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火车站外一片哭声，女人们只懂得死拖活拉。
吕燕南孑然一身，苦笑着心想：风萧萧兮易水寒，炮灰一去不复返。凭入伍证在月台上领了一套军服、一个水壶、4只大馒头。数数挂在火车头后的货卡，20节，一卡脚对脚睡180人，上来的岂不是有3000多？国军编制300万，已战死100万，不知招不招得足？
30多个钟头后到了汉口，吕燕南跟700多个新兵编入回到后方整编的64军13师73团。13师在江苏8000多人打剩一半，3团人73团死人最少，原因是团长田耕元教部下战壕挖得好。每到一处高地构筑工事时，针对鬼子先派战机轰炸、扫射半小时、野战炮轰击一小时，然后攻上来的是坦克，后面才跟着步兵的规律，他要士兵挖的战壕不但深，而且底部有藏身的洞穴，在震动、爆炸停顿之前要当自己是只土拨鼠，努力保护自己在轰炸停止之前不要受伤，这就是制造近身射击或肉搏的机会。
军长李汉魂不是蒋介石嫡系，领到的武器、弹药质量都不足。750名新兵分300支步枪、300顶钢盔、500把大刀。于是，有钢盔、大刀的就没步枪；有步枪的是众人中最矮小的300名。团长的理论是，大个子比较容易杀掉敌人、夺得武器。
吕燕南是全营最高大的，又有自备的大刀，只分得6枚手榴弹。
团长说：集训最多两个月，有任务一个月不到就开拔也是常事。
吕燕南见新弟兄们有200多人没大刀，便将行李中的60多块银洋拿出来，向他们说人打死了、有钱也没用，筹集了买刀的费用。然后他细细观察连长教新兵拼刺刀的技巧，据此研究出用5秒钟劈出8刀、致敌于死地的刀法。大致是，当敌人的刺刀刺向你的胸口时向右方闪避，同时刀劈对方左臂；对方多数向后退，这时则回刀砍对方右下腿；要是再砍不到，挺刀刺向对方腹部；再刺不到，很可能是对方退得急。日军戴钢盔，高速横刀砍向敌人颈部，砍不到则冲前重复之前的刀法。
这刀法初初在新兵中传播，跟着老兵们也练起来。田耕元看见了，叫吕燕南跟他的连长对一下阵。在他手下，3秒钟不到已砍出8刀，杀得那山东大汉坐在地下抱住了头。厉害在每一刀近身时已转了方向，否则连长已挨了好几刀。才第六天，吕燕南已升做带兵15名的班长，兼职全团的刀术教头。
吕燕南又找来15把扫把，用白布塞了草绑在扫把头上，月光下看起来像人头。他叫15个弟兄举起扫把在黑夜中的操场上乱跑，他带上弩箭一路追逐、一路放箭。不到一分钟，15个“人头”上都带上一或两支箭。这一演示，令田耕元叹为观止，同意由团部拨款请红木家具木匠仿造箭架、铜匠仿造箭支200套，由他训练成专门偷营用的特种部队。
二
那是1938年3月。刚刚过了个中华民族连首都都被屠城的泪水之年，日军24万精锐之师又向江苏徐州沿津浦铁路分南北二支攻来。南路的统帅是攻克南京后不可一世的板垣征四郎的第五师团，北路是矶谷廉介统率的重装备机械化部队。两军都拥有空军协同作战，准备南路攻下临沂、北路攻下台儿庄后，在徐州会师。
中国方面由李宗仁统率60万大军抵御，守临沂的是杂牌部队庞炳勋的5个团。由3月10日战至3月14日，血战5日夜后，这位“第三军团”的指挥官已抱定战至一兵一卒的打算。幸亏他之前的仇家张自忠59军向第五师团侧面猛攻，战至3月16日清晨，攻克了日军全部主阵地。代价是战死120名连长和全部排长，战史上没说战死多少士兵，但终于将攻陷我南京的混蛋们打得落荒而逃。这是抗战军兴以来第一场胜仗，打破了日军不败的神话。此次战役的主要贡献是阻止了日军南北两路的会合。
孤军深入的日军北路军进攻滕县，国军更加杂牌的川军122、124两师由王铭章师长指挥，从3月16日开始守城之战，血战3昼夜，一万多四川子弟只突围了极少数，九成以上阵亡，包括他们的师长。但他们为后面的台儿庄布阵争取了宝贵的时机。
3月24日，蒋介石、李宗仁、白崇禧、李品仙4位军事巨头亲临台儿庄附近督战。守城的是孙连仲第二集团军。残忍的将军们为了吸引日军主力攻城，一直等到台儿庄四分之三沦陷于敌手，惨烈的巷战在城内进行，第二集团军近乎伤亡殆尽时才下令国军的王牌、汤恩伯的20兵团，关麟征的52军，王仲廉的85军将矶谷第10师团包围猛攻。等矶谷发现身陷重围下令撤退，但为时已晚。此役歼敌24000余，缴获步枪万余、机枪913挺、大炮127门，击落敌机3架，是日本新式陆军建立之后的第一次惨败。捷报传出后，举国若狂！
因为此战，蒋介石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计划集中60万大军在徐州与日军会战。日军大本营为蒋介石之不知自量狂喜，派出30万大军向徐州进发，意图将国军最精锐的部队一举歼灭。好在李宗仁、白崇禧等将军看出国军的装备实在不宜孤注一掷，军事委员会5月15日下令放弃徐州。否则此战若败，中国可能就此亡国。
基于“徐州会战”的构思，64军13师奉令坐火车北上河南商邱。那是徐州的后门，津浦铁路上的要站。13师原本的计划是做预备队，谁知前方的部队大撤退，气势汹汹的鬼子追击而来。13师立即变成守商邱、护津浦的主力。田耕元团奉令守商邱前一站的张阁火车站，由于鬼子怕炸烂铁路，只用坦克进攻。他们的团有4门反坦克炮，阵亡300多人后奉令退回商邱外围。那一夜，吕燕南第一次带他200兄弟的“弩箭营”出击，战果是死了9人，杀死鬼子40多人；用炸药包炸毁坦克一辆、野炮两座；抢回步枪27支、轻机枪3挺。吕燕南射中敌哨两名，砍死两名。可惜鬼子的坦克出动得好快，为弟兄们的安全，他立即下令向公路边的小山转移，撤出了战斗。
商邱苦战了4天，64军伤员越来越多。李汉魂下令大规模破坏铁道后，向兰考方向退去。13师奉令在抑河的丘岭构筑工事，阻击进犯的鬼子。吕燕南第一次尝到了土拨鼠的滋味，野炮的炮弹和飞机的炸弹令大地震个不停，塞了棉花的耳朵久久失去了功效，下半身被土埋住要拼命用手挖、拼命向外退。等尘土慢慢降下来才知道停了轰炸，连忙伸出头向战壕外张望。好在上次夜袭时抢了钢盔，感觉到前额巨震了一下，没这据说能用来下米煮饭的玩意儿，就出师未捷身先死了。他统领的16人大刀班，如今拥有步枪5支、轻机枪两挺，开始有了向外开火的条件。
吕燕南第一次用轻机枪，第一排子弹射向一个打开坦克车盖的人头。他亲眼看见那个日本兵的脸上立即染红，心里猛缩了一下。上次在黑夜中匆忙乱砍、见人就射，不觉害怕。这次，杀了人的震撼特别强烈。但是看见身边的弟兄们一个个倒下，仇恨使他红了眼，杀人的罪恶感顿时消遁。
他所在连队构筑的工事在山坡上。山坡上乱石很多，坦克攻不上来，鬼子便发炮猛轰，重机枪的火力也很猛，射得他们抬不起头。有六七个不知道死活的鬼子攻进了阵地，吕燕南和他身边的弟兄立刻扑了过去。他最多10秒钟就砍死两个，再找人砍时已没有了对象。这时突然左臂一震，蹲下时发现胳膊被射穿了一个洞。战士小赵只有17岁，是从汕头溜到广州参军的小农夫，对他的班长敬若天神，连忙找来两枚银元，一面的洞按上一枚，解下臭烘烘的绑腿布就给他扎上了。此种做法后来给军医骂了个臭死，不过军医心里对这臭小子的办法还是挺欣赏的——就因为那看起来很愚蠢的两枚银元，吕燕南连输血都用不着了。
6月2日到6日守开封，吕燕南带伤作战，深切体会到装备落后太吃亏了。尤其是白天，远距离交火的的情况下，武器的优劣真能决定战斗的胜负。伤亡惨重时，他们都以为将与城共存亡了。不料6日下午突然奉令撤出开封，到官渡的高地上待命。命令中还有一条，说要多带粮食。
6月7日晚，刚扎好营，准备开饭，突然，轰隆隆的声音自远而来，转眼见到略低的地方黄水滚滚，而且水势在向上涨，吓得人人都往高处跑。吕燕南惊魂甫定，望向山脚下远方的村庄。但见有些地方还能看到些屋顶、树梢，大多数地方都已是白茫茫一片。他知道这是黄河决了大堤，不由悲痛地昂首问天：
“你害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当晚，师部收到通知说敌军4个师团陷于黄泛区，损失了两个师团，坦克、重炮、飞机都不能用；要部队设法寻找任何船只，袭击北岸或退入山岭地带的日军。13师驻地离开封很近，几乎是刚刚给赶出来，开封的敌人还会少了？如此复仇良机岂能轻放？师长立刻下令找船的找船，伐树扎木排的扎木排，拟于天明后向开封方向寻找战机。
开封一役，73团2600多员战至1800多员。除掉重伤员，能打的不足1600人。田耕元矮壮扎实，一年来老是挨打，全团连长以下几乎都换了人。这样的惨烈，把田团长急红了眼。现在有了复仇的机会，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心寻找战机了。
饱餐后，上峰下令将木筏连接起来跟在船后向开封划去。下午，在开封附近山头发现了敌踪。双方枪战了一轮终于上了岸，只听见田耕元大声呼叫：“狠狠地打！不杀光不走！”
吕燕南庆幸伤的是左臂，不然一昼夜杀不了4个狗日的。在树林里打的是遭遇战，鬼子兵其实非常剽悍，没了坦克，没了枪弹，一样拼命地搏杀。大家都明白，这时候无所谓俘虏，不但是除死方休，死了的那个都很可能做了生者的食粮。
黄水里，双方都没有补给。从第三天开始，他们就把敌人的新鲜死尸拉去给伙头军。这几天，吕燕南满面胡须越来越浓，越来越像屠夫。因此，别人不敢去给伙头军帮忙，连长便指派了他去完成这个没人干过的任务。厨师教他把人头、手、脚、内脏切出扔掉，把大骨头挖出。总之别叫士兵感觉在吃人。把剩下部位剁成小块，洗干净后扔进大锅。最初嗅到那古怪的香味，吕燕南恶心地呕了出来。后来饿得厉害了，见同胞们心安理得地吞下肚去，他也就闭上眼大嚼起来。吃人的时候，他温柔地想起了妈妈。妈妈从小教他做个小读书人，要是知道他今天的行为肯定会伤心落泪。可是，妈妈，不吃的话我就肯定见你不到了，有别的法子吗？
水位在慢慢下降。8天后，“孤岛”上再也没有活的敌踪。清理战场，知道杀了800多鬼子，自己人死了305名。对73团来说，这是一次大胜。他们乘上各式各样的木船、木筏向郑州方向进发。按照当年军中的习惯说法，这不叫“撤退”，而叫做“转移”。最后，13师清点人员，所余不足3000，只能算是一个团了。
到郑州后，收音机里说是鬼子在郑州附近炸开了花园口的黄河大堤，淹没了河南、江苏、安徽15000平方公里土地，受灾44个县，最少淹死89万老百姓，1000多万人痛失家园。弟兄们闻知，个个破口大骂。吕燕南此时实际上已成为田团长的随身参谋，他小声跟团长说：
“看情况应该是我们自己炸的。鬼子有4个师团被淹或被困，坦克、大炮、飞机都损失惨重。如果是他们干的，没理由不避开。哎！可怜的是老百姓，这焦土政策太残酷了！”
田耕元也默默地点头。
三
13师在郑州收了2000河南新兵，整编成为只有两个团的乙种师。吕燕南没当过排长，却直接升为连长。那时是1938年7月，他入伍才4个多月。他的连200人，把军服染黑了，带上弩箭，方便夜间作战。在吕燕南的要求下，该连的军刀都磨得特别锋利。小赵才18岁，也当上了班长。
64军多兵油子，个个爱惹是生非，可没人敢惹这些穿黑衣服的，部队里传说他们吃人。接着，他们奉令马不停蹄开赴武汉外围，与薛岳的第八军会合，由薛岳统一指挥。
日军“华中派遣军”35万机械化部队6月开始已大举进犯武汉三镇，司令官是冈村宁次。他们的口号是占领武汉、广州，统一中国。蒋介石动员了130个师，约100万部队，进行“保卫大武汉”的会战。东南西北都有守军，激昂的歌声在战壕间飘扬：
热血沸腾在鄱阳，
火花飞迸在长江，
全国发出了暴烈的吼声，
保卫大武汉！
像西班牙人保卫马德里，
粉碎敌人的进攻！
……
但是，自1938年6月11日敌军进攻安庆至10月25日放弃武汉，我军伤亡40万人、日军伤亡4万人，这一仗仍旧输在武器悬殊上。值得一说的只有我国早期的空军非常英勇，战起时曾以少胜多击落敌机80余架。71军宋希廉守豫皖边界，苦战10天死伤一半人后退至商城、会合孙连仲部再战40天，毙敌4000余，伤敌17000余。
另一仗，主将还是薛岳，他指挥第8军、64军、74军在江西万家岭地区将日军106师团引入包围圈予以痛击。冈村宁次派27师团救援，薛岳令吕燕南当时所属之64军死守阵地，抵抗27师团的猛烈进攻，然后几乎全歼106师团。
苦则苦了64军13师。这个师连河南新兵都算上只有5000人，73团死守“亘域门山”、另一团守“蒋家坳”。从10月6日到10月12日，天天挨几乎削平山头的轰炸。轰炸一停，死剩的人便与冲上来的日军搏杀。然后再轰炸，再搏杀。27师团指挥官非常奇怪，没有钢筋水泥工事的中国士兵为什么老是炸不光。其实，73团没死的只剩下57人。吕燕南是唯一没死、但受重伤的连长。团、营、连、排长除他之外，全部阵亡。
12日，如果不是66军大举来援，73团就没有活口了。这天下午，山坡下静静的只有风声。第二营死剩的26人带伤爬上他们第一营的山头，来请示行止。听说团长已阵亡，好几个傻小子咧开大嘴就哭。此时吕燕南睡在黄泥地上，肚子里有一片炮弹碎片，伤口好大，撒上了消炎粉，里面用纱布包。嫌不能止血，外面又用绑腿布包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第一营尚存31人，连第二营总计57名，就他一个连长，和一个班长。尽管痛得咬牙切齿，可是弟兄们等他发号施令呢，他招手叫那位班长过来，小声说：
“山下战场没清理，我见到鬼子有好多匹驴子。你带20个人下去，用驴子运输，专门拾轻机枪、手枪和子弹。手榴弹也要，别拾步枪，咱们自己的轻机枪和弩箭、大刀也带走。3个高地各派10个人，把弟兄们的尸体埋在战壕里，埋得深些，别给狼刨了出来。”
5小时后，吕燕南横趴在一匹驴子背上，带着其他战利品去设在永丰桥的野战医院。到那儿才知道几乎歼灭106师团的消息，但新编13师的命运比鬼子更惨，就他们73团有57个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