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空气,阳光,微风,这些是不要户口、不要粮本的。走在街上,章柿想。
他已经想办法给胡爱花买了月票乘公共汽车,胡爱花早早走了。他要叫西芳西莹起床,在食堂买了早点,叫她们吃了去上学。下午他下了班跑回家给她们做饭,饭做好了,胡爱花才回来,她进家门第一件事就是弄一盆水在门外洗脸。
西芳盼着妈早点回来,妈一回来,她才觉得家里有了温暖的感觉,妈不在的时候,她不太爱跟爸爸说话,西莹跟爸爸说话,跟爸爸撒娇,她装着没听见,她用沉默来对抗。可是妈早上走得很早,晚上又回来得晚,她好像很累,吃过晚饭就躺下睡觉。
晚上睡前,他们全家在收音机里听广播剧,听歌曲,西芳在心里跟着那里面的人学说普通话,她已经会说流利的普通话了,她把“上厕所”不再说成“解手”,同学们也不再为此笑她。她之所以爱跟陈芳玩儿是因为陈芳不笑话她,她说出一句家乡土话后,如果陈芳听懂了就告诉她这个词用普通话怎么说。
中午,他们边吃饭边听长篇小说连播,《岳飞传》《杨家将》《北国草》,每听完一部,心里空荡荡地难过好几天。她自己走出家门,顺着去往东边的那条路,一个人走好远,站在高处看长乐路上的汽车,偶尔会有外宾车辆从下面跑过,那汽车高大气派。有一个冬天,大雪纷飞,她放学回家,在长乐路上看到一辆黑色小汽车停在路边,可能是坏了,下来两个人在修理,从车上下来一个外国女人,穿着裙子,光腿上只穿丝袜,丝袜在雪地里闪着亮,那外国女人身上穿得非常单薄,肩上披着大围巾。路边的人都停下来看,西芳惊异地看着她的腿。有人说,天哪,她不冷?马上有人说,那车里有暖气。那时西芳知道了,汽车里也可以有暖气。西芳放学走在长乐路上,路边过了一辆外宾车,里面有个老人脸贴在窗上正在向外面看,好像很激动的样子,目光相遇时,突然向她摆摆手。那车一闪而过了,西芳呆呆地站在路边。他为什么向我摆手?他是不是认错人了?
从那以后,西芳很爱走那条路,并且爱一个人走,看到外宾车她会放慢脚步,等待车上的人向她摆手。她想,她再不会像那天一样,那么傻,那么没礼貌,那个老爷爷向她摆手,她怎么能没反应呢?下次她也要很可爱地向车上的人摆手,要轻松、自然、微笑,她在家中镜子里做这个动作,很自信这个动作对她来说是呼之欲出了。在放学的路边,在外宾车经过的长乐路上,她一个人走着,像其他放学的孩子一样,漫不经心地,其实心里很在意那些一闪而过的车,在意车上的人,那些高鼻子,大眼睛,那些天还不热就露出好大一片胸脯的肥硕的外国女人,那些在车里颤动着的外国人,他们来自哪里?他们怎么不跟我摆手呢?
初中重新分班,她和陈芳分开了。可她们俩还是上学一起来,放学一起走,下了课在走廊会合,一起上厕所,一起趴在廊台上看操场上奔跑的学生,打了铃跑回各自班里。
那时收音机里常常有播音员豪迈地说“80年代初的春天”。她长大以后,偶尔听到这句话,心里一暖,因为这时,80年代初的一个早春,章西芳来月经了。那时天还有点冷,她晚上早早地睡下,她感到了有些不适,可她不知是怎么回事,早上起来后,感到下身的不适已相当严重,湿淋淋黏糊糊的,她去看时,床单上已经被弄脏一大片。她惊吓万分,不知是怎么回事,爸爸在外间叫她吃饭,她匆忙用被子盖上,跑到厕所看自己的情况,更害怕了,为什么流了血却不疼?为什么没有停止的迹象?她换了裤头,给裤子里夹了卫生纸上学去了,坐在座位上不敢动,也不敢给任何人说,好像自己干了什么坏事。
晚上,妈跟她说,你长成大闺女了。妈已经把床单换下来洗净,告诉她应该怎么办,她长舒一口气,心里还是对这个事万分惊奇。
慢慢地她知道班上几个女生也来这事了,可是陈芳没有来,陈芳责怪她为什么不早告诉她,她早知道例假这个事,可她总是不来,她可着急了。从此,她再来例假的时候,陈芳就陪她上厕所,从头至尾站在她面前观摩,一脸很向往的样子。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么早?只有十二岁半,陈芳那么渴望,却一直等到十五岁。
单身楼的后面,住着一户陕南人。陕南人家里有个二十多岁的姑娘,经常坐在家里骂人,她一开骂,南大门的人就兴奋异常,纷纷涌到楼后。有人说那姑娘是真疯,有人说那姑娘是假疯,认为她真疯的人说她有时候骂着骂着就解开上衣扣子,只露出里面姑娘家的小背心。她一口陕南话,骂声直指西安市公安局,她说她本是西安人,二十年前城市里叫家属下放回农村,说过几年城里能吃上饭的时候再让她们回来,她妈就带着她回农村了,这一去就再也回不到西安,现如今她这个生在西安的人却成了外来户,她没有工作也找不到对象,她的大好青春年华被葬送了。她呼吁有良知的人要解决她的问题,她命令西安市公安局,当年把她们母女俩的户口迁回陕南的人来到她面前,给她赔礼道歉,请她回到西安来,给她找工作,给她找对象,否则——
“绝不原谅你们,我变成鬼也饶不了你们,除非你们现在立即把车开到我面前,开到此地来。”她用力跺了跺她脚下的土地,“你们解决我的问题,你们给姑奶奶转西安户口……”她口干舌燥,脸色煞白,嘴唇开始哆嗦。早先她父母还出来劝她,可办法用尽并不能阻止她。她爸爸哄她:“我的退休快办好了,一办好,你就进厂,户口也就迁来了。”
“爹爹你好糊涂哇——”她拉长声唱起来,“那怎么是一回事,退了休你就得回家,这是一换一,我接了你的班弟弟怎么办?我现在要他们解决我和我妈的问题,啊——啊——”她最后的“啊”拖着长音,像戏台上样板戏里的铁梅一样头一甩,做一个握住大辫子的动作,瞪大眼睛看着她爸。
有人小声说:“看,不是真疯吧,还知道想着她弟弟。”
这种叫骂隔几天就上演一回,有时候是在自己家里,有时候在单身楼的前面,任由那些进来出去的男单身们把她看来看去。还有的时候,她跑到天河厂南大门,对站在门口的警卫大吵大闹,让他们把公安局的人叫出来,因为当年是他们把她妈和她的户口迁出了西安市。
城墙北的火车站家属区有一个章柿的老乡李带财,老家离河西章不足十里地,年轻时在家不正干,爱四处跑,跑着跑着,把自己跑成了穿铁路制服的人。他常常来章柿家走动,每回来手里都有一点儿紧缺东西,坐在家里不走,胡爱花便给他弄两个菜,倒一点酒,还得给他准备烟。章柿不抽烟不喝酒,但家里放着烟和酒,以防李带财来了措手不及,平时大家把那酒叫作“带财叔叔的酒”,把那烟叫作“带财叔叔的烟”。李带财总是边抽烟边吃菜边喝酒边大声说话,他那油光光的脸上长着一双过于明亮的双眼皮大眼睛,这双大眼睛在火车上到处搜寻,看见那些混上车来卖东西的,他借了那制服的威严走上前去伸手就拿一个。他往往手里有这些东西的时候,就拿着到了章柿家里,说话说到半夜,直到西芳西莹在床上睡了,章柿胡爱花坐着直打哈欠,他才告辞走人,骑着自行车醉醺醺回家。有一回他骑着骑着一头扎在路边的花坛里,头上血直流,到医院缝了好几针。下次再来的时候,他脑门上的伤疤微微泛红。章柿说:“带财啊,不是我不舍得叫你喝酒,是真的喝了这东西没好处。要不,咱就坐着说说话,这酒是你的,你拿回家喝,咋样?”李带财不服,只管打开他的酒喝。
火车票紧张的时候,李带财给章柿买过几回车票,章柿记着他的好。听说李带财的家属也从老家来了,李带财有门道,在单位分房的时候,七倒八倒竟然要来了一室一厅的单元房。
中学生要换粮本,增加粮食定量,老师在班上问:“户口不在西安的请举手。”西芳举起了手,她想:老师真好,他不说没有户口的,而是说户口不在西安的。班上只有两个人的户口不在西安,另一个是张丽红。两个人迅速好上了。张丽红的户口在北京,因为她妈妈在北京工作,她弟弟在北京跟着妈妈上学。她从小也是在农村跟奶奶长大的,他爸爸在天河厂上班。她说她早晚会去北京上学,因为她妈妈催了几回,奶奶和爸爸在这里不放她走。“我也不想去,我一去,我妈就要跟我爸离婚了,她都几年没回来了。我不想让他们离婚。”
“你妈为啥要离婚?”
“看不上我爸,她跟我爸是老乡,当年两人一起考到北京上大学,毕业后我爸分回来她留在北京,我爸调了好多年调不进北京,我妈又不愿回陕西。”
有北京户口的张丽红却分明长着一张陕西农村女孩的脸,红脸蛋,黄板牙,还有点向外龇,看起来很倔强。她跟她爸住在天河厂东门的三百间,比南大门离学校还远。
两个人放学上学都一起走,走在一起无话不说,她们说月经,她们说长篇小说连播里的人,说班上的男生,说自己的爸爸妈妈。西芳告诉张丽红自己的妈妈在垃圾拣拾组上班,也就是说自己的妈妈是拣破烂的,她没有给任何人说过,跟陈芳都没有说过。有北京户口的张丽红没有一点看不起她的意思,还是爱在她家玩儿,爱看她家那么多杂志和书。有一回张丽红爸爸出差几天,她主动请求住在西芳家里,白天在西芳家吃饭,晚上跟西芳挤在一张床上睡觉,见到胡爱花回来,很有礼貌地叫“阿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