适当的地方搬,希望解除颈子上永远给业主套住的那根绳子。
但300平方米的大铺实在难找。你千方百计找着一排四五间小店,但想打通,结构上就行不通。买下后得把旧楼拆掉,而重新造过,就没理由起得那么矮。这就逼着小龙干起小型地产发展商来,下面两层留来自用,上面若干层则出售图利。做法无疑是稳扎稳打,但阻慢了店铺数目的发展。陈秀夫叫小龙专管买铺、建铺的事,他加强了手下的班子,专攻百货公司开专柜的业务。小龙失了臂膀,好想沈玫来帮他。但吕健松奖学金已发展到广东全省,各地申请书如雪飞来。她手下的调查组、会计部人已越来越多,必须由她指挥调度。叫陈丽珠来吧,她却将童装生意视为玫儿办的企业,觉得不关她事。
小龙在电话里说:
“6个月没见你了,来陪陪老公,当跟我一起旅行好了。”
陈丽珠表面上勉为其难,但老公牵挂着她还是开心的。小龙只在上海陪了她几天,便飞去别的城市做买卖去了。临行指派她整顿、改进上海11间专门店和专柜的业务。那时上海一年做4000多万元生意,小龙和陈秀夫都是细节上不太过问的人。这下碰上了麻烦的老板娘,滑头的上海佬不得不认真起来。她几乎天天把每间店都巡到,不厌其烦地改这改那。特别是存货与补货的时间上要准确,不准有断货的情况发生。想不到几个月下来,生意额竟然升了三成,超过了6000万元。小龙与陈秀夫向她甘拜下风,令她极为得意,便叫小龙陪她去第二站武汉。她管生意,小龙管店铺私有化。买铺、建铺令资金紧张,小龙情愿到处去向银行行长赔笑脸,祖父的奖学金基金永远先冻结东莞赚到的第一个亿。
1989年、1990年,东莞的出口大有增长,专门店及专柜不知不觉超过了700间,但账面利润不及东莞十分之一。可堪告慰的是10年后可以供完好几百店铺。常州毛织厂出的毛料除了自给,外销也渐入佳境。惠州针织布的利润仍占整盘生意之冠,这令惠州的总管杨渭批评小龙一巡视到一些单车多、汽车少,平均收入低的城市,观察了几天顾客的反应,往往下令长期8折售货,令这类店几乎白做。小龙向他解释,西北、中原地带老百姓,就算8折还嫌贵,能做到不赚不蚀就算赚了。这方面,只有沈玫和陈秀夫理解。
渐渐,马里奥牌在年轻妈妈心目中扎根成为名牌。最初是其他童装厂偷款式,这点正中小龙下怀,他本意就想中国童装不那么土,能领导潮流是人家看得起你。后来是质地差劣的地摊货,一样照织他的商标。陈丽珠主张法办,小龙笑着起草一张通告贴在商店门外,说明必须凭本店发票方可退换的原因。这一来反而增强了妈妈们的信心,把坏事变成了好事。
这几年惠州的设计部班底儿越来越强,并不比外国那些所谓名牌弱。小龙心想,咱总有一天要把牌子给换回凤凰牌。人家信田、中村嘴里不说,心里可肯定在偷笑,说我吕小龙表里不一。
小燕跟他通电话,无意中说了句她5岁了,下个月生日。小龙这才惊觉快一年没见他的宝贝了,真是重利轻别离的坏父亲!草草吩咐西安和武汉的店长代他监督正在兴建的店铺工程,便飞回广州,这次直奔惠州老家。
那时1991年新款春夏童装正推出市场,童装1989年、1990年卖剩的货值约2000多万元,陈秀夫的意思是6折出售。那样的话,1990年的账面能赚3000多万元。那晚,在祖父的书房里新添的一套沙发上,小龙喝酒,玫儿喝茶,两夫妻久别重逢,心中喜悦无限,小龙恨恨地说:
“早知道这700间店令我们7年里聚少离多,真是不要也罢!我真羡慕祖父从不间断的读书生涯。”
玫儿笑着摇头,说:
“我们俩都跟着祖父长大,他重视的是多帮助需要帮助的人。你没有钱,最多做个义工的角色,又怎能为人交学费?”
小龙默默点头,突然说:
“咱们做童装,目的原来是为中国的穷孩子谋福利。可现在真正的穷孩子穿不上‘马里奥’。我决心把我们卖剩的货从今年起,一年两次,找中国最穷的地方一套一套地送到穷孩子们的手中,决不假手地方政府。如果发觉不够派,就多做些款式简单而保暖的衣服添够。就算账面年年蚀本给杨渭骂,我们也认了,好吗?”
玫儿的丹凤眼笑得弯弯的,说:
“我两年前就等着你说这句话。”
小龙一把抱住她,怨她:
“那你不提醒我?”
计算后,各地存货约28万套,要是一个孩子一套夏装、一套冬装,可以派14万个孩子。呢绒是自家出品,男女童各种夹克、外套款式很多。小龙下令不管是不是存货,数14万件出来,那就每个孩子都能加派一件御寒衣服。研究了路线远近,一半运甘肃兰州,一半运贵州贵阳。派出两组大学生去两地安排货仓和寻找适当路线和运输工具,20多天后,货已运到两地火车站的货仓。路线向导都安排好,一个地方需要17辆大货车才装得下货。兰州没问题,贵阳少了5辆。最难的是,就算司机给高些工资帮忙派衣服,最少一辆车也要有3个年轻力壮的帮手。这样的临时工,又要保证人品好,大学生们不敢乱请。小龙便在惠州厂里挑了60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出双倍工资去干这两个月苦活。东莞厂里有运货去黄埔港的货车,也给调了5辆车来,叫他们立即动身上贵阳,这得开上三四天。
办这事,自然少不了沈玫。如果陈丽珠知道没她份,肯定生气;但如果去求她一块儿去,她又肯定不愿跟沈玫一起干。简单点说,就是有我无她、有她无我。但对小龙来说,样样事都能牵就,办这事吕家的儿子和媳妇除非实在走不开,不然就得亲自做。这是祖训,没有商量的余地。
小龙像往常一样地带小燕上东莞。那晚小龙向全家人叙述送衣服的计划,他的岳父赞不绝口,说也去帮手。小龙说老人家两三天还行,一程要20多天,一进山就只有成药,没有医生。吃的是小石油气炉煮的面条,睡的是荒山野岭里货车上的衣服堆。万一着了凉,还得派专车送他去最近的城市,有时相距好几天路程,实在不适合。
丽珠还以为小龙只带她一块儿去指挥大队,一连串地追问工作细节。小龙便一一讲解,最后石破天惊地说:
“这次我想带你和沈玫一起去,送给穷孩子合适的衣服,这是我开始做童装时便想做的事。要7年才能做到,真是太迟了。我觉得我的老婆该跟我一起做这件事,而且年年做两次,至死方休。沈玫肯去,相信你也肯。”
丽珠惊慌失措,大叫:
“我不要见她!”
西关大少便训女儿:
“你肯抱她女儿,为什么不能见她?都7年了,难道一辈子不见?人家多有气度,你就像你妈妈一样,小家气到晕!”
小龙故意驳岳父:
“丽珠才不小家气。有时在外地打电话去惠州,接电话的是她,一样有说有笑,气量大得很,她只是不习惯而已。”
那晚小龙出了多少力气也不知道,总之骗得丽珠点了头。
二
1991年5月1日早晨,63个人像一个大旅行团,在广州白云机场登机。两个老婆第一次见面,拉手拉得好勉强,只各说了一句“你好!”,都不敢直接注视,只能偷偷打量。几次眼神碰上,连忙避开。要是只有3个人,一定尴尬死。上了飞机,小龙陪着丽珠坐,玫儿走得远远的。这安排早已取得玫儿谅解,丽珠心里则大大得意,老公对自己看重多些!其实是玫儿比她大量。
丽珠心想,这沈玫45岁,老老的,只一对凤眼不太丑,根本就不懂打扮。前些日子向惠州来的司机打听,说惠州的老房子残残破破,她又骑辆单车,十足乡下女人。小龙是重情义的男人,这才要她。唉!算了。
玫儿见丽珠果然像别人说的艳丽不可方物,十足大美人。想起小龙说1973年难逃她的魔掌,不觉哑然失笑。真是我见犹怜,何况老奴!
两个大学生和贵阳唯一的店长来接机。大学生们已安排好将童装分大、中、小三组上了17辆货车,他们原本可以回惠州,却向小龙要求一起去派衣服。小龙笑着点头。穷地方,大伙儿挤上破公共汽车去吃饭。17个司机已在那儿等,开了8桌。
小龙想不到的是多了一个司机。原来店长何创听说夫人也来,觉得叫夫人睡衣服堆太不像样,便将店里平时运货的面包车编入车队。除了干粮、药品,车队人人都配备一只睡袋。因为山风大,不比城里,真是设想周到。何创35岁,只有初中程度,相貌清癯,4年前小龙见他老成,便选了他做店长。此时小龙心想,真是委屈了他,很可能他比清华生还干练。陈秀夫忙得抽筋,多个助手不会多,便记在心里。
小饭店突然来了大主顾,桌桌都奉送一瓶不知真假的茅台。何创为主家席人人都倒上一小杯,然后站起来说:
“敬老板、老板娘一杯,咱们山里的孩子一辈子都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
8桌人,人人都站了起来,都举杯干了。两个女人都大咳特咳,何创连忙为两人倒了水来,这才止咳。贵州菜偏辣,吃了第一道,丽珠皱了一下眉头,何创便走去厨房叫厨师放少些辣椒。
吃完饭后闲聊,何创说:
“第一次见老板娘,有一句话忍不住要说:她真像巩俐。”
听见的人都笑了起来,也都说真像。同桌有个年轻人望着丽珠不出声,后来说:
“只像一半。”
小龙大笑,问:
“怎么像一半呢?”
那大胆的小子说:
“巩俐没有她的贵气,所以演不来慈禧太后,她一半像刘晓庆。”
小龙接口说:
“那就是标准的慈禧太后了,是不是?”
众人哄堂大笑,连丽珠自己也笑。
小龙原先以为这年轻人是司机,看着又不像,便问何创,何创说:
“他是我请的向导,叫郑伦。前年还是贵州医学院5年级学生,5月底在贵阳大街游行支持北京学生,学校就开除他。医生做不成做赤脚医生,这两年在山里什么病都够胆医。司机只认识大路,但山里有的村庄离大路很远,他都知道,所以成分有问题也将就请了。”
小龙连忙说:
“这年头还讲成分?文化大革命时,我还是通缉犯呢!”
便起身为全桌人倒了酒,然后举起酒杯,高声说:
“我敬郑先生一杯,他为老百姓吃了苦。”
好多人也举起酒杯,由衷地赞他:
“好样的!”
郑伦被赞得红了眼眶,低头不语。小龙向他说:
“红卫兵把我的中山大学文凭点了烟,我都懒得去补领。如果有兴趣,跟我混?”
郑伦立时就摇头,说:
“那山区没医生,我只会医感冒、拉肚子、发炎这类小病。给盲肠炎开刀是死大胆,但也好过没有,贵州需要我。”
好个贵州需要我!这句话震动了小龙。回内地开厂,没敢想中国需要我;办奖学金,没敢想广东需要我;面黄肌瘦的他,肯定为山里病人吃了好多苦。贫无立锥之地一样义无反顾,这才了不起!于是他说:
“咱们这次走黔西、大方、毕节、赫章、威宁、六盘水、普安、兴仁、望谟、安顺然后回贵阳,这条路1000多公里,你看需要多少医生?要不要由你来选地方,我来开诊所?”
郑伦惊奇地望着小龙,说:
“真的?不过有些地方太偏僻,医生不肯在那儿长驻。”
小龙笑了,说:
“这可以想办法。第一,工资要比别地方高两三倍;第二,一个诊所请两个医生,一年只要做9个月,有薪假期3个月;第三,像你这种傻瓜多得是,你怎么知道请不到人?”
郑伦目不转睛望了小龙好久,见他不像说笑,便衷心地说:
“谢谢你!”
玫儿望着满面笑容的丈夫,问:
“真干?”
小龙嗯了一声,玫儿点了下头,说:
“真好!”
丽珠看见他俩心意相通的模样,心里酸酸的。但丈夫的想法她也赞成,也说:
“真好!”
小龙心里感激,重重搂了她一下,她连忙推开。
这时郑伦就跟小龙说:
“明天一早出发去黔西,路不远,但村庄多,我怕这一圈走下来17车衣服都不够派。乡下人是穷,还有些地,菜总有得吃。最穷的反而是贵阳郊区贫民窟那几万人,他们是跑到贵阳来想找工打,但贵阳可打的工少,实在找不着的人就南下广东。找到些散工或做苦力的,城里住不起,就到那儿搭个棚过日子。收入不稳定,孩子多数留在老家给长辈养,但也有带老婆孩子一起出来捱的。我希望下午先去那儿派衣服,您赞成吗?”
小龙说:
“你是向导,你指挥我。”
车队才开了20分钟,刚出市区,就驶进崎岖不堪的黄泥路。路两边密密麻麻全是用铁皮、破木板、石头加黄泥等乱七八糟材料做墙,用油纸、用地盘拾来有水泥的夹板做屋顶的棚户。其间有好多条不规则的小巷。郑伦坐在第一辆车上,找了块空地指挥车队,叫大、中、小童装3种车分别停好,说以后在别地方也这样停。然后根据孩子们的高矮,叫他们分别排3条队。那车婴儿服装,看见大肚婆,手抱一两岁孩子的女人,就叫她们排第4队。工作人员也分成三大组、一小组,各派各的,每组一个人专门维持秩序。小龙见他指挥得井井有条,连忙帮忙分组。
分好组,郑伦和5个本地司机一人拿一个干电喇叭筒分头走进小巷里用贵州话喊叫。小龙听不懂说些什么,几分钟后巷里跑出好多大人、小孩。这些广东来的便用广东国语叫孩子们分开排队,渐渐来人越来越多。丽珠和玫儿出发前换上衬衫,牛仔裤。各组人员依照小龙每个孩子派一件呢绒外套、一套冬天套装、一套夏天套装的吩咐,在刚打开的大塑胶袋里找合适的尺寸在孩子背上量长短、量裤子够不够长,忙得透不过气来。小龙把两个老婆都编在4至8岁的小童组,在车上搬沉重包头的都是男工,她俩只好一起合作在车尾派衣服。渐渐有说有笑起来,但都累得香汗淋漓。看见远处大声在维持秩序的小龙,心里都有骄傲的感觉。
派到6点,人龙已短。谁知通向城里的大路上又不断有大人带着小孩赶来排队,这又派到天黑下来。快8点了,还有四五十个孩子没派。郑伦说不走不行,那时有两辆车空出很多地方,叫家长孩子全上车,调动车队向城外远处开。那是逃走,到无人处才把几十个孩子衣服派完,叫辆空车送他们回贫民窟。车队则由别的路回进城里,去酒店吃饭。丽珠半天就累得有气无力,跟老公说:
“这郑伦真有本事,不走的话今晚得派通宵。”
小龙喉咙沙沙地:
“少了这么多货不成。明天起早些,管它新货旧货,把小何店里的货全部装上车,贵阳暂时不做生意,等惠州补来货再开门。”
沈玫说:
“那是今年的货。”
小龙挥挥手,指指喉咙,意思说不出话。两个女人互望一眼,笑起来。都知道贵阳要是不止一间店,他说上车也得上车。饭后,小龙指指郑伦,指指自己,又指指一个房间,指指她们两个,又指了隔壁房间,原来哑了办事更方便。丽珠原本以为老公陪自己,玫儿也以为老公陪丽珠,这下都不知所措。见小龙拉着郑伦进了房间就关门,只好去开那个门,把行李拉进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