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丰桥野战医院设在一个村民已走得无影无踪的荒村里。为他开刀取出弹片的医生非常惊奇,这种伤隔了两天才医,伤口不断渗血,应该早就断了气。别的伤兵没血输,轮到他,10个O型血的大小子一人捐了200CC,后面还有人排队。等医生包扎好、输足了血,门口两名士兵牵来两匹驴子,驴子中间用绳绑了一副抬人的担架床,说要把他送进县城里去找汽车。这种运病人的交通工具医生没见过,听说是这位连长设计的,医生笑说:
“怪不得他带的兵不一般。”
吕燕南10月18日在高烧中进了武汉,5天后烧刚退,蒋介石又下令放弃武汉。他在医院里看报得悉10月19日惠州沦陷,10月21日广州失守,不由五内如焚,生趣全无。这一下,家乡亲友肉在砧板上了,唉!中国已经亡了一大半了!
四
撤退时,伤兵用火车运到湖南长沙。被打散了的游勇则奉令去江西南昌整编。吕燕南手下56个大小子、有伤没伤都决议跟连长去长沙再定行止。
10月27日到长沙,有4个人需要在医院治疗。他们在火车上商议,决定等伤员医好伤去投威名远播、在万家岭歼灭106师团的主力74军51师师长王耀武,很有良禽择木而栖的意思。吕燕南怕53个小子在长沙闹事,叫他们去找间大庙存身,不许欺负和尚,要帮人家打扫清洁或种菜、种地换口饭吃。这些家伙蛮有本事,居然找着一所坐落在岳麓山半腰、有1700年历史的古刹“麓山寺”。可惜山门紧闭,敲门也没人理会。一个瘦小子踩上一个大汉肩膀,轻易便翻墙进去开了门。大伙进去,偌大的道场一进又一进,却见不着人。好不容易在最后一进厢房中找着3个极老的和尚,说半个月前政府下令全面疏散,省政府以下机关、团体、学校都迁去阮陵,叫市民离开市区。说是鬼子已向湘北进军,一旦日军攻过新墙河,国军便会将长沙全城放火烧掉,不能像武汉那样留下大量战略物资资助鬼子。前天方丈已带领300多个和尚去五台山挂单,他们走不动,也不愿走,就留下了。和尚们又说大厨房有米,后园菜地有蔬菜,叫他们自便。
小子们也懂规矩,一天开两餐饭,必定先请老和尚们坐上首,等他们动了筷子才吃。眼见得这些国军战士跟大多数像土匪似的兵大爷不同,老和尚经过询问才知道他们是“万家岭大捷”的死剩种,正在等他们的连长养好伤。一个叫达生的和尚说:
“我侄子是医生,说11月初医院设备和伤兵会迁去阮陵,你们连长知不知道?这才几天后的事。”
“阮陵在哪儿?”陈班长问。
“阮陵在湘西山区,接近苗族人聚居的地方。要先坐一天火车去常德,然后只有公路通那儿,走路得走四五天。听说就算能找到军用卡车,汽油也严重缺乏。医院收留的重伤士兵有1000多,不知怎么运去,唉!阿弥陀佛!”达生和尚说。
陈班长听了大惊,吃完饭立刻赶去医院见吕燕南问怎么办。吕燕南沉思了一会儿,说:
“我们4个肯定上麓山寺跟你们在一起。万一鬼子进了城,我们就扮成和尚,晚上出来暗杀他们。对了,你去请达生和尚的侄子许医生来,我有事跟他商量。”
许医生是个军医,也只二十七八岁,问他有什么事。
“我听说医院缺乏交通工具运重伤人员去阮陵。鬼子已打到汨罗江,离咱们这儿才300公里。汨罗江不是什么大河,要是阵地守不住,鬼子两天就会打进城来。他们跟我一样无法步行,没有大卡车运输就死路一条。我看不如用马车、黄包车什么的运去山下的岳麓书院集中。然后我想办法用担架运他们上山,在麓山寺扮成和尚。最好医院能留下些医生和药品,一起上山继续治疗他们。另外,运不走的粮食也留给我们。”
许医生惊愕地望着他,想了一想,说:
“我去跟院长说,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别的医生我不知道,我就一定留下。”
上山去扮和尚的都是些胆子大的,有600多人。其余胆小的选择坐火车去常德碰运气。医生只留下两位,除了许医生,另一位姓刘,40多岁,妻儿死于武汉的轰炸中,情愿留在长沙跟鬼子拼命。
五
长沙是四大米市之一,有100多家大粮栈,那么多“和尚”一起入住,吃饭就是个大问题。达生和尚叫一个师弟负责指导,为愿意在头顶烧9个洞的人烧洞,自己跟一个师弟出马去粮栈化缘。米商们眼见五六十万人口的城市出走一空,留下的不足三四万,粮食既卖不出,又运不走,于是非常慷慨地叫他们找车来运就是。53个小子几天里出尽八宝,每包100斤的米,居然运上山900多包,够大家吃上半年的。
到11月6日,吕燕南已勉强能拄着拐杖巡视庙里庙外修筑的暗堡,准备在鬼子发现他们是假和尚时能拼得久些。伤兵中不乏连、排长,个个都十分奇怪。他们57个人,居然拥有180多挺轻机枪、20多把手枪,子弹7箱,手榴弹1000多枚;而且大刀不离身,好像是最要紧的武器。
一个出身蒋介石嫡系汤恩伯兵团的黄连长问吕燕南:
“咱们一个师也只分配到100多挺轻机枪,你哪来那么多?”
吕燕南笑道:
“有五六十支是万家岭拾来的,100多支是半年多来储下的,全部从鬼子手上夺来。”
“吹牛!我打过台儿庄,总共歼敌2万多,我的连杀了50多,也只缴获重机枪一挺,轻机枪6挺。你带多少兵,能抢来100多挺?”
“小弟的兵原来有200名,现在只剩下19名,我们平均杀敌7名。”
“你的连杀了1400?”黄连长不信地问。
“算我吹牛好了。”
就在他们身边的陈班长气得瞪大了眼,跟那姓黄的说:
“我跟连长学了两个月刀,一个月弩,只学到点皮毛。”
说着向一根柱子闪电似的砍出8刀,刀刀留下深深的痕迹。那黄连长也练刀多年,一看就知是真功夫,连忙向吕燕南抱拳道歉。陈班长还不解气,冷笑说:
“连长说平均杀7个,其实他用刀砍了30多个,还不包括用弩、用枪杀的。”
“什么弩?”
“就是弩箭,连长一分钟能射20多箭,射不中脸也必定射中身体。”
这时达生和尚走了进来,跟吕燕南说:
“刚才我去买菜种,见到每条街口都有警备司令部的兵守卫,他们准备了1万加仑汽油,说敌人一过新墙河就举火焚城。我一路回来一路想,火烧不上山来,可山下的岳麓书院跟街道隔得不远,那里‘唯楚有材,于斯为盛’了1000多年,是咱们湖南人的骄傲。别的房子烧了再建过没什么,那儿可不能烧。吕先生,你帮忙想办法,一定要保护好它。”
吕燕南拄着拐杖没办法走下山的几百级石阶。无奈,叫弟兄们用老和尚坐的滑竿抬他下山。他一路走一路苦思对策,想出来的第一个办法是“假传圣旨”:令陈班长去军衣店买了套上校制服,腰里别了手枪,带上52个兄弟全背上轻机枪,从岳麓书院正面直到湘江边的十多条街道找卫兵头儿,说奉中央军事委员会命令保护岳麓书院安全,要他们左右各退后10公里才准放火。那些兵头儿多数是班长,最高不过排长,见是上校命令,哪敢问他要证明?因此岳麓山下直达湘江边的小片地面被他们警戒起来。
第二步,将岳麓书院前面山坡上的大小树木全部锯倒,拉到湘江边扔进河里,制造缓冲地带。
第三步,将庙里以前和尚用的和岳麓书院之前几百学生用的木盆全部储满水。其中200盆先运上屋顶瓦片上备用,火起时20人上房顶戒备,30多人则在正面10多条街两头守卫。如果见人放火,先警告,如果不听的话先向天开枪,再不听则格杀勿论。
那一夜他睡在岳麓书院,心中一直想着鬼子进城后如何在黑夜的街道上暗杀鬼子。这回又要用上弩箭和刀了,他不禁还有些兴奋。又想,干了这种事,鬼子必然大举搜城。为了庙里伤兵的安全,要预先将他们藏在不容易找到的地方。书院后山“清风峡”枫林里可以挖些地道、储存干粮和水,作为必要时藏身之所……
想起祖父曾与这儿的山长在张之洞麾下共事,自己却来此地厮杀。不管怎样,跟此地都算有缘。以前读诗,念到“埋骨何须桑梓地,人间到处有青山”时,毫无感觉。如今自己身为一名军人,来到这么美丽的枫林,便埋骨于斯亦无憾矣!
从11月6日起,吕燕南跟53个弟兄,就住在岳麓书院。除了24小时轮班派出哨兵去街道两头警戒,他则带了其他人去枫林深处的草丛中挖掘藏身的隧道。每条隧道最少有3个出口,这是田耕元团长教的。出口处用床板盖上,上铺薄土和树叶。陈班长有个好名字,叫陈良玉,是罕有的中学生,笑对他的连长说:
“狡兔三窟,咱们在别的地方再筑两处隧道,存上粮、水,可以长期打游击。”
吕燕南则说:“白天不能煮饭,炊烟会暴露藏身地,要半夜煮全天的饭,记住这点。”
考虑到假和尚的身份多数会被识穿,吕燕南在伤兵中选了120个略能行动的,将多余的轻机枪派给他们,在上山的路上选了一处最险要的地方设伏。两面各60条枪规定了位置,严令要等敌军全部进入包围圈才开枪歼灭他们,决不能放一人下山报信。他们50多人负责山下的封锁工作。
火在1938年11月12日深夜烧起来,熊熊大火烧足5天5夜,浓烟升到几公里上的高空,将大晴天变成怪异的阴天。见到的人眼中都含着泪水,不知是伤心还是被烟熏的。远处有些燃烧的物件飞到岳麓书院房顶或院落,都被他们快速扑灭。好在前有湘江、后有岳麓山,才保住这一片未遭火焚。
此后不久,陆陆续续有些穷得无处可去的老乡拖男带女向这片没火的地方逃过来,被吕燕南他们收容在学生宿舍里,派人煮饭煮汤给他们吃。一连5天,竟有人满之患,幸亏他们提前备下的粮食充足。书院正中的“忠孝廉节堂”原是最大的讲堂,如今睡满了七八十家人家。达生老和尚蹒蹒跚跚地在人堆里照顾被烧伤的人,赶他走他都不走。老乡人人都认识他,他根本就是他们的亲人。吕燕南从老乡口中得知达生年轻时是岳麓书院出名的才子,他的妻子是他的表妹,第一胎难产就母子一起死掉,达生伤心,所以上了麓山寺。这个和尚一直是穷人家的及时雨,他化来米粮多数分了给他们。
吕燕南派出城去打探敌踪的探子久久不见敌踪,后来探知我军还在汨罗江与日军对峙,长沙并无即时的危险。这场火竟然不是省主席张治中或警备司令酆悌下令放的,而是警备二团团长徐昆打不通上司电话,又听错了保安处的敌踪报告,匆忙下令举火而造成的不可原谅的大错!
就因为这场大火,2000多年的文化古城化为灰烬,还烧死起码三四千以上的老弱病残和伤兵。事后登记,灾民124000余,收容的孤儿815人。大片大片的房屋倒塌,长沙全市有1100多条街巷,百分之九十以上布满了烧黑的瓦砾和碎片,100多家粮栈损失谷米190多万担,商业街、厂、湘绣业、学校全毁。
寻根究底,蒋介石原是始作俑者。鬼子根本没有打到长沙来,自己先把个长沙烧得面目全非,一时间全国舆论大哗,唯有杀警备司令酆悌、警察局长文孚重、警备团长徐昆3人做替死鬼。几十年后长沙老人说起此事,仍会热泪盈眶。
六
当年这场大火,唯有岳麓书院到湘江边的十多条街道得以幸存,自然成为“留下狗命,全力善后”的省主席张治中安置灾民的难民营。5天大火中,张治中自知责任重大,如坐针毡,却又束手无策。火停后,忽然得悉灾民们都逃到岳麓山下书院门口的大粥棚排队领粥。张治中派人查看,发现书院已挤不下人,很多灾民便在附近奇迹般没被烧掉的街道上寻屋容身。他这才知道,有人代他这个省主席办了不少事。
一场没来由的大火,烧得蒋介石也内心不安,遂下令将大量救援物资运来长沙安抚愤怒的灾民。部下们向他报告,湖南百姓对张治中极度不满。老蒋还用得着张治中,不能杀他以平民愤,便于1月9日将张治中调走,任命在湖南前线督军的薛岳接任张的职缺。薛岳将司令部搬进长沙,军政一把抓。他看到的是一片废墟,连省政府大楼都无法使用。于是,唯一幸免于火灾的岳麓书院又成为唯一可选的行辕。
灾民们自然无力与新主席争地盘,全被安置到湘江边的街道里。负责分配救援物资的省府秘书长向薛岳报告,长沙能保住这么一小片,灾民说全靠一个本身都受了重伤的连长指挥防火工作,指挥建立粥棚。政府救济在大火熄灭后5天才开始,前后10天全靠这粥棚保命。另外山上麓山寺有六七百重伤伤兵扮成和尚,也是他救的。这些情况,令薛岳惊奇不已。
经过一个多月疗养,吕燕南已能不用拐杖行走,但还不能奔跑。庙里的伤兵像他这种情况的有100多人,有兴趣学弩箭的很多。于是,吕燕南开始训练这些人。他在庙后树林中选了一株大树让大家练习发射弩箭,能百发百中后再选一株小些的树射,等身体能奔跑时就学一面跑一面射。伤员中已经痊愈的也有六七十人,起初也是学射箭,这十来天开始跟陈良玉学刀法,那50多个老兄弟就成了助教。自从政府接管救济难民的工作,吕燕南就天天搬把椅子坐在大雄宝殿屋檐下,指导越来越多来练刀的士兵。看到哪一个不明白他的意思,便一刀一式慢慢演出来给大家看,并说明为什么要这么砍,敌人的反应如何又怎么砍,总之要在三四秒内将敌人杀掉才合格。
伤兵们大多数已能下床。不能练武的便先看起来,越看越佩服,人人都想回部队前先学好这功夫。大家都觉得,能不能回家见老娘、娇妻,说不定得靠这本事保命。
薛岳在难民群里先认识了达生老和尚,达生完全不提自己做过些什么,却对吕燕南推崇备至,说了好多士兵跟他说的事迹。主要推荐他专打夜仗的弩箭营,有杀敌7倍的功劳,值得在部队里推广。
薛岳只知自己麾下第一虎将是王耀武,蒋介石已将这位才30出头的115师师长破格升为74军军长。但薛岳不知麾下竟有个从小兵几个月便升为连长,还杀敌数十的勇将。而且,奇就奇在受了重伤送到长沙,居然还办了许多该是张治中办的事。他决定要抽空见识见识这个人。
第二天清早,薛岳就叫4个卫兵改穿中山装,一行5个人只衣襟下藏着手枪,上山去麓山寺。
他们只走上五六十级石阶,突然身后有人叫他们停步。转头一看,凭空冒出4支轻机枪指着他们,5个人完全暴露在枪口之下,完全没有反抗余地。吓得薛岳的卫队营长白了脸,赶忙将身体挡在薛岳身前。薛岳笑了,问:
“你们是吕燕南的兵?好厉害,个个都是冲锋枪。”
“你是谁?”
薛岳从口袋掏出军籍证明书,交给卫队营长转交那领头的哨兵。那哨兵识字不多,但“陆军上将薛岳”6个字是认识的,顿时傻了眼。别的哨兵伸头来看,也是不信,也没有放下枪的意思。薛岳就说:
“那你们押我去见你们连长总成吧?”
那傻小子还说:
“我知道你们带了手枪,要先缴械。”
一个精灵些的劝他:
“我知道他是省主席,是第九战区司令长官,缴械不太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