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会芝的祖爷爷是清政府收回台湾后首任台北知府，坟墓“****”时被拆除，据说扒得比季瓷她舅的坟更惨，尸骨扔得乱七八遭。“****”后，刘会芝一家人便走上一条漫长的上访路、申诉路。信写到省上、中央，一年年地写，一回回地写。据说几年前拨了一回款，三十万，责令重修台北知府的陵园，可钱没有走到坟地，已经花光，谁也不知花哪儿去了，只是在报纸上看到了一点消息，提了提台北知府。
“现在不是又说台湾的事吗？台湾自古就是中国的领土，这话一点不假啊，我祖爷爷是清政府收回台湾后首任台北知府，这是连战他爷爷写到《台湾通史》里的，这一回中央******发话了，国家专款，非得修我祖爷爷的坟，不修说不过去呀。你说说，把我家的祖坟上几辈子的都扒了，扔到撂天野地。死了一百年的人了，他犯了哪条法了，就算是我祖爷爷有罪，给封建王朝清政府当官了，可我那些祖宗招惹谁了，把他们的坟也扒扒，也扔扔，讲不讲理？有没有点人性？唵？”
刘会芝激动地挥着双手，小手指上的毛笔套也晃动着，眼看就有掉下来的危险。
“你家这还算好，亏得还有统一台湾这事，我舅姥爷那坟也叫人扒了个底朝天，里面的东西都弄没影了。家里两个金香炉，硬叫人弄走了，这会儿找谁去呀？”
“那你们也上访，也找上级呀，你舅姥爷不是山东哪个县的县令吗？”
“过去几十年了，我舅姥爷家都没人了，留在山东的，也都没信儿，联系不上，谁有心去管这事。不比你祖爷爷，是在台湾当官。”
几个人唏嘘一番，刘姨说：“我想起你这闺女不是在电台吗？能不能把俺家的事去采访采访，问问市上写戏的那些人进展到啥程度了？”
西芳笑笑说：“姨，这都跨省了，没法去采访，我去了人家谁认我呀。”
“也是，你是西安的电台，不是河南的。”
“我就给她说不中不中，她就是不信，天天念叨这事，要不是下大雪，她就去找你们了。”老伴说。
刘姨坐在那儿，有些失望。
“会芝，我看这事你不用操心了，政府都出面了，国家只要一出钱，这修坟的事错不了，写戏你也不用操心，绝对把你祖爷爷写成大好人，民族英雄。”
“是啊是啊，我祖爷爷可是个好人，清官，到台湾后，改革了好些个政策，给台湾人民造福可多了，他这些事连战他爷的《台湾通史》里都有记载。”
到底是年龄大了，刘姨反反复复说她的祖爷爷，章柿想告辞可她还在说，眼看外面天色将晚。
“姨，你给小手指上套个这干啥？”西芳瞅空打断她。
“这不是快过年了，在家收拾哩，怕把我的指甲碰坏了。”刘姨去掉毛笔套，小拇指指甲有两三厘米长，修剪得圆润弯曲，像小鸟细长的嘴。
胡爱莲十年前带着汴芳和汴勇来到开封。她对她男人说，如果不是为了两个小孩，我不会来开封，其实俺娘儿仨在家，日子过得可得了。
胡爱莲的男人是厂里资格最老的工人，按政策解决家属户口，分房的时候，据他自己说他名次排最后，分到了整个家属区最西北角一幢楼七层的最西头，夏天热，冬天冷。胡爱莲根本不信他的最后一名之说，她认为人家是在欺负他，她说：“你把你厂长家的地址告诉我我去问问，我就不信你该住在这最高层最西头。”她男人说：“厂长管你这屁事，人家管着上万人，忙得脚不着地，今天去北京明天去美国后天去欧洲。”
胡爱莲鼻子一哼，不再与他理论。一室一厅的房子，她指挥着汴芳汴勇买来简单的材料，把客厅隔出一间小屋，变成两室一厅，她与汴芳住一间，汴勇跟他爸住一间。两个小孩从小是她带大的，对她言听计从。
汴芳个子高，参加了市上业余模特队。汴芳却不像那些疯跑的姑娘，她一有时间就回来守在胡爱莲身边。胡爱莲很满足，她认为这是她打出来的结果。她从年轻时手就狂，亲小孩的时候是真的亲，打的时候也是真的打，可两个小孩从小知道妈不容易，妈越打他们心跟妈越近。老工人退休后让汴勇接了班。天天两个孩子临出门说“妈我走了”，进门说“妈我回来了”，倒是那位退休工人每天出门进门不吭声，不是他不想吭，是他吭了她不搭理他，她从来就像家里还是他们娘儿三个一起生活一样。老工人想：看在你伺候我娘伺候我兄弟的情义上，我跟你不一般见识。
汴芳被一个大她十岁的生意人看上，不出一个月，汴芳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穿的戴的全是他买来的，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家里拿，还给汴勇买了最新式的传呼机。又不到半个月，家里叫这个人来了个改天换地，各种时兴摆设齐全了，见了胡爱莲就阿姨长阿姨短地叫。胡爱莲死看不上他的长相，脸黑着，嘴噘着，眼小着，个头险乎没有汴芳高，哪像个小伙子样。可汴芳愿意，汴芳第一次不听她的话，打也不灵了，二十多岁的大姑娘，站她面前那么高，胡爱莲打，她不躲也不回话，只是流泪，泪眼里带着乞求。于是她知道，再也阻拦不住，挥挥手，罢罢罢，你们结婚吧，要结就快点。
第二年，汴芳生了孩子，胡爱莲慢慢看着女婿也就顺眼了。三天两头，汴芳提着东西来看她，女婿对她的孝顺丝毫不减，她觉得生活还算是对她不错，没有叫她太伤心。长得好不能当饭吃，汴芳跟了这样的男人，一辈子吃穿不愁也不算坏事。两年后，老工人死了，她也没有太难过，她觉得她的生活中好像就没有这个人，这个人只是和她打过几个照面，合伙生过几个孩子，可他的一切却是那么陌生，那些越走越远的往事倒是记得越来越清，想忘都忘不掉。她梦到她挺着大肚子，半夜跑到河西章，拍开姐的房门，姐又把她推了出来，她一个人，在漆黑的夜里，走啊，哭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肚子里在翻江倒海，孩子哭着叫着要出来。她倒在地上，孩子从下面拱出来了，躺在进军的被窝里，进军搂着那孩子睡觉。进军深情地在眼前喊他“嫂”。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想：是不是老天爷弄错了，她的丈夫到底是谁？是进军还是他哥？她真真切切地跟进军过了快二十年啊，进军啥都听她的，温顺地在床上看着她，看了快二十年。
两年前，胡爱莲高血压发作送到医院抢救，她没有退休金没有医保，花的钱都是女婿掏的。出院回来的胡爱莲不会说话，不会走路，傻傻地坐在家里，汴芳每天来看她。汴芳生了孩子后，也就不再去模特队了，本来参加这种不正式的模特队也就不可能有什么前途，其实好多女孩子也都是为着有个事干，有个认识各种男人的机会，让各样男人来消费自己罢了。汴芳算是模特队里嫁得不太好的，因为她骨子里认为自己是个农村姑娘，能有这样的男人追，能把她这个经济条件不好的家拯救出来就行了，她当模特本身就是个误会，谁让她长到一米七呢，她不想长这么高，走到哪儿都叫人一眼看到。她最理想的工作是做个工厂里的资料员，管着图纸图书，关起门来打毛衣干点私活看杂志。她没有那么多心计，也没有能力跟这个复杂的世界周旋，她二十三岁被这个男人哄上床的时候，这男人意外地发现她还是个处女，像买彩票中了大奖般惊喜万分，非她不娶。而她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应该跟这个男人。现在她丰衣足食，过上了她小时候想都不敢想的生活，想要啥东西拿钱就能去买来，这还不叫幸福生活吗？妈病了，她愿意从那个她并不太喜欢的花花世界里退回来，伺候妈，像当年妈伺候叔叔一样尽心尽意。
夏天里，汴芳每天给胡爱莲洗澡，让胡爱莲坐在小凳子上，把孩子放到胡爱莲怀里，她拿着调好温的龙头给两个人冲洗，小孩“咯咯”地笑，胡爱莲“呵呵”地笑，洗干净给她身上喷上香水。生意人买的巴黎香水，几百块一小瓶，汴芳不喜欢用香水，就拿来喷在胡爱莲身上。她一手拉着香喷喷的胡爱莲，一手提个小凳子，把她领到楼下，领到那一堆乘凉的老太婆中间。胡爱莲身上散发着昂贵的香气，让一群老太太啧啧赞叹。
汴芳领着胡爱莲，教她走路，教她说话，像小孩子一样在家属院的路上，大，小，多，少，天，地，日头，云彩，风，小狗，小朋友，花，草。她慢慢会走路，会自己吃饭上厕所，会“呜呜拉拉”地说话，她给汴芳说：“别天天来，过你的日子去。”汴芳还是天天来，天好的时候把她领到楼下的太阳下，钥匙挂她脖子上，说：“妈，你晒会儿太阳就自己回家，慢一点，上楼的时候扒好扶手，上一层歇一会儿，回去慢慢给勇做饭，菜我都洗好切好了。”胡爱莲摆摆手：“去吧，明儿别来了，在家带好孩子。”
胡爱莲一个人坐在阳光里，小声说着话：日头，云彩，小狗，小朋友。阳光在她脚下一点点挪过去，轻轻抚摸她的脸。生这一场病，她知道了，她们是家族遗传的高血压，当年爹娘都是四五十死的，那时不知有高血压这回事，真奇怪，饭都吃不饱，还会高血压，姐六十五岁死了，好好的正扫楼梯，从楼上滚了下去。我比她还多活了几岁，可我孩子小啊，汴芳好了，算是有交代了，汴勇对象还没找好，老天叫我再多活几年吧，我就这样也很好，虽然走路不太利索，做活不快当，说话不伶俐，走不到人前去了，那我就在人后吧，不去人前招没趣。叫汴芳买了毛线，赶在天冷前给勇织条毛裤，他上班骑车的时候腿就不冷了。
“花儿，花儿。”
是叫我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