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楼的西边,两间盖得挺好的房子,住着安干部和他的家属。安干部很讲究,头梳得光光的,戴个眼镜,只是嘴唇常年发黑,西芳总是有点怕他或者是讨厌他,尽管他来了总逗西芳,用他那像唱歌一样的普通话夹着方言说:“西芳,梳头呢,头上有没有虱子呀?”西芳被揭到痛处,脸扭到一边不理他,他笑笑,就跟爸爸说话。在这一片棚区,安干部跟章柿还说得来,因为两人在厂里都算个小干部,平常不用干活。他家属也是从农村来的,跟他站一起压根不配,本来就比他大几岁,皮肤黑,脸老长,一口黄牙,还生了一个傻女儿,也从农村带来了。他们还有个儿子,二十多岁,在家种地。安干部不愿在家待。他并不想要家属来,他不像章柿和别的防震棚区一头沉的人一样,要家属来是为了解决夫妻两地分居问题,他不想,他这个问题或许没有家属也能解决。可那女人去年怀着一颗热热的心带着傻丽丽坐着火车来了,十好几岁的傻丽丽每天在单身楼下跟几个学龄前儿童玩,见他下班回来,就像学龄前儿童那样张开臂膀跑过来大叫着“爸爸,爸爸”。傻丽丽个子挺高,两条大长腿,伸不直,那样跑着就有点忽闪忽闪的,随时要摔倒的样子。安干部面无表情,克制地牵了她的手回家,训他的家属:“说过了别叫她跑出去跟那些小孩儿玩,人家欺负她哩你知道不?”他家属正在做针线活,停下来,诚惶诚恐地看他:“好好,下回不叫她出去了。”可是爸爸上班一走,傻丽丽非得出去玩,不叫出去就哭,安干部的家属就很为难。傻丽丽虽然头脑傻,可身体不傻,她像西芳她们一样,该发育的都发育好了,可她不知道保护自己。上次楼上有个单身汉用一颗糖就哄得傻丽丽进了他的房间,幸亏看楼房的齐妈妈觉得不对劲,硬敲开房门,见那人把傻丽丽的衣扣都解开了,露出少女鲜活的乳房,她嘴里含着糖还傻乎乎地笑。齐妈妈拉住傻丽丽出来,送回安干部家里。过了两天,齐妈妈夜里正睡觉,窗玻璃被半块砖砸碎了。齐妈妈找那个单身汉理论,那人不承认是他干的,齐妈妈告到他车间,车间说没有凭证,这事不了了之。
胡爱花经常晚上下班回来匆匆从安干部家门前过,她的家属就说:“大妹子,进来歇会儿吧。”农村女人进城后,看见同类总是心贴得近。胡爱花说:“嫂子,没空啊,下雨天我在家,你来玩吧。”
胡爱花要是在家,安干部家属就领着傻丽丽来了,玩了一会儿,傻丽丽闹着要走,胡爱花跟西芳说:“把丽丽领着去东边那儿玩会儿吧。”
西芳领着傻丽丽出门,傻丽丽上来拉住西芳的手,湿乎乎的。西芳想抽抽不出来,傻丽丽诚心诚意地向她笑,口水饱满欲滴,在嘴角摇摇欲坠,手拉得更紧了。两个人就拉着手,向东一路走去,过了运输处,来到五七厂门口,站在原边上看了好一会儿长乐路上的汽车,西芳说:“回去吧。”傻丽丽扭着身子“啊嗯啊嗯”不愿意,西芳一想,去张丽红家玩吧。就继续向东走,拐向北,过了运输铁路,去三百间,走过一排又一排平房。敲开门,张丽红的爸爸手扶门框,脸色很不好地面对她俩。她说:“叔叔,我们来找张丽红玩。”张丽红爸爸说:“她在水池洗衣服。”两人走过几排平房,见张丽红弯着腰在水池边上,老远就听到水“哗哗”地流着。走过去见张丽红脸色也不好,眼睛肿,好似哭过,一大盆衣服,有的一看就是笨重的大人衣服。西芳就想,还是张丽红懂事,都知道给她爸爸洗衣服。两人站在水池边看着她把衣服都打上肥皂,用力地揉来揉去,揉出一盆泡沫。傻丽丽对着那些彩色泡沫笑出了声,伸手挖了一大捧,用嘴吹得它们慢慢飞出去,她快乐地“咯咯”笑着,去追它们。张丽红把衣服一遍遍投净,手指头冻得通红,端着盆给她们说:“走,去我家玩吧。”西芳想起张丽红爸爸阴沉的脸,说:“不了,我们回家呀。”又领着傻丽丽回去。安干部的家属在抹眼泪,胡爱花劝她说:“嫂子,忍忍就过去了,再咋说,他是丽丽她爸,你是丽丽她妈,这总是走到哪儿也改不了的。”
西芳刚学会骑自行车,一心想骑到马路上,章柿不让,他不在家的时候,就把自行车锁上。可这天,他推回一辆二六女式车,对西芳说:“你不是一直想骑车上路吗?我借了珍阿姨的车子,咱俩一起去你带财叔叔家,我们车间的人让我用他家粮本买了一袋面,给你带财叔叔送去。”
章柿的车子后座上放着那袋九块钱买来的五十斤面粉,算是报答李带财经常给他们买火车票。他叫西芳在靠人行道的这边,由他保护着,两个人慢慢地骑。西芳喜爱地握着自行车把,激动得脸都红了,想象着哪一天自己也有一辆这样的车子。
章柿扛着面袋,西芳跟在后边,两人上到四楼,见李带财的闺女银环站在门外抹眼泪,看见章柿和西芳,本已差不多停下的哭泣又回返潮来,捂住脸“呜呜”哭开了。章柿边招呼银环不哭边敲开门,来开门的是李带财老婆,把客人让进屋,看一眼门外的闺女,噤着声不敢吭,拉了一把,银环一闪身进来,钻进了里屋。
“谁叫你进来了谁叫你进来了?你别以为你柿伯来了就有人替你说话,出去出去,当野鸡去,我不要你了。”
“带财,咋能这样训小孩!哪有你这样当爸的?”章柿严肃地制止喝得满脸通红的李带财。
“?是不要她了,出去当野鸡去!”李带财红着脸膛,闪着油光,嘴大张着说。章西芳一路上的好心情完全被破坏了,她万分惊讶地看着李带财,天哪,世上还有这样的爸爸!
李带财老婆给章柿和西芳倒了水,站一边不敢吭声,只拿眼睛瞪自己男人。
“白养活你这么大,十八九了,一个钱挣不回来,光坐到家里吃我的喝我的,还敢跟我顶嘴,反了你了。”李带财气还没消,对章柿说,“你不知道这死闺女,快把我气死了。”
李带财喝口酒,有滋有味地讲起来。
“你想想,我把她们从老家弄来,还日鬼倒棒槌弄来这房子,叫她娘儿俩住着,容易不?想把她弄到火车上当列车员,没有户口,一时半会儿还办不成,就想给她找个好婆家。我们站上有个离了婚的,啥离婚呀,那是好听说法,实际情况是老婆跟人跑了,跑车嘛,跑着跑着心跑野了,跟一个渭南农民跑到一堆儿了。他奶奶的,这世上啥事儿都有,你好好一个国家职工,铁路工人,就跟着一个不好好种地、四处流窜的农民混到一起了,剩下这倒霉的龟孙带个小孩。人嘛,大堆儿上的样,个低点儿,脸黑点儿,头发少点儿,可人家是国家正式职工,一个月几十块工资,一跑车小孩儿在家没人管,我想着叫银环去。那龟孙把银环一看,当场就管我叫爸了,还说了,以后每月把工资都交给银环。你说到哪儿去找这么好的事?你猜她说啥?她不愿去给人家当后妈。说的多光棍,你不愿,这世上谁愿当后娘,这不是没法儿了吗?你不是没西安市户口吗?你再有志气,你再长得好,顶个屁用。气得我呀,正撅她哩,你来了,你看看你看看,到哪儿去找这么不听话的小孩。我要是不把她从老家带出来,她大不了在家寻个长得好的年龄相当的,能咋?到哪儿去每个月见几十块钱?老农民,一年到头累死累活,能落下三百块钱不?”
“小孩儿猛一下接受不了,你就不能慢慢说,好好劝劝。”李带财老婆趁他停下来喝一口酒的当儿,赔着小心说。
“是,这种事不能着急,婚姻大事,得她自己愿意。”章柿说。
“呸,她不看看她是弄啥的。她老子要是省长市长,别说省长市长了,就是个铁路科长客运段长,她能挑拣,找她愿意的去寻。她老子我,弄了半辈子,还是个工人。现在给她找个挣工资的,她还弹嫌,她想弄啥哩?李银环,我今儿给你说清,这事我定下了,你要是不愿,两条路你来选:一,今黑就出门当野鸡去,从此我不是你爹你不是我闺女,马路上走对面我都不认得你,你相信不?二,给你买张火车票,你回家种地去,看回去你俩哥俩嫂谁耐烦你,你去跟着他们过了。”
从李带财家出来,两个人缓缓地骑着车子。西芳的心里一直像堵了个什么东西,嗓子眼儿里憋得难受。
“带财叔咋能那样骂自己的女儿?”在西芳的心里,“野鸡”就是这世上最恶毒最下流的骂人话。
“确实不像话。”章柿也生李带财的气,尤其是当着西芳的面,他还是一口一个“野鸡”地说。快要十四岁的西芳,身体已经发育得很完备,身条,脸庞,都是那么让人喜爱。此刻,她浓密的黑发被风吹起来,拂在脸庞。为着刚才的所见,面带忧伤和愤怒地蹬着自行车,脸微微红着。
其实西芳心里更难受的是户口问题。银环长得还算好看,她懂事,听话,孝顺父母,可是就因为没有西安市户口,她就得嫁一个大她十来岁的、自己看不上的男人。那么,我也没有西安户口,将来我呢?是不是也得嫁一个劣质男人,年龄大,长得丑,甚至身体有残疾?天哪!
张丽红来跟西芳告别,她要转到北京去上学了。她妈妈写信来催了几次,还叫她舅来做她的工作。上个星期她舅专门骑自行车从外县来到天河厂,给她说了半天。
“那你走了,你爸爸怎么办?”西芳问。
张丽红流泪了。
“我一去,他们准会离婚的,所以我不想去。可我妈说,我户口在北京,将来升学考试必须在那里考,而且现在就要去,否则没有学籍。”
两个人肩并肩站在原上,看到下面的长乐路上,浅蓝色的5路电车无声地向东滑去,像一个大罐头瓶子,里面的人挤得满满的。学籍是什么?户口又是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拆散了人?她们只有十几岁,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她们搞不懂的事情啊。
“你还会回来吗?回来看你爸爸。”
“当然回来,看我爸,看我奶,还回来看你呢。”张丽红擦擦眼泪,对西芳绽开一个笑,那笑容是灿烂的明媚的宽广的,是属于首都北京的。在西芳的记忆中,有北京户口的张丽红的修养和胸怀境界就比她高了一筹。她常常提醒自己,要像张丽红那样,在困难和忧伤面前擦干眼泪,露出笑容。
“到了北京我给你写信,你就按上面的地址给我回信。”擦干眼泪的张丽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