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4150100000080

第80章

“花儿,花儿。”又叫了两声,真的是叫我。有谁会知我小名?有谁会这样叫我?这家属院的人只知我是老常的老婆只知我是汴芳汴勇的妈,谁会知道我的名字哩?叫我看看,我转过身,得慢慢转,快不了了,再也不像年轻时候。叫我看清这个人。

她坐在小凳子上,缓缓转过来,面对着一张更加苍老的脸。看清了,是他,真是他,那么老,再不是当年那个能哄住我的人了,再不是那个我把他当神一样仰着脸看的人了。当年投到他怀里的时候,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最主贵的人,他老成这样子,一条腿明显不得劲,腰弯着,脸上全是苦楚纹,他有八十了吧?有了,当年我十六,他三十,现在我六十八了,他得有八十多了。八十多的他,跟在我后面,叫我花儿,他还想说什么?

“花儿,你好吧?”

“好着哩,你看,胳膊,腿,都好着哩,还能动弹。”她坐在小凳子上,活动一下四肢,给他看看,嘴里尽力把呜拉声弄小一点,好显得伶俐些。“你哩?咋样?”

“我,还中,就只左腿不得劲了,有点半身不遂。”他也活动一下四肢,对她笑笑。

“你咋在这儿哩?”她坐着,仰起头看他,把脸上的皱纹都推到了脑门上,把五十年的过往岁月全部堆在脸上。

“俺孩大学毕业后在开封工作,老叫我来,叫我享福哩,唉,我咋有点享不了城市的福,走到哪儿都不方便。”

阳光快到头顶了。胡爱莲摸出口袋里汴勇的传呼机。现在兴了手机,不用传呼了,胡爱莲就用它来看时间,她得回去给勇做饭。

她伸手摸摸屁股下的小凳子,做出要走的样子:“你住哪儿啊?咋找到这儿的?”她问。

“我住在老城区,我早就知你在这儿,在你这院里来了好几回,看到你闺女、孩领着你在楼下转,不敢上来给你说话。你真有福,闺女、孩对你那么好。”

“那是,可有福了。福是积的,祸是作的。我自己积来的福。”她的脸仰了仰,手攀住身边一棵树,努力站了起来,慢慢弯下腰拿起小凳子。

“花儿,天一冷,我就想回家去,不在这儿待了,享不了城里的福。这么大岁数了,过一天少一天,我不知这个冬天能不能过去,我就想再见你一面,说说话。”

胡爱莲站下,转过脸看着他:“你说吧,说了我回去给俺孩做饭。”

“我对不住你,我害了你,我知道你恼我,我……”

“我,只恼了两三年就不再恼了。老恼着人,不好。”

那老头背着阳光,脸像一团抻不整的抹布,灰塌塌的,带着乞求。“我心里不舒坦了一辈子,要来求得你的原谅,我就心安了,这个冬天我回去死了,也就能挤住眼了。”

“放心地挤住眼吧,我早、早就不恼了,各人的命,各人修来的,你,回去吧,你孩子,找不着你,急哩,为孩子想想。”

“我想问问,五十年前,你把那小孩……我想着,要是能有信儿,我死前偷偷去看两眼。”

“生下来,俺姐她婆婆抱走了,我,真不知,不哄你。”她缓缓回过头,用当年看他时候那种信赖和温柔,当年那一池清可见底的春水被生活的浪搅拌了五十年,沉淀出层层暗地里的波纹,变成了一块浓绿老翠的温润,对他抱歉地笑笑。她想笑得好看点,可嘴歪向了一边,口水在嘴边摇摇欲坠,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用手捂了右边嘴角。“得回去给俺孩做饭,俺的勇,下了班要吃上饭,我动作慢,得早下手……”胡爱莲嘴里“呜呜拉拉”说着,越来越听不清,手里掂着小凳子,右脚在地上拖呀拖呀,走了。

快过年了,胡爱莲想快点给汴勇把毛裤织好。第二条腿已经织了一半。她的手指头有点僵直,总是不听话,她连带着脸也跟着牵动起来,嘴一咧一咧的,一溜口水从嘴里出来,落在手上。他娘的×,真没成色。自己“嘿嘿”笑两声,拿起桌上的手巾擦了擦,继续打毛衣。阳光照在床上,这是一张比双人床窄小一点的床,汴芳嫁人后,她一个人睡,床边铺了一溜小白单子,过几天她把那小白单子洗干净再铺到边上。她喜欢把床弄得展展的,平得像案板一样。她的勇二十六七了,该谈对象了,别人给介绍了一个,勇说谈得差不多了,带回来叫妈看看,那女孩来家里见了胡爱莲后,便不同意了。胡爱莲给勇说:“你去给那闺女说,将来我不用你们伺候,我躺那儿动不了的时候你们不用管我。”勇说:“妈你说啥哩?我就不信我找不来个愿意接受你的人,要是找不来我就不找,这辈子咱俩过了。”胡爱莲觉得对不住孩子,她快七十了孩子才这么小,她帮不上忙还要拖累孩子。那两个要是在,现在也有四十多岁了。胡爱莲的手停下来,自己的影子在墙上,那两个小孩的样子又好像在眼前,活了十来岁的强,埋在这片家属院里,那时这里是一片庄稼地。唉,过去的不要想了,不该是我的,人一辈子没有十全十美的,总得缺点啥。勇这孩多好啊,个子高高的,两条长腿,脸白白的,嫩生生的,只差一个好姑娘看上他了,这个姑娘只要不嫌弃我,我其实不拖累人的,我只是看着样儿不太好,没成色了,可我能慢慢动着给他们做饭带孩子。

胡爱莲的影子定在了墙上,好一会儿,她感觉到自己僵硬的时候,想再看一眼墙上的影子。她“嗵”的一声倒在地上。她想自己爬起来,可是身子不听话,她只能那样脸贴在地上。地上好凉啊,她想看看表,她想知道几点了,她想等到勇回来,她再看一眼她的勇,她等啊等啊,她感到世界慢慢变凉,她看到墙上的阳光一点点地走远了,变虚了。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勇回来了,已经听到他上楼梯的声音,听到他开门的声音,听到勇大声叫“妈,妈”,她听到勇哭了。“孩子,我又看了你一眼,真好。”她感到勇把她抱到床上,背起她,开门,下楼。她在勇的背上,晃呀晃呀,真幸福,她想给勇说:“孩子,把我放下吧,别背着妈了,老沉,妈心疼你。”

章柿和西芳在开封下车时是晚上,汴芳的丈夫开车来接。汴芳的儿子问:“妈,这个阿姨管姥姥叫啥?”汴芳说:“叫姨呢。”那孩子对西芳大声发布:“阿姨,你姨死了!”

“把我妈送到医院她就不行了,我是在医院里给你打的电话。”汴勇用手撑住那个椅子,“这个椅子就在这儿放着,就是这个角度,你们现在看到这屋里的一切都是当时的样儿,我想就这样把这间房子保存下来。”汴勇急促转身回到自己屋里,过了一会儿出来,眼睛红红的。西芳上了香,跪在遗像前磕了三个头,然后坐在胡爱莲的床上,看那遗像。是胡爱莲不太老的时候,可能是刚来开封时照的,两只大眼睛依然美丽,双眼皮很清晰,刀刻出来一般。西芳一直觉得只有自己跟姨长得像,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双眼皮,长眼睫毛。小的时候她跟着姨去她家,走到路上,人都说,这小闺女跟她妈真像。汴芳反而不像,汴芳像她爸,长着一双细长的眼睛,还有点肉眼泡,嘴唇有点过于厚实,只有那只细细巧巧的鼻子,像胡爱莲。生活总是不给人全部的好,否则汴芳是个绝色美人。

汴芳说:“我这几天还是跟从前一样,早上来,坐在她的床上,呆呆地坐好一会儿,不相信她不在了,只想着她是去哪儿了,一会儿就会回来。”

“那年你姨不在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的,半夜里睡起来要到她床边看看,平常听到敲门声就以为是她回来了,跑可快去开门。”西芳说。

火车站临别的时候,西芳问汴芳:“你妈遗像那张照片还有吗?”汴芳从包里掏出一张,上面排着印了几张一寸照片,她用长长的指甲细心地往下撕,好几个“胡爱莲”在她的手里颠来倒去,那双美丽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们和候车室的人。章柿也专心地看那张照片。汴芳的手还是修长,手背上有了点点小裂口:“你回家拿剪子把边剪好。”她低头撕照片边。“汴芳,洗了手要记着给手上抹油,除了夏天最热的时候,要随时抹。”汴芳抬起头,害羞地笑笑:“一忙就忘了,看,手都皴了。”西芳从自己包里拿出小管的护手霜,放到汴芳的包里:“记住,包里放一个,洗了手随时随地要抹。”汴芳细眼睛一眯,脸上带着憨厚:“姐你真讲究,出一趟门看你那洗漱用品带一大兜子。”

“就是就是,脸上抹几层子,不嫌麻烦,要自然美哩。”章柿说。

“姐你有那讲究的场面,我不比你,我现在是在家带孩子,没必要讲究了。”坐了一会儿,汴芳背对着章柿,小声问西芳:“姐,我斌哥有没有晚上不回家的时候?”

“有啊。”

“是常常呢还是只几回?”

“只几回吧。”西芳说。看到汴芳的眼睛一点点低下去,想到这两天他们住在汴芳家里,只第一天晚上见她女婿把他们接回来,就再也没见过他回来,她想着是他为了让她和章柿在家里住着更方便些。

“他是不是平常也不太回家?”

“嗯,常常不回。”

“给家里钱吗?”

“给哩,还跟从前一样,我们花钱他从没多问过,对我和孩子也都很好,你看我爸我妈生病、不在这些事,全都是他跑的。只是这两年老说外面有应酬,招待别人吃喝太晚、路太远就不回来了。”

西芳心里叹口气,这世上该发生的总会发生,该离去的总会离去,就像春天来了树叶要长秋天到了树叶要落,谁也拦挡不住。“你自己慢慢存点钱,留点心眼,别太傻。”西芳突然想汴芳是个傻大个,没心眼,弄不好将来要吃亏,“有什么事不要轻举妄动,给我打电话,我帮你拿个主意。”

该进站了,她和章柿进到了铁栏杆里面,汴芳在外面领着孩子,跟着他们一起往前走,不停地挥着长胳膊,叫小孩跟他们再见。那孩子在拥挤的人流里大声喊:“姨姥爷再见,姨妈再见。”西芳最后一眼看过去时,见汴芳的眼里有了泪光。

同类推荐
  • 不谢的玫瑰花

    不谢的玫瑰花

    《不谢的玫瑰花》中有一个幸福家庭的突然变故,一段无爱婚姻的突然降临,美丽女人经受人生涅槃。爱情毒药制造者、大陆言情小说家王曼玲将在这部长篇小说中再次为你讲述催人泪下的故事。
  • 梦醒时分

    梦醒时分

    她的心中怦怦跳动个不停,却于那纷乱的思绪里,突然抓住了一个字眼,“水晶鞋”。无数的灰姑娘都象仙德瑞拉一样,盼望着有朝一日,真的有白马王子替自己穿上水晶鞋,她何尝不曾有过这样的奢望?这样近的地方,只能看到他轻浅的发线,光洁的额头下低眉顺眼,正仔细地替她扣着勾住脚踝的扣袢。她心中忐忑着,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为什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 墨阳

    墨阳

    乔阳研究生毕业,突然跟失踪三年的男神韩墨取得联系。男神邀请乔阳到自己公司上班,乔阳兴冲冲前往,结果一脚踏进传销组织!乔阳:被男神骗进传销组织怎么破?在线等,挺急的!为了韩墨,乔阳留在传销组织中,却发现一切都是韩墨精心谋划的骗局?乔阳:韩墨你的良心都不会痛吗?这是一个一群骗子用骗术惩恶扬善的故事,也是小狐狸带着小忠犬尽情装13尽情飞的故事。
  • 无字秘藏图

    无字秘藏图

    在学校的小山后面,三个小学生捡到一张白纸。白纸上,有十八个细细的小孔。这十八个小孔像是没有任何意义,又像是在暗示着什么。三个小学生经过侦查,发觉它原来是一张埋藏珍贵文物的秘密图纸。
  • 在屋顶上散步

    在屋顶上散步

    来到我住的这个地方,要经过一片肮脏杂乱的街道。只要我站在楼顶的平台,就看见遥远的下面这一堆线条盘织在我所在的这栋建筑物的周围。平台太高,风常常吹得我双眼干涩。我偶尔吼叫唱歌,想象风把我的声音吹进某一个窗口、某个房间。我总是这样在屋顶上散步,风在我耳边吹一整个上午或下午,使我的视力和听力都严重下降了。
热门推荐
  • 攻略秦总第N天

    攻略秦总第N天

    【就是小白兔装大灰狼,大灰狼装小白兔的故事。】英文专业十级外企翻译林言在一次工作中,偶遇当年大学校草秦之意,再次心动。从小不知困难为何物的林言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开启不要脸的追人模式。神经大条,从不淑女的林言凭借着一次次挑战秦之意底线的方式将秦言之锁入情网。秦之意也在意外中发现,原来当年一眼心动的女生一直是她。
  • 唐伯基传奇

    唐伯基传奇

    闷骚的半宅男唐杰,因误观“水货”爱情动作片,意外穿越至大周朝,成为凤栖县唐家独子:唐伯基。在陌生的世界中,他不会武功,毛笔字更是有如狗啃一般,却依靠从小独自生存的经验,胡吹瞎侃,混的是风生水起,天下闻名。唐伯基性格无耻奸滑,猥琐卑鄙,心狠手黑,让敌人胆寒,做事更是狠辣绝决,不留余地。斗四大才子,剿灭闻香逆党,智破天下迷案,铲除谋反王爷,诛杀朝中奸党,泡得数位美女(不上两位数),引得众人心妒。但最终发现,自己的身份居然是个巨大的谜团。他又该何去何从,且看《唐伯基传奇》。巧渡乌江称霸道,骚客浪心荡涟漪。浪涛暗涌袭轻舟,心若磐石智掌橹。风云突变朝胜潮,迷雾盲阻搅乾坤。笑看红尘仙踪觅,半身轻来伴山青。----------唐伯基注:文中度娘未能查到的诗句都是基哥原创
  • 现代魔术师的异世界研究

    现代魔术师的异世界研究

    因为一次魔术实验失误,还是高中生的魔术师——卓成被不完全的召唤魔法召唤到异世界并成为了勇者。本来应该是正义的勇者斗魔王的故事但.....接二连三袭来的事件,异世界里的现实.....非黑非白的灰色冒险故事在此拉开序幕。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每天一堂业绩课

    每天一堂业绩课

    如果你还在为每日的业绩发愁;为不得好客户而苦闷;为同行的竞争而憔悴,那么这说明你还不够强大,你需要对你的职业补课。每天一堂业绩课,每天一条销售秘籍,恶补你的职业素养,让下单更轻松。
  • 灭秦系列第二卷

    灭秦系列第二卷

    大秦末年,神州大地群雄并起,在这烽火狼烟的乱世中。随着一个混混少年纪空手的崛起,他的风云传奇,拉开了秦末汉初恢宏壮阔的历史长卷。大秦帝国因他而灭,楚汉争霸因他而起。一切一切的传奇故事都来自他的智慧和武功……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剑溺

    剑溺

    在这个世界,没有谁强谁弱,只有脑子好用才能行走江湖。功力高的人依然会成为手下败将。阴谋诡计以成为常态,失忆的男主陌如厮为寻找丢失的记忆独自一人闯荡江湖,他的命运又将如何……
  • 水煮红楼:品大观园职场那些事

    水煮红楼:品大观园职场那些事

    王熙凤翻云覆雨的秘诀是什么?孤傲任性的黛玉在激烈的职场上如何自存?宝钗又如何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水煮红楼(品大观园职场那些事)》《红楼梦》的人物和情节为框架,在虚拟的“大观园时装有限公司”里搬演了一幕幕生动的职场活剧,必将令读者在掩卷之余更深入地思考职场生存和企业经营的要义。《水煮红楼(品大观园职场那些事)》由吕叔春担任主编。
  • 楼阙鹤

    楼阙鹤

    苍桓山派“小师妹!慢点啊!”某师兄看着自家小师妹又往某峰跑去。“我又不是小孩了!”某师妹某师父:“人呢?!”某师兄:“回师父,小师妹……你懂的……”两人叹道:“唉~女大不中留啊!”某峰某男:“师妹,你怎么又来了?”某女:“呃……你们万一受伤了,我来治病啊!”“哼!我警告你,离师兄远点!他是我的!”某女用看傻子的眼光看着她:“哦。”……刚才不要命的女弟子,病床半年伺候……乱世:“女孩子,打打杀杀的,嫁不出去。”某女:“……搞得好像你不打打杀杀一样。”某男:“没事,大大,她有我!”