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萌侧着头用难以名状的神情盯着我,眼神流淌着惊讶、奇怪、无奈、忍耐、专注甚至是狰狞,我被看的发毛,避开她的眼光,叹了口气说:“你要是想笑就笑吧,这里没有多少人。”
于是她就放肆的抖动着肩膀,捂着嘴拍打着我忘我的笑。我想我不应该给她讲王鹏的故事的,连我都会忍俊不禁,于是我看着她傻乎乎的笑。
今天下午没有什么节目,所以我们早早离开教室。热切的人无论无聊压抑和兴奋,去了外面寻找释放。王超自不必说,大个也不知去了何处,我一个人闷着孤单,于是想到周萌。我忽然发现我很容易就想起周萌,即使我们每天都看着对方。
我约了周萌去外面散心,她说今天不舒服,压抑、毫无缘由的无所适从。郭良于是无条件的陪着她在学校周围转着圈,消耗着时间和她心中寄居的忧愁。
我第一次见识到女人在精神非正常时候的疯狂,她像闹钟一样围着一条路不知疲倦的奔跑,时不时停下来在前面对我呐喊,慰籍她的存在。我早已经累了,从一直转了几圈之后,只能双手撑着膝盖一脸愁苦的看着那个快乐的身形,还要拖着麻木的腿脚跟上。
我喘着气挪到她跟前,她一脸无邪的笑着:“郭良,我累了,你背着我吧。”
我倍感体力不支,顿时一屁股坐在地上,自顾自的说:“要命了,你自己背自己吧,我抽根烟。”
我满身搜着口袋,只从裤兜里找到打火机,忽然想起来烟在早上已经被大个顺手摸走了。我像个即将行刑的囚犯,垂头丧气的坐在路边,失望至极。周萌在身后试图把我从地上拖起来,我赖着反抗。后来她拽着我的大衣,紧扣的衣领把我勒的透不过气,我慌忙跳起来,蹲在地上,大口的呼吸,然后周萌兴奋的爬到我的背上,过分猛烈的动作差点让我摔倒。
周萌累了,我起身,顺便把她托了托,扭头说:“我们回去吧,饿了没?”
周萌说:“嗯。”
我转过头,看到她清晰可见的笑脸,感觉整个天空都在荡漾,我有点失神,宛如经历了一瞬间灿烂的幻觉。周萌伏在我肩头,双眼眯成缝:“怎么了?”
我回过头不看她,轻笑着说:“你啊,下午说心情不好,出来就乐成精了。把我倒是折腾惨了。”
周萌闷着声:“嗯,就是想出来嘛。整天在学校里,把人都憋疯了。”
我哭笑不得:“你憋疯了,我陪着你受罪。”
周萌用前额碰了碰我:“我乐意,你要是不赔就别来,不稀罕。”
我没有回答她,背着她继续走。她是如此的近在咫尺,我甚至可以看到她脸庞上的绒毛,在夕阳的余晖中勾勒出让人沉醉的轮廓。她平稳的呼吸,微弱的气流缓缓流经脸庞,我心中忍不住荡起了轻微的涟漪。周萌说:“生气了?不说话?”
我给她一个看得见的笑纹:“没有,我也乐意的很。”
她把我搂的紧一些,说:“这还差不多。”
我说:“丫头,我喜欢你。”
周萌说:“你早说过了,在两个月前。”
我笑了笑:“我觉得真是温馨。”
我没理由不想起那个晚上,我和她途径操场,两双汗涔涔的手黏在一起,羞涩腼腆的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情侣和行人。谁都能感觉到,说话都经过深思熟虑的煎熬,然后给彼此温暖笑容的我们,在对眼相望后慌忙避开,手却始终不曾分开。我支支吾吾的说着词不达意的话,本以为可以浪漫一番的夜晚被矫揉造作的羞羞答答破坏。后来我们只能沉默的走,绕着操场默契的转着圈。程西安和他经常挂在嘴边的豆豆小跑着锻炼,一边聊着天,那真让我羡慕。程西安注意到我们,凑过来跟我们搭话,我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出奇亲热的和他一起聊着,试图以此摆脱我造成的尴尬。但是程西安和豆豆很快就离开,剩下我们两个沉默的看着对方。我们用眼神摸索着转瞬即逝的光阴,因怕被拒绝而徘徊挣扎,良久我在漫长的等待后颤抖的表白,周萌一脸笑意的取笑我:“简单的一句话,就能让你垂死一样的压抑。”然后我们惊喜而甜蜜的在黑暗中继续奔跑,一对即将恋爱的傻瓜,我如是评价。
后来我没有给任何人聊过如此场景,并非羞于出口,只是想完全保留下最初的美妙瞬间。我们年少,所以眷恋。
我背着周萌在渐沉的落日中往回走,小路周边的树林在轻拂而过的微风中簌簌作响,已经枯萎发黄的草丛簇拥在两旁。我看着脚下渐渐拉长的影子,微笑着前行。
在通向学校的十字路口,我们看见孙小满和任婷婷,他们去了苏坊的街上购物,尽管并不丰富,足以让我们果腹。已经接近学校了,我放下周萌,和他们一起,说说笑笑的回去。
很久之后,倘若我在夜深人静时愉悦而悲伤的醒来,那一定是梦见了这样的瞬间。我想,时间纵然易逝,在蓦然行走的某一个刹那,回首眺望的时候,也许支离破碎的记忆能重新堆叠。已经分离的人站在记忆深处招手,波澜不惊。
我们回去的时候学校广播通知晚上在学校大礼堂放电影,不久所有人都开始沸腾,在这一年中,除了学校整顿校规和收取资料费,是唯一的好消息,难免我也随之振奋。任婷婷兴奋之余开怀的表着幸运,因为她觉得可以和孙小满坐在一起边看电影边吃零食,相比之下周萌就开始撅嘴,因为我们一下午的时光都用来单调的锻炼身体。我想安慰她,大个过来告诉我杨晓刚找我,于是我匆匆和他们告别,去了杨晓刚办公室。
杨晓刚正在和一群我们班学习成绩不错的人笑容满面的聊天。我推开门问:“听说你找我?”
杨晓刚回过头说:“嗯,你过来,跟你有事商量。”
我过去,他从兜里掏出一些零碎钱,递给我说:“你拿着。”
我受宠若惊的说:“哇,你知道我这两天穷途末路了?月底了,钱都花的差不多了。”
杨晓刚白了我一眼,立即把我的欣喜给打压下去:“今晚有活动,你也来参加,可能睡的晚一些。你拿这个去街上买些东西,吃的喝的,你随便挑。”
我说:“不就是看电影?你组织的?这么大方?”
杨晓刚解释:“哦,前几天不是有个小测验么?一大堆卷子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你们帮帮我,你拿这些钱去买些东西犒劳犒劳你们。”
我一听顿时不悦:“为什么是我?”
杨晓刚说:“今晚阅卷的人中就你一个男生,你要拒绝?”
我环视了周围,他确实说了实话,我只好接过钱:“好吧,白高兴一场,还以为你给我花呢。”
杨晓刚说:“想得美,你吃过不要钱的晚餐么?对了,今晚放电影呢,你去早一点,早去早回,不然买不到东西了。”
我恨恨的关上房门,在外面不耐烦的嚷嚷:“知道啦知道啦。”
电影很无聊,如果真是这样我宁愿和周萌在外面聊天。我在嘈杂的礼堂里想,没有人愿意在刚开始就拿《地道战》当开胃菜,学校忒不近人情了,居然能想得到。我在座位上咒骂着校领导:“真是一群趣味沉闷的老顽固。”
如果这样就能宣传爱国或者让我们了解到幸福生活的来之不易,那真是太冥顽。我们已经接触了太多的政治愤怒,我想倘若真的有战争,我们会义无反顾的参军,然后用自己的愤怒击溃敌人,保我国土,展示尊严。但这样单纯反复的给我们播放爱国影片,就像一个在初成残疾人在失去臂膀后感到的悲戚和无助,久而久之就会因为习惯而漠然。我们大多都忍着看完第一部,后来大概是连放映者都感到无法容忍,拿出了警察故事系列。我们津津有味的看着,时不时谢霆锋的出现引起周围观众的尖叫和口哨,真是酣畅。
我全然被剧情吸引,忘记杨晓刚交代给我的事情,后来第二部电影放完之后我才想起,匆匆的给周萌告别,回宿舍顺手拿了个书包就翻墙出了学校。
我在街上游荡,已经是深夜了,大多店面已经关门,我连敲几个超市,毫无音讯。我一边懊恼的想我的失职一边满街的寻找还没有打烊的店面。后来我在街道最深处的一家甜点店里凑合买了些甜品和饮料,就急急忙忙的往回赶。
夜幕和乌云笼罩着眼前的世界,我不紧不慢的在马路上徜徉。四周很宁静,眼前的马路在微弱的月光中一直延伸到黑暗里,偶尔会有卡车打着强烈刺眼的灯光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掀起一阵飞尘和冷风。我裹紧衣服,深秋添暖衣,我没有添,只能加快脚步。
我经过路边的一个加油站,一个肥胖的女工作人员在昏暗的灯光下拿着一个扫把正吃力的把刚贴上的宣传标语抹平,但总因为力度不够而无法让标语背面的浆糊粘在墙上,于是她抹完标语左面,右面就会滑落,她就在标语下不知疲倦的忙活。我在马路这边的黑暗中毫无表情的笑了笑,紧了紧身上沉甸甸的书包,往回走去。
已经不早了,看来电影早已经谢幕,校门已经关闭。我隔着门栏想起我和大个某次钻门栏的情景,看着横加的铁皮,无奈的笑了笑,心想上天真是眷顾我,总要把我留在外面犯愁。我向学校北墙走去,希望能找到个入口。
我们学校西北角外面有个简陋的小卖部,店主人热心至此,特意为晚上不安分的人准备了些零食和烟酒之类能够消遣的食物。据说这家店主人还是杨晓刚的某个近亲,我们经常借口给杨晓刚面子在深夜时分趴在墙上光顾小卖部,买些烟和生活零碎。更有甚者,有某个月底,家里给的零花钱早已用光的时候,我们同宿的几位烟民犯了烟瘾。又苦于没钱买烟,于是给店主人打招呼说是给杨晓刚买烟,下月给钱,店主人也心善,满足了几个人因烟瘾而产生的虚假。
我抱着希望背着书包在学校围墙根下缓慢的行走,如果运气差,找不到翻进去的支点,还会被潜伏着的保安或者老师正义的逮捕。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抖动了一下,原来在黑暗中自己吓自己也是很可怕的事情。
不远处的墙头上传来轻微但悠长的一声呼唤:“……老板。”
我因声传突然而止步,贴着墙壁在黑暗中搜索,最后看见墙头上露出一个人体的上半部,捏着纸币的一只手在空中挥动着,仿佛这样就能达成目的。
我松了口气,还以为是潜伏者,原来是个购物的小毛孩。我忽然有种邪恶的想法,再一次确定了我的所思后我猫着腰贴着墙慢慢向他靠近过去。
墙头上的影子还在坚持不懈的小声呼唤:“老板,老板?”
我停下,在墙下偷笑。我敢打赌,他那样的音调就算是扯到天光大亮都不会有人回应,那声音你不注意好像是从密封的箱子里传来的垂危呼救,全然没有穿透力可言。这时候墙里面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喊:“嗳,快点,被老师发现了就完蛋了。”
墙头上给那边回着:“急什么急,我在叫呢,老板不开门你咬我?”
那边说:“你声音再大点。”
墙头上于是加大声音,重新来过。我觉得是时候了,在他喊完第一轮间隙的时候心平气和的请了清嗓子,然后抬头压低嗓子对着墙头说:“嗳嗳,干什么呢。”
墙头愣了一下,隐约一个趔趄,差点摔过去,慌忙中一只手攀住墙头,把脑袋又撑了起来,看着下面。那边听到声音,焦急的问:“怎么了怎么了?谁在喊?”
墙头上迟疑的说:“不能够啊,没看见有人啊?”
我忍着笑,从墙角中走出来,进入他的视线。我严肃的说:“同学,你是哪个班的?”
墙头又哆嗦了一下:“老……老师?”
那边一阵慌乱,脚步声渐起,我冲墙头说:“那边那个是你一起的?叫一下。”
墙头上赶紧回头朝里面喊:“你别走,老师叫你呢。”
那边头也不回:“不走等着被抓,你傻啊?黑漆嘛乌的谁都看不见谁,他抓谁去?你还不走?”
看来里面的还算冷静,话一出口墙上那家伙也打算溜之大吉。我见势不好,弄不好这是我进去的唯一途径,赶紧解释:“嗳嗳嗳,我不是老师,别走。买什么我帮你,你拉我上去就行。”
墙头上顿时松了口气,埋怨我:“哥啊,你吓死我了,还以为要就义了。”
我笑着说:“就你这胆量,就义了也活该。买什么我帮你吧。”
墙头说:“买包烟,白沙。”说完就着光线给我把钱扔下来,我敲开门买了烟,打道回府。我说:“烟我上去给你吧,你拉我一下。”
墙头上伸出手说:“哥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是那种会吃白食的白眼狼么?”
我没有说话,拉着他的手费力的爬上墙。
我回去的时候把这件事当成笑话炫耀给等候的人,并且扩大渲染了我的机灵和智慧,我把墙上的小孩吓跌墙后百般把他劝说回来把我拉进墙内,并且给我发了烟抽。我在预料中得到他们似责怪又似夸奖般的笑声。
我们一直到凌晨才把手头所分配的卷子看完,在疲倦中感慨着老师的不易和伟大。也许我们真的没有注意到,有一盏灯永远会从今日最后的时刻熬到次日黎明,耕耘着每一天的开端和结束。我们发着感慨,聊着天,吃着甜品,喝着饮料,评价着甜点的口感和味道,看着电视,和无事可做后渐渐袭来的困意做着抵抗。
不久之后,我们精神已经松懈,有几个女生回宿舍休息,剩下我和杨晓刚还有我们班某个学习突出的女生强撑着聊天,并打算以此应付一整个晚上。
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我们疑惑的看着彼此,没想到现在还会有人来拜访。我代替杨晓刚满脸倦意的开门,发现程晓清满头大汗的扶着另一个和她关系很好一样满头大汗的女生,那个女生虾米一样弓着身子,显然是绞痛或者胃疼之类的症状。
杨晓刚迎上去关切的问:“怎么了?”
程晓清已经焦急到语无伦次,说了半天还是没有说清楚,那个女生已经说不出话,杨晓刚见状赶紧打了个电话,叫了辆车,拿了件衣服和钱就背着女生出门,我尾随跟上。
今天本来是整个学校集体放松的一天,那个女生放开了胃口大吃,但过多的牛肉引起阑尾炎在夜半突然发病。她的伙伴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帮她止痛,于是扶着她来找杨晓刚。好在杨晓刚朋友圈子很广,在这样紧急的时候让朋友开车来接我们,直奔医院。
已经安定下来了,一番忙碌之后杨晓刚显得更加的疲惫。他正在医院门口和送我们来的男人表着歉意告别,那个男人亲昵的推了他一下以显义气,然后驱车而去。病房里那个女生打着点滴,一脸的熟睡。程晓清坐在一旁目光关切的看着,后来她抬头看见在门窗前注视的我,冲我微笑。我隔着玻璃,回给她一个似有似无的笑脸,然后平抬手臂,手心向下的朝她找了招手,她放下水杯,整理了一下小心的走出来。我看着她想,真是个细心的人。
我们坐在医院的台阶上,没有星空的夜幕很单调。后来我已经完全忘记那天晚上我们聊过什么,我只知道之后我看她的时候是坦诚的,我想我又新交了朋友。
那个手势,平台手臂,手心朝下的召唤,成了我们之间交流的一种语言,并且一直延续到我们毕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