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婶在前，西芳跟在后。柳树婶打开生锈的锁，“呼拉”一声推开院子门。西芳踏着地上落了好多年的树叶，柳树婶用手拨开一人多高的蒿草，在前面给她带路。又打开锈锁的堂屋门，一股阴冷气扑面而来。
“西芳等等，叫我找个棍，防着有长虫。”
屋里放着两个破旧的大黑桌子，地上乱扔着几件破衣裳。西芳也在院子里找了个小棍，走过去，挑起地上的东西看看，像是阳平小时候戴的围嘴。大黑桌子上，一个小木箱子，西芳认出来这是当年奶奶放好东西的那个箱子，她伸手去掀。“先别动。”柳树婶走过来，“上回你婶回来，也是想看看屋里，掀开这箱子，见里面卧了个长虫。”西芳长时间看着那个箱子，终于没有动它，她知道，那里面再也拿不出奶奶的那些宝贝了。三间堂屋，现在没有了东西隔挡，直通通的一间长方形大房子，地上的土潮湿阴冷，罗北京的针线筐在地上，那里面还有几片破布，一个针线板，一把生锈的大破剪刀，正是当年那个新新的张小泉。地上有一只风干的鸡的尸体，边上还有几颗狗牙，蚯蚓吐出的细土蔓延一片。
“走吧。”西芳擦了一把泪，转身出了堂屋，站到外面的阳光里。她站的这地方是东屋，她向南走两步，想，我脚下踩着的可能就是当年我出生的地方。柳树婶边锁门边说：“看看心里可不舒坦，是吧？你奶奶那么要强的人，也想不到这院子现在成了荒草胡棵，你还没看你家南院，更不像样，成了别人家的粪堆，夏天爬满屎克郎。”
吃了饭，西芳想着她再到街里的太阳地儿里跟人说会儿话，等到两点就往公社走。公社这个称呼早就没有了，现在叫镇，可对西芳来说，那个地方还叫公社。
早在她刚一进柳树家，杨树婶就噘嘴吊脸来到街里，扑扑甩甩地说：“喊她柳树婶哩，提住包去她柳树婶家吃饭哩，好像她小时候我没亲过她，唵，回来了就知道她柳树婶，对我这个婶一点都不挨靠。咦，咦，看我多稀罕她吧。”
杨树婶不高兴有她不高兴的道理，她觉得西芳家老根上是跟她公婆走得近，跟她公婆结下的情，那杨树柳树亲兄弟，你西芳却只去你柳树婶家吃饭，嫌我的样儿不好，嫌我给你做的饭不中吃，还是嫌俺屋里脏？
西芳刚到街里，就有菊大婶咬着耳根把这话传给了她。西芳在街里支应了几声问候，回转身来到杨树婶家，在门口先脆生生喊声婶。小低个儿拐着腿的杨树婶从屋里出来，拉住西芳的手，亲热地往屋里让。西芳说不进去了，就在院里说说话，看这日头地儿多暖和。“婶儿，我常常想起小时候，学校里演出你把你的红纱巾借给我戴，那是你新媳妇时的纱巾，平时你自己都舍不得戴；你下地干活，捉个蚂蚱都记着使草穿上给我拿回来。”西芳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我回来办事，走得急，没顾上给你买东西，这张钱你拿上，赶集赶会给自己买件衣裳，算是我孝顺你的。”西芳看她老成这样，心里难过，拉着手，说得情真意切。杨树婶眉开眼笑接了钱装兜里：“咦，西芳，你真的还记得我亲你那些事？”
“记得，一辈子都忘不了。”
街里，章节高叫来自己的孙子：“小广，快，骑上摩托带上你姑姑去杜湾派出所去。你勇哥哥在西安开空调车就是这姑姑给安置的。”
章有福在学校的墙边向西芳招手，西芳走过去，蹲在他面前。
“回去给你爸爸说，就说章有福给他说，他当年给我买了张西安回来的车票，我记着哩，将来都记到坟里去了。”
西芳点头说好。章有福手伸到贴身布衫里，摸了一会儿，掏出五毛钱：“拿着，路上渴了买碗茶喝。”
边上的人大声笑他：“看这老头，越来越老糊涂了，现在外面一瓶饮料两三块。”
章有福好像没听见他们说，仍然伸着手，把五毛钱往西芳手里递，一只眼睛里闪着慈爱的光。西芳接过五毛钱，握了握他那双软绵绵的九十多岁的手。
西芳到乡派出所，被告知全国人口大普查，所有户口冻结两个月。西芳赶快给小广二十块钱，叫他出去到街上买两包好烟。烟拿回来，放到桌上，那位年轻干警把烟往西芳怀里塞：“你这是弄啥，不中就是不中，户口真的是冻结了。”西芳拿出自己的名片递给他，说我从西安只回来一天，专为办这件事，你看，回去的车票都买好了。那年轻人热情地给二人倒了茶水。“唉，早先没跟咱这联系，要是联系了，我就不叫你回来，你在新闻部门工作，咋不知全国人口普查这事哩？”
“我知道普查这事，却不知冻结户口不准迁移呀。”西芳看这小伙子一副憨厚样儿，不像是诓她。“你再想想办法，帮帮忙吧。”
“咦，好姐姐哩，你想想，你从西安那么远回来，我咋不想帮你哩？电脑上调不出来东西。你这都是大地方的人，我敢哄你？不管你是西安来的北京上海来的，你总是河西章人吧，我是河东宋的，你看咱乡里乡亲的。”看样子是真不行，西芳对小广说：“那你回去吧。”小广说：“姑姑你不是还要去沙河坐火车哩？我把你送去吧。”西芳说：“还早哩，我晚些时候在这儿坐班车去。”
“咦，去沙河不是？俺所里有个车晚上去沙河哩，叫他捎上你。”那个干警说。西芳连说不用，问他：“你是河东宋的，可认识宋元宝？”
“咦，认识得还很哩，你是他啥吧？”
“我是他表妹。”
“咦，越说越近，你等着，我打电话叫他来。”那小伙子拿起桌上的电话：“喂，妈，你赶快去喊俺元宝大爷，跑快点，这儿有个他家亲戚，西安回来的。好，叫他到咱家来，给我打电话。”他放下电话，给西芳说：“看，这一会儿，你辈长了，我得喊你姑姑了。姑姑你晚上几点的火车？”
“十点多的。”
“现在才三点多，早得很哩。你听我说姑姑，叫元宝大爷来，你俩见个面，说说话，时候差不多了你再到沙河去，俩月后再来，我保准给你办好。”
“俩月后就过年了，都忙忙乱乱的，还有没有人办？”
“是这，咱俩留个电话，到时候打电话，说好了你再回来。”
电话打过来，那小伙子高兴地说：“元宝大爷，你表妹在我这儿，你跟她说几句话呗。”电话递给西芳，那边元宝哥看样子挺激动，来来回回地说：“咦，是这闺女，这闺女，小时候跟着你奶奶来俺家。”那小伙子抢过电话：“元宝大爷，你还不来？来了说说话。”放下电话对西芳说：“他跟俺家是邻居，常听他妈说，她河西章有个可亲可亲的姨，弄了半天是你奶奶呀。”
“元宝他妈还活着呢吧？”
“活着哩，八十了，身体可好了，烧锅择菜看孩子洗衣裳打毛衣，啥都会。”
宋元宝骑个破自行车来了，迈着有点老婆脚的步子走进来，脑门上一道道皱纹，头发稀稀拉拉，一多半都白了，眼睛一挤一挤地看她：“咦，还是小时候那样，恁城里人都吃了不老药了？我走到路上算着你要有三十六七了，咋进来一看还是个小闺女坐在这儿，这要是在大街上，你不喊我，我可真不敢认你。走吧，去家里吧，我使洋车带住你。”
西芳一看时间不到四点，留了那个年轻警察宋小强的电话，坐上元宝表哥的自行车后座，来到河东宋表姑家里。
八十岁的大花从堂屋出来，弯着腰，精神很好。
“表姑，我是西芳，从西安回来的。”西芳对着她大声说。
“知呀，知呀，我耳朵不聋，不用恁大腔，坐那儿吧。”大花斜着眼，看着西芳身后的院墙，从院里的绳上拉下灰不楚楚的干毛巾打一打自己身上。西芳猛一看她，就是当年的奶奶，只不过比奶奶粗糙了一点，松散了一点，但那额头、眼角，还有这说话的语气，对万事万物不为所动的冷静，不就是奶奶的风度吗？
“你爸爸身体好吧？你女婿好吧？他是干啥工作的？老家是哪儿的？你公公婆婆也都好吧？小孩儿上学了吧？闺女呀孩呀？嗯，都怪好就中，将来我到了那边，给你奶奶排着学一学，看多好。”大花表姑坐在她对面，细水长流地问着，一件件、一桩桩问得详细，西芳汇报一件，她说，好得很真是好，真中用，眼睛斜过去，看在西芳旁边的墙上。西芳经过调整，才想起来，大花表姑是在看自己。
西芳突然恍惚，觉得她就是奶奶。
时光倒流了，她又回到小时候，奶奶领着她走亲戚，奶奶体体面面地穿着出门的衣裳，头梳得光溜溜，手绢里包上几毛钱，二分的五分的，防着到亲戚家有小孩子来到跟前，手指头噙嘴里，睁着眼定定地看着你。一层一层地剥开手绢给二分钱，叫去买个糖吃，孩子拿了钱高兴地跑了。奶奶领着她走呀走呀，走一路说一路，来到河东宋的大花表姑家，来到小季湾的舅姥爷家，来到铁路东的姨奶奶家，来到更南乡的奶奶的舅家。奶奶的舅家没老人了，批斗死了吓死了老死了，只剩一个光棍表侄儿，成分不好找不来媳妇，三间老堂屋住他一个人，从青皮小伙儿变成老头。到了后，先作假一番，然后坐下来，女人坐下来，男人坐下来，说话，说不完的话，说呀说呀，说到做饭时候，主家站起来去灶火，客人要进灶火帮忙，主家不叫帮，又是一番推扯撕拉。吃了饭，再坐下来，说呀说呀，男人不再有耐心，应付两句走了，剩下女人坐着，河水一般地说，好多话，西芳听了几十遍，可她们还是像头一回说那样认真。
啊，这就是奶奶，奶奶原本没有那么好看没有那么雅致，只是在我一遍遍的回忆想象中把她想高雅了，她原本可能就是像大花表姑这样的一个普通老太婆。
西芳拿出一百块钱给大花表姑，说：“这钱您装上，到街里换成零的，想吃啥就买点啥吃。”大花表姑没有推让，波澜不惊地接过钱，掀起衣服，塞到自己的裤腰里。西芳又要给元宝一百块，元宝像孩子般在屋里转圈跑着不要，他认为她跟西芳是平辈，凭啥就要人家一百块钱，可西芳看他老成了那样，心里不是滋味，就非得叫他拿上。让了好一会儿，西芳说再不要我生气呀下次再不来了，钱才到了元宝手里。西芳看时候不早了，起身说走，元宝把她送到大路上，等来了去沙河的中巴车，和宋元宝挥手告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