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向他游过来问道
你要什么呀,老爷爷
老头儿向她行个礼回答
行行好吧,鱼娘娘
回到西安后,西芳拿了那套冯主任送的护肤品去派出所告诉那位姓铁的女警官,河南那边户口冻结,两个月后才能迁。铁女警说:“那就等两个月吧。”西芳把那套护胅品送给她,请她多多包涵,这事就靠定她了,河南那边一旦户口松动,请这边一定接收,铁女警说没问题。
西平给她拿来五千元钱。西芳说:“我是因为最近手头没钱,要是有,我就把这钱出了。”西平说:“你说的哪里话,叫你操心跑路,再叫你掏钱?”西芳心里说,谁叫你是我哥呢,谁叫你当年那红肿的眼睛总是在我心里驻扎着……
应该再约一下冯,一是这个交易没有完,她还欠着人家,再说这转户口的事就这样停滞了,户口本拿不到手,西芳总是不放心。她每过几天给铁女警发个短信问候一下,生怕人家忘了她,忘了这事。
她打冯的电话,撒娇说:“怎么,你把我忘了?”冯在电话里“嘿嘿”笑笑,忙得很忙得很,昨天有北京来的领导,今天有省上领导,明天要去陕北。她说:“我得给你汇报一下那个户口的事。”她其实很希望他说,没时间啊,这一辈子都挤不出时间见你。那人却在电话里说:“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一周后,电话来了:“下午有时间没?到八水绕来,我们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见个面。”
一个小时。进门,拥抱,亲吻,脱衣服,冲洗,上床,再冲洗,穿上衣服,告别走人。这是个流水作业的现代化程序。
这世上多少恩怨情仇,欢乐痛苦,成功失败,绕再多的圈子,盖再多的铺垫,都由女人的身体来承担。
女人的身体是铜墙铁壁是娇弱的花朵,她像舰空母舰,承载着人类的悲欢,她无所不包,无处不在。她是玄牝之门,生化一切,埋葬一切;她是土地,孕育一切,生长一切,吸纳一切,所有事物的发展变化,都在女人的身体上得到验证。纯真的,邪恶的,灿烂的,阴暗的,歌颂的,诅咒的,热情的,冷酷的,天使般的,魔鬼似的,圆润饱满的,千疮百孔的,热情迸发的,冷若冰霜的……
出租车开得飞快。八水绕宾馆远远地居于市区的南端,去那里的人多是坐着专车专程去的,为着很多重要的事情,要解决一些重要的问题,了结一些重大的事件,开创一个重大的局面。西芳没有专车,她也不可能让文武斌送她去。
一切问题,最终都落实在女人的身体上,由女人的身体来化解,来开创,来消亡,来承受,来验证。寂寞和繁华,欢乐与泪水,光荣和羞耻,争夺与退让,女人的身体无处不在。来吧,该来的都来吧,腐烂吧,发芽吧,献出自己吧,做出温顺的笑脸去迎接吧,只要项洁变成西安市民,在人生的砝码上不再一无所有。
下了出租车,进了八水绕,给他打电话:“我到了,你在哪儿?”他说:“十八号楼一层一〇八。”
八水绕宾馆很大,像一个公园,一座又一座楼房围湖而建,掩映在一片大树和花园里。有点后悔从大门口下车,应该让出租车把她送到楼下。从她进来的这个大门,要去往十八号楼,得走一条狭窄而回环的鹅卵石小道,路过一座假山一个亭子一湾流水,这是人为地在现代化的宾馆里制造田园景象。可是这世上能够被贴上田园标签的,恰恰跟乡下人没有关系,真正的乡下人没有时间走这曲线,他们往往为了赶路还要给庄稼地里踩出一溜抄近的小道。能走这优雅曲线的,也只有吃饱了饭要消食的人,要想节外生枝发生点啥闲事的人。来这里开会的都是能够节外生枝的人,就像现在的冯,他可以掐着点,召来章西芳,合理利用他会议间隙的一个小时。
推开一〇八的房门,是个不大的房间,只摆着几个沙发,几个茶几,看起来是个小型会议室。冯坐在那里,旁边站着个年轻人。西芳对这个局面感到意外。年轻人给西芳倒了水,退出去把门关好。
“坐吧。”他把自己埋在一团烟雾里,“不愧是电台女主播,长期做直播的,很守时,提出表扬。我跟你只有一个小时的谈话时间。”他专意把“谈话”两个字咬重。
西芳坐下,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那天和你分手后,我心里很难受,这就是我一直没跟你联系的原因,当然,忙也是一方面。”他把烟掐灭,忧伤地看了西芳一眼,“我想起了我妹子。三十多年前,我妹子十七岁,长得很漂亮。”
西芳轻轻笑笑,想着他注意不到这个轻笑,可他注意到了,他用他敏锐的政治眼光看到了。
“怎么,你不信?我长这样,我妹子就不能长得好看?告诉你吧,她不比你差,眼睛比你的还大,陕北民歌里唱的,一对对毛眼眼望哥哥,说的就是我妹妹的眼睛。她两条大辫子搭到腰上,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她上了初中,就不愿在农村待,可那时城里知识青年都下乡哩,一个农村姑娘想进城就难上天了。她参加公社的******思想宣传队,到各处去演节目,县革委会一个四十岁的男人答应把她弄到县里。她怀了那人的孩子,那人还是把她弄不去县里,肚子里的孩子却在长。我妹子晚上穿了一件那男人给她在西安城里买的新衣裳,头上包着红纱巾,胳膊上戴着那男人送给她的蝴蝶牌手表,到村后的麦地里,喝了半瓶子敌敌畏……”
屋里静得要命,暖气很足,窗外有修剪花草的工人把大剪刀碰得咔嚓咔嚓响。他把自己的脸掩在烟雾后。两人踩在厚地毯上,像是泊在水面,那水轻轻地把两个人托着,漂呀漂。
“那时你多大?”
“我十八。那年冬天,我报名到新疆去参军。那地方没有人去,冬天端着碗去食堂打饭,碗底的水就冻住了。临走我跪在我娘面前说,娘,我到部队上好好干,今后让我的孩子吃上商品粮……”他按灭香烟,“对不起,不尊重女士,不抽了。哎,你那侄女户口转好没?”
“这不全国人口普查吗?那边户口冻结两个月。”
“那就等着吧,这不是咱能决定的。”
西芳忍不住问:“不会再出啥意外吧,我只怕夜长梦多。”他淡淡地说了三个字“那不会”。西芳明白,同样一件事,放到不同的人身上,完全不一样,我们日夜担心的问题,心中最大的事,对于别人,啥都不是,她便不再提这件事。
西芳有点不好意思,像是欠着这人什么,她不愿意欠人账。“那,我们什么时候再见?你是不是在这儿开会?为什么不到你房间?”她见目前的局面是这样,就可着劲表达一个女人的慷慨,她甚至想让他听出来她是多么急切多么愿意跟他上床,如果上不了她会有小哀怨。
他爽朗地笑笑:“呵呵,今后再找机会吧。”
西芳心里长舒一口气,随之又有点失落,她突然挪到他身边,手放在他身体上。他立即窘迫,身子扭来扭去,眼睛看向门口,嘴里求着“别闹别闹”。他指了指门口移身子离开了她。感恩之心促使着她,要将表演进行到底,假装生气假装哀怨地用眼角瞪他。他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我要到前楼去开下一个会。你是怎么来的?开车,还是打的?”
“坐飞机来的。”西芳媚眼投掷过去,好像他俩真的是情人一样。
他又那样“嘿嘿”笑笑,把一百块钱塞到她手里:“给你张机票飞回去。”西芳不要他的钱,他沉下脸假装生气:“这娃咋不听话?”他把她拉起来,两个人轻轻拥抱一下,他把钱塞到她手里,疼爱地理一理她的头发,再理一理自己的头发,走到门口拉开门,朗声说:“好,小章慢走。”他站在门口,规范地向她摆摆手。
项洁的事情暂且放下,西芳到北京开会,又坐上那趟夕发朝至的火车。总是这样,睡一觉,梦醒来,穿过森林般林立的大楼,到北京了。
在很多人眼里,到北京开会也是一种待遇也是一种荣誉。去北京开一次会,公款旅游一回,各种会议上的面孔见识一回,天南的地北的,都是各地有来头的人,到了北京统统成了外地人,一下子就生出点谦虚和恭敬,连对公交车售票员都不像在本地那样漠然处之,她说出的话好像也比本地售票员说的有权威,因为你不熟悉北京,你得问她,问了后你得小心听她报站,坐过了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还别说你谱大,有钱,你去打的,你打打试试,你以为这是你们那方圆三十里的城市吗?十块二十块打发了?当然,你单位要是给你报销,那例外。
西芳到北京爱坐地铁,地铁便宜,不堵车。另外,西安没有地铁,她就觉得坐地铁也是个稀罕,像小时候坐火车一样,像刚来西安时站在天河厂的原上看长乐路上的老鼠车一样。她常常对生活怀着一种儿童式的好奇,在北京的商店买同样的东西,觉得比西安的好。她爱一个人在北京街头漫无目的地走,走一站又一站。街上这么多人,都是哪儿来的呢,为什么都奔了北京而来,是不是这世上的幸福和光彩都在北京?
办完事的时候,或者能从会上溜出来的时候,给津平打电话,见上一面。每次津平都要请她吃一顿饭。
“有啥必要吃一顿好几百的饭呢?”西芳觉得这样吃饭不像自己人,倒像是讨好她的那些男人或场面上客气的人,她认为自己人吃饭就是花几十块钱,坐在个干净的小饭馆里,一人来碗面或者上一盘饺子。可对于津平来说,这是他请人吃饭花钱最少的一次。
“你知道陪他们吃饭咋吃吗?”他总是爱用“他们”这个词,好像要把自己从一个局面里择出来。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他们的吃饭不是最花钱的。”
津平笑笑,用手指甲把另外的手指甲抠响。他不抽烟,每当内心情绪激动的时候,或者有什么想表达的时候,他就把手指甲弄得很响。小时候,他们一起向往北京,共同有着现在看来过于卑微的愿望,比如一颗糖一块香橡皮,比如渔夫和金鱼的故事,而现在,两个人像模像样地坐在流光溢彩的北京夜色里,却是两个相互知道底细的老熟人,不明就里的是不时过来服务的人,他们微微躬着腰身近前来,服务完再后退去。而两个人只用对视一下,就知道他们还是那个卑弱的乡下孩子,怀揣一颗忐忑的心。
此刻章津平与平日那个在饭桌上应付的人不一样了,他其实不爱那样的场合,他来北京是想干事业的,而不应该这样天天迎来送往,给人服务。他其实很想跟西芳说说他的困惑,可他实在是说不出口,一说出来像是为赋新词。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吗?在秋天来临的时候,穿着风衣,把领子高高地竖起,踩着红墙边树上的落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爱情片中的男主角,心里怀着对亲人和家乡的爱,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是个高大全的男人形象。可是他来了北京后发现,他是没有时间在树叶飘落的时候去那里走一回的,风衣他有,可没时间到某个地方只为了走一走而走。北京可去的地方太多,并不是只有天安门,他住的地方离天安门很远,车停在哪儿,刚下车接到单位的电话怎么办,这都是问题。主要的问题是他觉得那样去走了也不济事的,并不能增加他的幸福感和成为北京人的充实感。
他和西芳在一起的时候,就总想说说奶奶,谈谈河西章。
“我一直有个想法,如果咱奶奶看到我这样的生活,她会咋说我。”
“她会说你作孽。”西芳放下勺子,那个所谓的燕窝粥她觉得不比老家的红薯糊涂好喝,津平也一定是这样想的,他只给她要了一份,他不吃。为什么这么贵的东西不好吃?
“我总是很恍惚,有时候突然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是谁把我推向这里。”
“这不是你自己想要的生活吗?你教书教得好好的,非要一心一意地来北京,你有个好姥爷,你的命好。”
“我常常想,河西章的人,不说吃了,让他们来看看这些东西,是他们一辈子想都不敢想的,见都没见过的。”
“津平,你得知道,很多人在底层苦苦挣扎,跟咱小的时候一样,现在他们的生活状况好不了多少。”
“可能,这都是命吧,如果不是咱奶奶要强能干,如果不是我大伯我爸出来上学,咱们也是在那儿挣扎的人,现在,咱大哥,不还是那样。”
两人都不说话了,看着眼前几百块钱堆出来的残局,又看看窗外的璀璨夜色,真切地感到幸福和知足。他们都知道,那些话只是说说而已,啥也改变不了,叫他们放弃眼下自己拥有的,也是不干的。
“我倒是常想,河西章那些人最早是谁在那儿,是哪几个姓章的住下了,繁衍出一个村子的上千口人。”
西芳说:“我也对这个问题很好奇,我想有时间回去,到县档案馆查一下。”
“这是人类寻根的欲望,人应该知道自己的来历。”
津平从西芳和罗北京那里听到最多的话就是告诫他不要在经济上出任何问题。
“你要知道,在中国,做官做到处级以上就幸福得很了,基本上是要啥有啥,根本用不着贪污受贿,没必要去冒险。钱多少是个够?记得咱们小时候看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吗?那时候讨厌那个老太婆,觉得她活该,长大了才知道,她是我们人类的写照。普希金真伟大,他把人类一生的欲望放在短时间内表现,所以那老太婆显得可恶和荒唐。津平,你永远记住,人生的悲剧在于想要的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