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不可避免的来了。
我印象中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大的雪,天空厚重的像是得了哮喘,没多久就忍不住飘雪。我仰头看了看天空,阴霾至极,周围纷纷扬扬的落着雪花。我并不喜欢雪,总感觉这是老天的恶作剧,我想这是迄今为止我坚持过来的唯一的喜恶。后来我周围的某个同窗说,雪太纯洁,人间太肮脏,所以无法久留,我更加的坚持着这个信念。
周萌惊喜的看着面前飘落的雪花,欢快的蹦来蹦去,时不时用手接着玩,接着了就当欢喜,融化掉重新来过,真是个锲而不舍的人。我在身后看着她不断闪烁的身影,忽然邪恶的想起我年幼时家父带着我捉捕野兔的情形,她现在的身形像极了当年好奇的兔子。我说:“丫头,把手套带上,别冻着了。”
周萌玩的忘我:“不要不要,我喜欢学落在手心的感觉。隔着手套就什么都没有了。咦?”她回过头,看到我手中的东西,一脸的兴高采烈,“你买给我的?”
我暗自欢喜,脸面平静的说:“嗯,必须的。”
周萌怀疑的看着我,忽然说:“不要,你买的东西我不接受,从来和你的人一样,混乱不堪。”
我顿时有点气结:“你真不要?”
她摆着头又去接雪玩,算是回答。我在身后恐吓她:“好,到时候你要是把手皲了别怪我没照顾周全。我见过一个人,冬天的时候就跟你现在这样,裸着手玩,结果给皲了。那手裂的,跟你们家熟透了的苹果似的,那么大的缝,合不上,还流脓,还没办法治,春天痒的他挠,又溃烂,嗳嗳,你别走,你听我说完……”
周萌捂着耳朵说:“不听不听,你恶心得很。”
我无辜的说:“你别连我都怀疑,我说的是实情,你不信问问大个。”
周萌说:“谁不知道他跟你穿一条裤子的,就知道吓唬我。不过,真的?”
我肯定的说:“天地良心,真的。”
周萌说:“好吧,算是真的。”她接过手套带上,瞬间就把刚才我的恐怖措施忘的一干二净,把注意力又集中在玩雪上。我看着她无奈的挠挠头,虽然达成目的,但是并没有想象中的欣慰。我回到教室,看见孙小满和另一个同学趴在桌子上神秘的窃窃私语,我凑到跟前看见桌子上铺着一个手绘的中国地图,他们正把几个城市用红笔圈起来连成一条线,他们俩认真的像是在做一个科技研究。那个同学说:“就从西安走,然后经过榆林、原平、太原、洛阳、郑州,去逛逛北宋黄陵、嵩阳书院、法王寺、嵩山少林寺之类的……”
我听到“少林寺”顿时心血来潮,打断道:“嗳嗳,加我一个,我是佛门弟子。”
那个同学抬头看了我一眼,说:“我们二人世界,火车迁徙,闲杂人等,不要胡闹。”他接着研究,“……接着北上,安阳、邯郸、石家庄,赵州雪花梨、行唐大枣、缸炉烧饼还有金凤扒鸡,上次我叔叔从河北回来给我带的这个,现在都回味无穷……”
我被他说的口水直流,打断:“……再去一下邢台,反正是火车,旅游嘛,看看邢台八景,听说很有名的……”
孙小满打断:“闭嘴,然后呢?”
同学继续说:“那就要开始绕圈了,下去衡水、德州,最后到济南,你不是有个网友也是那里的么?济南就是终点站了,我有亲戚在那里,我们可以在我亲戚那里补充些粮草……”
我:“你们打仗啊?我倒是知道济南很有名的,但是不了解,你们加我一个。”
孙小满看了我说:“你走了,那周萌怎么办?你忍心留下她一个?这么好的女孩?咦,下雪了?”
我扭头看了看还在风雪前嬉戏的周萌,她正和王若岑玩的兴起,我收起目光,了无波澜的反驳:“那任婷婷呢?你忍心留下她一个?那么好的女孩?”
孙小满盯着我,叹了口气,说:“好吧,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吧,记住,这事别给别人透露。”
我看着桌子上用红笔勾出的图形,他们启程的第一个城市是榆林,我有点神思恍惚,那个人多久没有联系了?我沉默良久,说:“没有,我只是想去外面走走。”
年幼时我读诗,一直好奇文人墨客隐藏在诗里的情怀和浪迹天涯的了无挂碍。他们大多寂寞,并习以为常,在沧澜岁月里引吭高歌,成群飞舞。我羡慕这样的人,后来我见到杨晓刚,一个在身形邋遢和精干中散漫了他迄今为止的游荡。我想我也是个没有定性的人。
孙小满在毫无规律的逐一提及我们熟悉但因从未体会而陌生的城市的时候我心里在发抖,被瓶封了千年的囚犯蠢蠢欲动,我以为我早已经在枯燥和漫长的无所事事中定格如此,我想这并不是一时冲动。
傍晚雪停,我站在窗前对着眼前因为光线而略显灰暗的世界发呆。已经下课,大多人去外面玩雪喧闹,我看着楼下的人群。他们团成雪球在每个自认为亲近的伙伴身上发泄着因学习带来的压力和沉闷,我无法和大个一样,融入其中,尽情玩闹。我不由自主想起薛之谦的一首歌,开始哼哼。后来我发现并不是我一个人在哼唱这首歌,周萌在一旁哼着二重唱:“……雪下的那么深……那么认真。”
我不唱了,看着她:“你怎么这么快乐?”
周萌眯着眼:“嗯,我一个朋友说过,快乐和悲伤都是互相对等的感觉,过渡沉溺于一端只能让你变的难堪。不过,你不是一直都在么?”
我笑了笑,说:“不知道杨晓刚看到雪会想到什么?”
周萌白了我一眼:“你想他做什么?”然后她给我一个恍然大悟的笑,“我早就听说杨晓刚有个得意门生,和你好的那会儿,任婷婷就警告我说我完了,还说我要把杨晓刚的弟子带坏的。现在想来,原来是你没有把持住,呵呵。”
我坦白:“嗯,没经受住你的诱惑。人啊,就是这样,在渴望和惧怕未来中一点一滴的磨蚀掉现在,于是在后来悔恨抉择,如此徘徊,永无休止。”
周萌说:“郭良,你太悲观了,我只是觉得,不管现在和以后,你陪着我,我陪着你,这就是我理解的现实。明天很美好,我们只要一起前行,你看他们,孙小满和任婷婷,谁有你心事多?”
我透过窗户看着他们,任婷婷喜欢热闹,她在刚才的嬉闹中冻得两手通红,孙小满握着她的手给她取暖,我会心的笑了笑,抬起手捋了捋周萌因静电散在半空的头发,说:“你这样幸亏不是在晚上,吓死人的。”
周萌抓住我的胳膊,忽然表情有点失落的看着我:“你怎么了?”
我因她突如其来的询问而愣了一下:“什么?”
周萌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有点不对劲,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说:“没有的事情,你别瞎想。”
周萌看着远处的人群:“你又隐瞒,你在想什么?”
我干笑,抚了抚她的头,说:“你别这样,我这不是好着么,呼吸空气,聊天思考。可能这些天忽然有点冷了,而且一年马上也要结束了,感觉什么都没做成,有点失落。”
周萌跟着我一起感叹:“是啊,一年又完了。除了你我什么也没有得到。”
我奇怪的看着她:“你说这些莫名其妙的额话做什么?我不是在么?”
我走出教室,微笑的看着孙小满和任婷婷,他们相互偎依着往这边走。周萌跟在后面轻声的说:“真羡慕他们。”
我笑了笑:“是啊,我也这么感觉。有时候,只是单纯的因为一个陪伴的眼神和关照,就有勇气在寒冬中相互扶持着行走。拥有是这么的美好,当我们真的成了我们的时候,就没有什么可顾忌和介怀的了,也许这就是爱情。”
周萌说:“郭良,你别走。”
我吓一跳:“你……你说什么?我去哪里?”
周萌说:“别离开我。”
我说:“好吧,答应你。以后别这么一惊一乍的了。你吓死我了。”周萌也许只要个约定,尽管它会在时间里慢慢的苍白褪色,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以为她知道了我和孙小满暗自的约定,所以有点稍微生气,可事实并非如此。我渴望游走,在苍茫的大地上踽踽独行,在四季交替中看到满世界的繁华与落寞,然后在万家灯火的夜晚孤独致死。我想我错了,周萌用眼神给我倾诉着延绵的不舍和依赖,我的遐想在这时候戛然而止,灰飞烟灭。
日子终归平静,事实上一直没有起色和波澜,我们也从未期盼太多改变。临近考试了,大多人都在认真备考。杨晓刚越来越关注我们,这取决于他在悄无声息时候伸着脖子在窗口上的凝视时间。他尽可以在平日里跟我们打成一片,但在学习上一直很有分寸,他不是那种用漫不经心来对待生活的人。所以每当我们开小差的时候都要用余光来搜寻一下窗口,是否有个隐约的影子存在。我们好开玩笑,经常在私下里聊天时蓦然沉默,以“杨晓刚”来吓唬众人,而且屡试不爽。我经常吓唬周萌,指着窗户说老师来了,然后周萌吓得低头不语,在我的坏笑中才反应过来,我所指的窗户,是不可能有人的,那边是没有走廊的。
我们在各自的圈子里其乐融融。我照例会在饭后休息的时候跟王超大个打球,在酣畅淋漓后抽烟,那真的很让人享受。王超和王若岑似乎从没有发生过争执,或许是他们从不在外人面前显露。任婷婷最近倒是很忧郁,眉宇之间总隐藏不住忧伤,孙小满一有空闲就去宽慰。程西安早在那次和女生打闹事件之后重现本性,游离在所有人之间,尽可能的制造麻烦和生机。来找程晓清的人越来越少,我想起一年前还有那么多人追求她,于是她显得更加消瘦和落寞,后来我和周萌逛街的时候经常看见她和别班的一个男生在一起。除了这些,大部分人都把心思浓缩到学习,毕竟这样的考试关系着来年的学费。
我看着这些在书山学海里挣扎的人,不知何谓喜,何谓忧。杨晓刚看出了我的不对劲,于是让我给他抄备课,我后来才明白,他这样是在用另一种方式让我汲取知识。可我已经完全失去了学习的兴趣,我想我已经把自己困在一个叫做未来的笼子里。
**了无心事的行走,经过一个昏黄熟悉的路灯,我记起来,这是我们教学楼前石桌石凳旁为方便学习的而特意安装的,笔挺而发白。我停下来看了一眼,想表达些什么,才发现思绪空空如也,我只好面无表情的朝前方的更加黑暗的地方行走。一个熟悉却模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铿锵有力的刺穿耳膜,我止步,思索了一下,这个声音是郝皓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他在一起聊过了,自从分科以后他一直在为将来奋斗,很少顾忌身边事。我惊讶的回头,在刚才经过的路灯下却看到一个女孩的身影。我疑惑的接近,看到白玉,她亲切的喊我,我没有回应,环顾四周寻找发声的人。白玉停下来,看着我开始落泪,我看着泪水晶莹剔透的从他腮边滴落,泛着昏黄的灯光坠下。然后一声清脆的回音,泪水落下的地方开始在我们脚下泛起涟漪,我呆呆的看着,才发现脚下早已经被水淹没。我闭上眼使劲的摇头,睁开眼的时候发现白玉已经消失,我苦笑的安慰自己,幻觉,昙花一现而已。
空气忽然开始潮湿起来,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身后愤怒的喊我,我扭头,看见一张扭曲狰狞的面孔,张牙舞爪的朝我扑过来。我下意识的后退,却发现腿已经在水里成了结痂的树根。一个拳头挥过来,我绝望惊恐的尖叫。
我无法形容失去理智后的疯狂尖叫,双手不停的在黑暗中挥动,试图抓住些什么。大个骑在我身上,摁住我不安分的手,急促的给一旁的孙小满说:“搭把手,别干看着。这家伙梦魇了。”
孙小满接过来把我的手摁住,大个骑在我身上,双手猛劲的掐着我的脖子,不断的摇晃。
我在将近窒息中醒来,一把推开大个,捂着脖子自顾自的喘息。大个喘着粗气,有气无力的笑:“你个锤子,半夜装神弄鬼,把我们吓死了。西安,开个灯。”
程西安裹着被子把灯打开,我被强烈的灯光刺激的闭眼躲避,睁开眼的时候才发现全身都冒着虚汗,我疲惫的问一旁的大个:“你们……怎么还不睡?”
王超在下铺骂:“你这样半夜鬼叫,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都被你吓醒了,更何况我们?”
大个关切的问我:“做梦?噩梦?你做了对不起谁的事了?”
我发着怔:“……没事,我也忘记做了什么梦了。”
程西安:“你确定你做了梦?”
大个听了不由得吼:“废话,这明显是梦魇了,常识你不懂,瞎掺合?”
程西安尴尬的笑了笑:“嗳嗳,油条,俗话说:平日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你得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周萌的事情了?”
我:“关你屁事。”
程西安说:“好好,不管我屁事。幸亏我训练过,不然早被你吓的魂飞魄散了。”
我不想说话,大个下了床看了我一眼,说:“睡吧睡吧,明天还要上课呢。”说完便下去关了灯,众人各自睡回床上。
黑暗再一次袭来,我睁着双眼,瞪着一片虚空,想着刚才的梦境。到底是日子太混乱,还是我太想念?我闭上眼,尽量不去想太多,慢慢睡去。
我再一次经历了同样的梦境,我尖叫着醒来。我挣扎着大个用双手环成的束缚,不住的尖叫,孙小满连忙随手扯过来一个布团塞进我嘴里,我使劲挣开,猛然坐起来,拿掉嘴里的东西,发现那是他平日擦脚的毛巾。
王超终于忍不住了,掀开被子不耐烦的嚷嚷:“睡不成了睡不成了,两次都被你吵醒了,你叫春呢?”
大个看我平静下来后坐在一旁,拿出烟分给王超和孙小满,程西安在下面叫:“嗳嗳,大个,你给我一根。”
大个犹豫的抽出一根,扔给他,程西安又嬉皮笑脸的喊:“嗳嗳,给个火么?”
大个直接吼回去:“滚,没烟没火,你几级烟民?”说归说,他还是扔给他。
两次醒来让我几近虚脱,我靠在墙上虚弱的说:“嗳,给我点一根吧。”
大个笑着说:“你是不是有间歇性精神分裂?给。”
我没理他,接过烟抽了一口,干笑了一下:“去你的,做个梦而已。”
王超说:“你做梦就做嘛,悄悄的,还让我们跟着你一起遭殃。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孙小满凑过来说:“是啊,你看,都逼的我用擦脚毛巾了,我生命中把我逼到这一步的,你还是第一人呢。”
我踹了他一脚,他笑着躲开。我说:“我记仇的,你猥琐的很,从没帮过我,这第一次还使出杀手锏。”
他笑而不语,抽着烟。大个把烟头捻灭,说:“不早了,别说了,把隔壁都吵醒了。都睡吧。”然后看着我语重心长的说,“你也别闹腾了,安心睡觉,别胡思乱想。”
我点点头,说:“对不住。”
大个笑了笑,拍了拍我:“好说,谁让我们是伙伴?”
我重新躺下,沉沉睡去。后来我再没有做过相同的梦境,但是这一次已经足够让我的同窗惊讶,次日我们都显的无精打采,都来源于我晚上的癫狂。我从不对梦境做解析,从来觉得那只是意识在作祟。只是我一直埋头茫茫然的往前走,从未转身回顾,我忽然有种消极的想法,到底我是为了什么存活?佛家有云,生死轮回,回眸和擦肩而过,也只是一瞬间而已。我们经历着琐碎,心怀憧憬,遭遇破灭,在无边无际的途中和前方遥遥相望。我忽然想起某天在废纸篓捡到的铅笔诗:
秋风萧瑟皓白宫
玉珠寂寞残妆
城上独舞霓裳
寒江鸬鹚早归歇
却晓深林呜咽
我叹了口气,舒服的趴在桌子上,周萌调皮的给我掏着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